云淮来到了昨日地方，见到十来个男童排成一排，被老木拿扇指着正骂骂咧咧:“看看，都什么时辰了，叫你们起来死赖着不起，待会就顶着太阳绕山跑，晌午前必须跑完两圈!”

领头的男童正准备跑去，转头却看见站在不远处的人，便停住了，导致后边的人撞成一团，连声叫骂。

“唉，今天怎么回事，怎么不跑了!”老木吼道，顺着他们的目光注意到了云淮。

老木脸色一变，招呼道:“你，也过来和他们一起跑。”

云淮答应着便加入了队伍。

最开始跑在了最后端，后来中途有人歇息下来，队伍便混乱了，她便被挨着挤着到了中间。前后两人摆动的手臂总是时不时的碰到她，不知是刻意还是不小心。太阳高照，衣物由着汗水紧贴着肌肤，酸臭汗水在空气中蒸发，让她好不舒适地逃离了两人的前后夹击，回到了最后方。

然而此举引来的他人的不快，纷纷停下来看她。

有人对她说道:“喂，小子，你为何总要在末尾，待在我们中间惹到你了？”

他们都是气势汹汹，好似下一秒就要冲上上来给她两拳。

他们早在一起训练，想必都熟络了，要是她说错了什么话，叫他们其中一人不高兴了，他们都可能群攻而起。

云淮抬袖擦了擦额上的汗水，接着半蹲下身子，两手搭在膝盖上，大口大口喘着粗气，装做十分疲惫的样子说道:“唉，我体力不行，跑在中间十分吃力，我怕托了大家的后腿。”

“怎么会体力不行，你不是先天魔体，体质强悍吗!”

“还天生凝气三段，假的吧！”

云淮勉强站起来道:“也不是，可能我是个特例吧。”

孩童藏难藏住情绪，众人都不屑一顾地挑目看她，短短几秒内，脸上变幻了无数浮夸的表情。有人惊讶，有人嫌弃，大部分皆在传递了数个鬼脸后，明摆着瞧不上这身形瘦弱的先天魔体。

领头的人站了出来:“既然你体力不行，那我们让着你点，你领头吧。”

不少人有异议，但在受到他暗示后便都闭上了嘴。

明知她跑不了，却执意要她领头，定然憋了什么坏招。

“不是…我领头会拖累队伍。”

云淮直喘粗气，摆手试图推脱。可抬眼的功夫，那十来个人便快速且有序地排到了她身后。她于是扶着膝盖站直来，还想说些什么，后背却挨了一脚。行动之人使足了力气，可从前挨打都是要死里逃生，那力道对她来说自然是不轻不重。不过还是控制着身子往前倒去，踉跄几下才故作勉强站稳得当。

“磨蹭什么，快跑!”

云淮没办法了，便只好依着他们的意思跑起来。跟着跑的人都安静得奇怪。期间挨着自己的那人总有意无意地摆臂碰到她，有几次甚至要伸脚绊到她，在被多次提醒后也无动于衷，连着他人也一声不吭。

这群人是合伙来找她的茬!

胸口出忽流淌出一股气流至全身，云淮瞬间感到全身都舒适不上，脚上的步伐也不觉加快。与清晨相似，她手上似有着无形的气流。不过这气流并非像要施加压力才能掌控在手，而是自体内而来，就如同她本身那般随意可控。

云淮猜到，这便是化‘气’为所用，也便是灵力。虽不及体内那时而出现的神秘力量，但她可算是能掌握一些东西了。

身后的那群人中最粗壮的大个儿打起人都来不痛不痒的，无非就是寻常孩童的力量，看来他们都未练出灵力。

要是现在动手，云淮不必多想，都能有十成胜算。棘手的是现下无旁人在场，就那中年对她的态度，若他们多人串通一气，污蔑是她恶意伤人，她怕是十张嘴都说不清。

于是云淮有节奏地渐渐放慢了脚步，压住了心中的怒火。

过了晌午，众人才回到住所。

老木拿着汤勺从屋中走来，要他们横成一排，便拿汤勺指着他们一并数落:“今日你们起得晚就算了，跑得也慢，都过了晌午怎么才跑完!”

他骂人的时候，完全没有了与人解释时的和善模样。

“看见院中的石块没有，每个人都不准休息，和昨天一样，立马去一人举着一块。若是表现好了，我便让你们歇息，不然午饭也别吃了!”

有人说道:“可是……”

“可是什么可是！你们还有什么好说的!”老木愤怒道。

“可是不是我们的问题啊，是新来的那个领的头，‘他’说‘他’是先天魔体，体质比我们好，就执意要领头。后面才跑半圈，‘他’就好像体力不足了，我们要‘他’换到后面去‘他’又不肯，这才导致速度慢了那么多。”

云淮脑子忽然一片空白，除了沉重的呼吸，她再也听不到其他。心脏一上一下地跳动着，猛烈的撞击提醒着她已陷入困境。

“哦，”老木放下汤勺，摸着胡子诧异地看着她，“先天魔这就体体力不足，这可是史无前例。”为了思考如何恰当地阻住先天魔体修行，他连续几个夜晚都未睡好。相处好几年，他深知那群孩子性子顽劣，多次互损好友。但现下倒是给他提供了一个解决难题的好机会，他脸上的喜色便要掩饰不住，只是极迅地闪过一瞬便转做苦口婆心的样子，“唉，这样吧，既然你体质弱，那先去吃饭，然后去山下挑水四桶水来。做完以后，又再沿山跑三圈，每天如此，想来你定然能追上师兄们。”

云淮捕捉到了他那一闪而过的神色。变着法的不让她修炼，怕掌门施压，现下找到了合适的突破口，可高兴坏了吧。

她脸上不见什么表情，即便那人目不转睛地注视着自己，她也连看都懒得看那人一眼。

其他孩童一听到她能先吃饭，在中年的威压下都不敢出声，便都左顾右盼，挤眉弄眼。她旁边的孩童朝最端上的好友做了个无常的表情，无声大笑好一会儿，便一脚踢在云淮左腿关节上，要正失神的她晃悠着身子险些向前倒下。

老天刻意针对一般，云淮便是要一头撞上了老木，她应激地要变化脚步躲开。脑子飞速运转起来，想到常人不可能反应如此迅速，于是自认倒霉放弃抵抗。就在一刹那间，老木却稍了稍身子，甩甩衣袖，让她从袖间掠过。

云淮目瞪口呆，思路就在瞬间断开了，已来不及变化脚步，她便一头扑到了地上。

本该是松软无比的泥地因着巨大的撞击变得坚硬如铁，身子摩擦过丛生的杂草，还算白净的衣裳沾上了肮脏的泥土。额上似顶到了硬物，鼻间进满了泥土，杂草埋没了眼睛，不知名的东西蹭在脸上也难受无比。

昨夜手臂上被树枝划破的伤口撕裂开来，被泥土填满，此刻火辣无比。本饥饿的肚子被这么一冲，空空如也的胃里却也似翻江倒海。剧烈疼痛感席卷全身，她是一点也不想动弹了。额上痛感最强，似被物体刺入那般，却也微微发凉。她不得不伸手去触摸，竟摸到一片湿漉的冰冷。艰难地抬眼看去，依着模糊的视野，她也能惊讶地发现，额上竟刺入了一块尖石之中!

上方传来几声欢笑，让她忘却了疼痛，只余愤怒充斥着整个心脏。

“哈哈哈哈哈，先天魔体，这就是先天魔体，哈哈哈哈哈哈哈哈!”

“体质强悍无需练体，先天的修士原来是这样啊！还不如我们被说资质平庸的嘞!”

“‘他’叫云淮是吧，三十年来掌门唯一从宗外选来的雪峰弟子，这个名字可响彻了宗门，如今看来就是这副模样!”

“不是大跌眼睛哈，就是吹的，其实就一个菜狗哈哈哈哈哈!”

“……”

杂乱的话语就像嗡嗡的蜂鸣在上空回荡，可那字字句句都被云淮听了去。

就像从前四处流落时，那些官家弟子说的，她那般趴在地上，就好像一只任人践踏的野狗，永远要任人宰割翻不起身。从前她觉得她是个活生生的人，这话说得太过分了些。而现在，也是这般，她却觉得这话形容的十分贴切。她丧亲无家，说是被人收留也可随意丢弃转托，那不就是一个彻头彻尾的牲畜吗!

好个仙门，好个灵剑宗，果然是披上了一身光鲜亮丽的皮囊，内在还是和常人无差一二，这和那些压人一头的官家弟子有何区别!可是，他们表面瞧着就是比自己更加得体。

云淮脑中一片混乱，过往记忆的碎片拼凑成一幅幅不完整的画面。泥土卡在眼中，要她的视野忽明忽暗。

冬日流浪，夏日闹水，秋日盗果，春日奔波。

与恶狗抢食，与刀剑搏命，眼睁睁看着父亲被乱剑射杀，母亲病弱饿死……以及，拉钩承诺一辈子保护小自己两岁，却比自己弱小无数倍的妹妹。

保护……保护……

真是可笑，她明明自身都难保了!

云淮似乎明白了，她想要的无非就是与常人一样，可以堂堂正正地挺直腰板和人相处。而非是要人施舍她，可怜她，一味地对她好。或许她从一开始就错了，灵剑宗并非在施舍照顾她，而是给要给她一个站起身的机会。可她倒好，她和别人平等地并排站起了吗?

她越想越觉得可笑，心中的怒火在那么一瞬全然消散。

嘲笑未减，反而是更加肆意。

“哈哈哈哈，先天魔体不会就这点能耐吧，人丑破事多，哈哈哈哈!”

她破事多?

云淮抓着泥土，撑着身子站起来。

由着跑了很长一段路，她的发带不知何时松落，披肩的长发散了下来。她抬手撩开了遮眼的长发，生平第一次扬起下巴，抬眼望着别人。血液从额上涌出，半边焦黑的脸上散着分枝下流的血色，她的眼中不明不暗，倒映出他人的模样。脸上不见刚被欺负过的狼狈，也没有要报仇的愤怒，而是如朽木那般深沉，还带有几分嘲讽的意味。

她突然像是换了个人似的，众人被那阴冷的目光一盯，心脏加快跳动，明明是酷暑炎夏，背后竟出奇地有些发凉。

他们近乎同时噤了声。

只有虫鸣鸟叫响彻了山谷。

“好个灵剑宗，好个仙风道骨的仙人。不过是些披着人皮的东西，终究连人都不是。”云淮冷笑一声，血液从脖子流入了衣裳中。她轻轻抹了把脸上的血水，在身旁老木惊讶且带着些许惶恐的眼神中走近了灶房。

众人呆呆地看着从中挑出两个空桶来，她目光只是轻轻一扫，便独自走开了。

先天魔体，就让你们看看真正的先天魔体。

云淮垂着头，脚步渐渐加快，却也不知究竟到了何种地步。她以最快的步伐抵达山下，回到山上时不过花了差不多一个时辰。

训练中的众人皆是不可置信地看着她去挑了第二次水，最后待她绕山跑完三圈，也不过才傍晚而已。

老木坐在椅子上专心地观察着她体表无形流动的气体，按照这个浓郁的程度，应该有凝气五段了，先天魔体怎么修炼如此神速，况且也无人教导她修炼!

老木在心中蘸着，到底要不要让她修炼……可一想到古籍上那六位先天魔体悲惨的下场，还是止住了这个想法。

既然那小子都能自己能修行，那就无需有人教导了，省的出了什么问题，他就要被掌门责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