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郡主未免太高看我了。”

朝格的眸色沉下来，嘴边挂着笑，眼中却没有笑意。

“我若有那搅动风云的本事，早就抢了王位，杀了巴图尔和可汗，再将你绑在草原上。只可惜我只是一个不受宠的王子，不能让你如意。”

朝格深吸一口气，说：“六娘，织女镇上与你拜天地时，我是真心想要与你做一对寻常夫妻。哪怕知道你我的真实身份，我也始终想和你在一起。我自问，对你没有二心。”

沈闻君沉默不语。

顿了顿，朝格又说：“上一次我们闹别扭，你说你想我了，我不知道有多高兴。我以为殷切期盼，总算等到你回头看一眼，我以为你对我好歹有几分情意。可是现在，我又不确定了……

“你几次三番地舍弃我，为了左思伦，为了李令仪，为了你的朋友，我跟随你的脚步一起，可是好像不管怎么样，都比不上他们在你心里的位置。”

朝格侧首，专注看着天上的月亮。

沈闻君看似不在意，手指微微颤抖。

“什么人在那边？”

远处忽然有人问。

程鱼在黑暗中出现，神情凝重地提醒道：“有人来了，一人是苦大人，另一人是草原的宰桑大人。”

此时两人身上都是一副夜行衣的装束，更别说朝格此刻还身奉王命，本该在北地草场的牧羊。

沈闻君下意识地要离开，一手牵住朝格的衣袖。

朝格没有动，他反手握住沈闻君的手腕，固执地问：“你心里……到底有没有我？”

他终于不再看月亮，而是低头看她，漆黑的眼眸中盛着月亮。

只是这月亮是水中月，泛着波澜，摇摇欲坠。

沈闻君说：“我们先离开这里，好不好？”

朝格专注地看着沈闻君，她的眼中也有月亮。这月亮是天上月，乌云飘过，皎洁如常。

“不好。”

两人就这么被发现了。

苦云旗和宰桑是漫步闲聊，不想看到这么一副场景。

苦云旗是无所谓，沈闻君是他手下的人，本该北地牧羊的草原二王子偷跑回来跟他又没什么关系，他犯不着惹麻烦去可汗面前说什么，更何况两人先前的交情还不错。

这副场景，他可以当做没看到。

只是宰桑可就大大不一样了。

宰桑是草原王庭重臣，说话在可汗面前举足轻重，忠于可汗，和大王子党派的昂沁关系还过得去。

若是他去可汗面前告发，不仅朝格这个二王子下场难料，中原使臣也有可能因此受牵连。

毕竟，二王子这手握得紧，另一头的姑娘用力扯都扯不开。

苦云旗有点紧张了。

“你们这是……”

沈闻君看了一眼几人，低声挣扎说：“快放手。”

朝格依旧没有松开。

苦云旗决定先一步撇清关系，他吩咐程鱼：“二王子被夜风吹得脑袋糊涂了，你送郡主——”

“宰桑大人！”

朝格抢先开口，转身看了宰桑一眼：“使臣累了，劳烦你送他回去。我在这里有事要办，请你分派一些人手出来，帮忙照看一下，朝格不胜感激。”

宰桑笑眯眯地说：“遵殿下命。”

他一挥手，身后突然出现两个汉子，不乱看也不多问，手持弯刀，并未出鞘，直冲程鱼而去。

沈闻君看出他们没有伤害程鱼的意思，二对一，正好打个平手，两个汉子牵制住程鱼，将他引往别处去了。

宰桑握住苦云旗的手，语气像一对相谈甚欢的老朋友，说道：“苦大人上了年纪，受不得草原的凉风，不如我陪你回去休息吧。”

苦云旗意味深长地笑。

临去前，苦云旗深深地看了朝格一眼，最后与沈闻君对视。

苦云旗对沈闻君比了个手势。

多日同行培养出他们的默契，沈闻君知道这是什么意思。

只剩下两人时，朝格注视着她，仍固执地抓着她不放。

沈闻君问：“宰桑竟是你的人？”

朝格终于松开了手。

像是全身的力气都流尽了，他站不住，索性坐在草地上。

沉默了许久，朝格开口说道：“是，但不完全是。”

“什么叫不完全是？”

“昂沁是巴图尔的人，是因为昂沁和巴图尔的母亲有血缘关系。而宰桑和我没有任何血缘关系，他只是挑中了我，我接纳了他。”

沈闻君来到草原，隐约听说过小可汗之争。

可汗只有两个儿子，明面上有许多大臣支持巴图尔，有一部分人保持中立，宰桑就是其中之一。没想到私下里，他支持的是朝格这个看似身处弱势的二王子。

沈闻君想到，在对大昭的态度上，宰桑明面上也是中立一派，那么他私底下主和，还是主战？

巴图尔是可汗认定的和亲人选，与中原公主和亲，巴图尔在可汗之争上将获得很大助力。

若宰桑支持的是朝格，他不希望巴图尔坐大，势必会破坏巴图尔的行动。

所以，宰桑会是主战派，也是会阻挠公主和亲的人。

因为此人第一次见面，就对所有人笑脸相迎，态度和善，所以沈闻君他们才不会怀疑他。而且他还在中原生活过，了解中原的风土人情，看起来对中原如此热爱。

原来，都是装的。

沈闻君也坐下来，说：“你失踪的那段时间，不在草原上，不怕宰桑背着你做些什么？”

朝格沉默了一会儿，听明白她的意思：“你怀疑是他给公主下的毒？”

“不仅是怀疑。”

而是确信。

公仪初来乍到，对所有人的交情平淡如水，同时心怀警惕。只有面善的宰桑，能利用他的中原血脉和见识谈吐，让公仪卸下防备。

趁公仪放松警惕，放出毒蛇咬她，却被公仪提前看到，吃了保命丹解毒。

而肯定她怀疑的人，是苦云旗。

苦云旗从来不和草原上任何一个人亲近，就连一起同行几个月的朝格，他也始终保持距离。

可是今夜，本该看护着公主的苦云，旗却和宰桑在一起闲聊漫步，这实在不能不让她多想。

苦云旗或许发现了什么。

听完沈闻君的话，朝格愣了愣，苦笑说：“不愧是瀚海府的安平郡主。”

“这一路……真的是他做的？”

沈闻君欲言又止。

朝格的笑容愈发苦涩：“若我说背后不是我指使的，你相信吗？”

沈闻君沉默。

朝格闭了闭眼，再睁开时，眼中一片清明。

朝格说：“你方才所猜测的，的确很有道理。但我要告诉你，以我对宰桑的了解，他没有那么大的能耐。”

“你就那么肯定？”

“你也说了，他是我的人。我虽落魄，却不会糊涂到连自己的人都不清楚。”

朝格了解他，能掌控他，才收下他。

“那还能是谁？”

“你应该问，那还能有谁？”

朝格说：“你要知道，草原王庭中的臣子，主战的不止一人。更要知道，两国之中，不止有草原的臣子，希望破坏这次和亲。”

沈闻君心头微微一震，朝格说：“初次之外，主和之人，未必就支持用和亲的方式来维持和平，比如苦云旗。”

“不可能！”

朝格不说话，沈闻君说完之后，自己也陷入了沉默。思索了片刻，她怎么都想不明白：“他怎么会？”

“这世上，并不是非黑即白。就如同两族的将士，打仗时他们的目标是打倒另一方获取胜利，和平时他们的目标是维护共同的和谐赚取钱财。

“就如同我和你一样，我们生在这个民族关系变化的时代，就要顺应地改变目标。”

他在劝她。

沈闻君说：“你知道十一娘后来怎么样了吗？”

朝格没有回答，沈闻君自顾自地说：“十一娘后来在玫瑰村外遇上了黑老大的队伍，他们的儿子小九苦苦哀求，可十一娘还是杀了黑老大。”

她想说的是：“发生过的事就不会忘记，有些事只能生死决绝。该庆幸的是，我们的情况要更好一些，不必你死我活。”

朝格的眼眶红了，他说：“你为什么不能相信我？我会努力完成第二个目标，我们可以在一起，不要沉湎以前的往事，你走不出这一步，由我来走！你连向前走的机会也不给我吗？”

沈闻君说：“公主中毒，两族的和谈几乎已经破裂，我们没有机会完成第二个目标了。”

“有机会！只要你愿意！”

沈闻君摇头。

“刚才临走之前，苦云旗跟我说，中原使臣队伍不日就要启程，返回中原去，是皇帝亲自下旨。”

沈闻君说：“朝格，我们没机会了。”

夜半，沈闻君怎么也睡不着。

公仪在里间的床上静静躺着，睡着后，看起来一点也不像中了剧毒的模样。

沈闻君不担心解药，苦云旗能查到昂沁的头上，问出解药也是早晚的事。如果苦云旗要不来解药，她更是没辙。

事到如今，安心等消息就是。

帐子闷热，沈闻君打水给公仪擦了擦额头。

一边絮絮叨叨地将发生的事情都告诉她，边问道：“如果是你，你会怎么办呢？”

公仪只安静睡着。

沈闻君听到帐外一声猫叫，以为是程鱼回来了。

她掀开大帐，外面无人，只有门口放着一个药瓶。

瓶中有一枚丹药，沈闻君一嗅就能闻出它的大部分成分，闻不出来的也能察觉到温和的药性，无毒。

药瓶下又是那张纸条——

来看星星。

后面多了一句话：最后一次。

“来看星星，最后一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