又是一声猫叫,这次真的是程鱼回来了。
沈闻君把纸条握在手心,程鱼在身后恭敬站定。
“郡主,事情有变,我们得尽快离开海那赫部!”
“多快?”
“立刻!”
寂静的草原上,立着一个又一个大帐,那是草原人的房子,此刻他们正在熟睡中。
风中送来远处的动静,有虫子在草丛里爬动。
沈闻君听到有人在收拾行李,声音很近,是住在附近的自己人。或许是鄯楼,又或许是慧觉,只有他们笨手笨脚。
“给我一刻钟。”
沈闻君回头看了一眼帐中的公仪,回头朝草原上走去。
不多时,一只海东青从角落里冒出来,在上方盘旋带路。
沈闻君跟着它踏入更深的草丛中。
白天是个大太阳,闭着眼睛都能闻到被晒到干枯的青草味道,滚滚的肥羊在草丛中寻觅,牧羊人挥着鞭子,懒洋洋地骑在马上。
沈闻君抬头,今夜乌云密布,没有月亮,更没有星星。
朝格牵着一匹马,在草丛的尽头等她。
“来,上马。”
脚下是一条河,朝格牵着马淌过河,沈闻君一滴水都没有沾到。
“今夜风大,用这个遮面。”朝格递给沈闻君一块丝绢,大到足以把她半个身子都包裹进去。
沈闻君随意裹了裹,朝格接手过来,认真地将每一个边角理好。
顿了顿,将丝绢拉下,将沈闻君唯一露在外面的眼睛也遮住了。
“风中有沙子。”
朝格这么解释。
沈闻君本想掀开丝绢的手放下了。
隔着一层朦胧的纱,她忽然发现朝格今夜特意装扮过,虽然他每天都在服饰上花费很多的心思,可今天却与以往大不一样。
他戴了那枚狼头耳饰。
“到了。”
沈闻君利落地翻身下马,发现他们正在一处类似祭台的地方,脚下的不是土地,而是一个大鼓的鼓面。
草原上很少有树,奇怪,这里竟然有这么高的一棵树。
沈闻君走近这棵树,仔细端详着。
朝格用盐水浸过一块馕饼,分一半递给沈闻君,沈闻君极其自然地接过,她已经很久没有好好吃过东西,只有淡淡咸味的馕饼意外地好吃。
沈闻君很快吃完半个,看着朝格,眼中问询:还有吗?
朝格晃晃手中的半个,自顾自吃掉。
沈闻君没想到他这么小气。
“你知道这是什么树?”朝格掰了一块给沈闻君,让她用鼻子猜,这是她最擅长的游戏。
沈闻君闻了闻,脸色变了:“这是海那赫部的母神树!”
她怒瞪他,海那赫部百姓奉为宝物的树,就这么让你随便掰碎一块!
朝格笑说:“又不是第一次了,就当送你的践行礼物。”
他抬头看了眼夜空,遗憾地说:“今夜骗了你,没有星星。”
沈闻君摸了摸头上的丝绢,说:“那枚药丸,是你送的?”
朝格说:“错了。我不是送给她,而是送给你。包治百毒的药丸,世上仅此一颗了,你可要珍惜性命,希望你不会有用到它的那一天。”
海东青在天空中叫了一声。
“你该走了。”
朝格说。
草原上的风变得冰冷起来。
呼呼地穿过窗户,似乎有冰粒落在人的肌肤上,激起一阵阵寒意。
鄯楼用自己的身体挡住窗户,疾驰的马车总算蓄起一丝暖意。
沈闻君摸摸公仪冰凉的额头,将披风往上裹了裹。
马车突然一阵颠簸,慧觉猛地扑在地上,鼻青脸肿地爬起来:“能否跟苦师父说一声,马车慢一点行?贫僧快受不住,要吐了……”
鄯楼的脑袋摇得拨浪鼓一样:“身后有追兵,如果换了我,恨不能飞起来,怎么能慢!”
“可公主未醒,身体吃不消……”
沈闻君忽然将手中药丸往公仪口中喂去。
“慢着,你给公主喂的什么!”
鄯楼大惊失色,沈闻君淡淡说:“朝格给的,可治百毒。”
“那你怎么知道,它不是更毒的毒药!”
尽管曾经是同伴,身份搁在这里,容不得他们不怀疑。
如果朝格说,这药是给公仪的,她或许会有几分怀疑。可他说,这药是给她的。
他绝不会害她。
沈闻君将一小块药丸塞入自己口中,说:“若有任何后果,我来承担。”
马车又是一阵颠簸,这一次,连沈闻君都没坐稳,脑袋重重磕在车壁上。
还未回过神,只听马车外有人大叫:“草原人追上来了!”
马车的速度陡然变快。
沈闻君掀帘出去,对鄯楼说:“公主托付给你们,我去找程鱼,和他一起殿后。”
“沈郡主!”
沈闻君抢了一匹马,将剑绑在手腕上,头也不回朝反方向赶去。
程鱼与几个草原人正打斗,沈闻君加入战局,两人对付越来越多的草原士兵,逐渐有些吃力。
“郡主,您先走!”
程鱼想要把沈闻君推出去。
“说什么傻话,我已经来了,就算走能走多远?我走不了,这才是最安全的地方!”
程鱼只好沉默。
忽然,草原士兵越来越少,到最后,他们居然开始撤退,往某一个方向去了。
程鱼判断:“可能是那边遇到了什么危险,他们增援去了。趁他们内斗,咱们赶紧走。”
沈闻君勒马,天空中传来一阵清亮的鹰唳。
海东青急速朝某一个方向飞去。
“郡主,快走!”
马儿飞速向前奔去,沈闻君坐在马上,怔怔回望。
苦云旗不愧是曾经做过将军的人,领着廖廖一队使臣队伍,在不断躲藏和疾行中逃过了草原人的追捕。
离边境越近,队伍中莫名出现的中原面孔就越多,鄯楼私下说,觉得队伍越来越安全了。
吃下药丸的第二天,公仪没有醒过来,但她的脸色明显变好,脉搏逐渐有力。
苦云旗诊脉后说,公仪会很快醒来,沉睡是在逐渐恢复体力。
他没有询问药丸的来历,也丝毫不惊讶沈闻君竟有解药。
这也在他的算计之中吗?
沈闻君没有兴趣多问。
三日后,伪装后的使臣队伍即将到达质水关,却在此时慢了下来。
甚至反常地在客栈住下来,似乎背后没有暗暗咬住队伍不放的草原人。
沈闻君发现苦云旗换了干净衣裳,甚至换了一副新拐杖。
苦云旗是一个邋里邋遢的老头,从来都是灰扑扑的一身装束,他只在觐见草原可汗之前,才换过衣裳。
当夜,客栈灯火通明。
客栈迎来了一位贵客,或者说,是贵客早就在客栈等着他们。
贵客是一个年轻的公子,和沈闻君的哥哥沈渡君差不多年纪。眉目俊朗,周身有一股沉稳疏离的气息。
沈闻君察觉到,此人没有武功,在一群身怀武力的人面前,却神色从容,且隐隐有迫人之势。
看到苦云旗,公子如见故友,一手按在苦云旗肩上,一手为他倒了清茶,苦云旗坦然受之。
接着是鄯楼、慧觉,接过茶水诚惶诚恐、脸色发白。
最后是坐在桌子最后的沈闻君。
“沈姑娘。”公子颔首见礼,“早就听说过你,百闻不如一见。”
“你认识沈渡君?”
“你果然与你兄长说的一模一样。”公子笑说:“我也有个妹妹,性格却不如你活泼。”
沈闻君猜出了他的身份。
侍从恭敬奉上杯子,公子替她倒一杯清茶,十分诚心地说:“这一路,有劳你看顾舍妹。”
公仪常挂在嘴边的兄长,长公主李令仪的皇兄。
大昭皇帝,李恪。
愣怔之后,沈闻君腿一软,李恪微微一扶:“免礼。”
接着极有分寸地退开,态度温和又疏离。
皇帝竟然也来了?皇帝来这里做什么?
沈闻君觉得脑子不够用,这么大的消息,沈渡君竟然不知道,也不见他给她传信。
皇帝来此的用意实在很值得怀疑。
沈闻君在脑子里想了一个又一个,迅速一一推翻,最后只剩下一个荒谬又合理的解释——
他是来找妹妹的。
当初公主和亲一事,皇帝有意换人,但是公仪不同意,似乎是私自跑了出来。现在公仪中毒,生命垂危,于公,他要来处理中原和草原和谈的烂摊子;于私,他要来看一看妹妹的安危。
尽管于公来说,身为皇帝,实在没有必要特意走这一遭,还是在草原的地界。
可若是换了沈渡君,若是她生命垂危,沈渡君怎么说也会来送她最后一程。毕竟,沈家只剩他们二人相依为命。
皇帝和公仪也是如此。
先皇曾有一个宠妃,算计得后宫子嗣单薄,除了当时身为太子的皇帝侥幸长大,无一人活下来。就连公主,也是在太子的保护下才安然长大的。
沈闻君听沈渡君说过,先皇时常酗酒疯癫,怀疑公主不是自己的血脉,曾命宫女下毒,也曾命奶娘捂死公主。彼时年仅八岁的太子提剑护在公主面前,抱着襁褓中的公主读书上课,一刻不离。
这么想来,竟一点也不荒谬。
换作她,也会这么做。
此时,有护卫推门而入,在李恪耳边说了句什么,李恪蓦然回首,朝沈闻君看了过来。
沈闻君心中生出一阵不妙的预感。
“沈姑娘,我想见一见你的朋友,可不可以。”
李恪说:“他护了你一路,也是护了舍妹一路,是我的恩人。我想谢谢他。”
沈闻君的手指紧紧蜷缩着。
“公子,我们两个分别时已经绝交,不再是朋友了。你要见他,得问他同不同意。不过……”
沈闻君忽略苦云旗给自己使的眼色,抬头定定看着李恪:“不过我私以为,非我族类,其心必异。他不喜欢中原人,公子最好也不要去见他。”
“你说的很对。”
李恪笑笑:“见与不见,得看他的意思。来人,去请。”
跨出客栈门槛的那一刻,门外的客人刚到。
客人满头发辫,发辫上缠着金线金铃,右耳上是狼头耳饰。步履交错间,头上的金铃簌簌颤栗。
没人拦她,沈闻君立在门外,静静地等。
紧闭的门内传不出一丝动静,许久之后,门终于再次打开。
金铃簌簌而动,猛地一默,人影停在她身侧。
沈闻君抬头,看到平静无波的眼神,视线逐渐模糊。
“朝格。”
人影突然动了,金铃声远去。
门外骏马嘶鸣,沈闻君遥遥望去,看到他勒马静立了片刻,在暗沉的天色中离开。
天空落起细雨。
和织女镇送别那时一样的雨,只是今时今日,没有天下独一无二的孔雀伞了。
完结倒计时:1天。
第76章 第 76 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