郁青羽自那日静心堂一探回来后便不慎受凉又添了病，在府中众人眼里他是病得昏昏沉沉连床也下不了，就如此足不出户地将养了许久，谁也没再见过。

实际上郁青羽在这段时间里一直勤于修炼、复习一系列法术、练剑、练剑和练剑。

有时他会短暂地为手中的剑用得不太趁手而停顿几息，并不是说剑很差，东洲郁家是世家大族，佩给府上小公子的用剑自然也材质上佳——但就是不太趁手。

每每思及至此，郁青羽都会心神郁郁地盯着剑出神，他想念他前世的佩剑了。

点墨痕，一把品质极佳的好剑。

前世他在宗门藏宝阁中无意间扫它一眼，便顿时引起万千心绪翻涌，他当时心中只有一个念头——我要得到它，一定。

这种仿佛命中注定般的、被牵引到的感觉其实是很难细细言说的，更命中注定的是点墨痕对他的触碰有“回应”。

点墨痕是存档于筑玉宗的上古真剑，隐隐约约有着一些灵智，会自己选一个合心意的剑修作为自己的剑主。

此前从未有人明确知道过点墨痕“合心意”的标准尺度到底是什么——因为没有人和它产生过类似于心神共振的交流，直到郁青羽的出现。

郁青羽当时试探性地伸出手，还未近点墨痕剑身，点墨痕便发出欢快的嗡鸣。顿时有一道鎏金色的灵线轻盈缠上郁青羽递来的指尖，郁青羽尚在停顿，灵线便将他的手指缠了个严严实实。

在他身侧旁观的藏宝阁弟子的表情是很一言难尽的：“……”

郁青羽对这条热情异常的灵线稍有疑问，转头询问这位弟子，只见藏宝阁弟子咬着牙痛心疾首道：“……怎么一刻也等不了，太倒贴了！”

郁青羽：“？”

藏宝阁弟子一脸痛心，喃喃自语：“好你个点墨痕…本以为你能评上筑玉宗暂存名剑清冷榜榜一给我们藏宝阁四层长点面子，没想到也是这种上赶着倒贴的忸怩小媳妇状，这下好了…连纳征的彩礼钱都讨不了多……”

郁青羽欲言又止，不知从何打断他才好。正犹豫间，那道灵线缓缓绕向他心口，在他衣襟处亲昵地蹭了蹭。

郁青羽正要做些什么，那道灵线忽然金光大盛，转为一道较为滚烫的灵力贴入郁青羽经脉中，在他识海中结了一道印——认主契。

郁青羽：“……”还没谈好价呢…还没付钱呢…啊…？

似乎是察觉他心中很凝滞的情绪，识海中突然多出的一把小巧化的剑，自主飞行蹭到了郁青羽的识海小人处，讨巧卖乖似的对着小人一通猛蹭，蹭得小人无奈地伸手抱住它才罢休。

感知完全程的郁青羽更沉默了。

那位同门兄弟虽然无法探知他识海中发生的事，但却也能清清楚楚地看着点墨痕自己凑上去强要结契就这样为自己强制强抢来了一位教主。

于是此同门再次沉默了，且沉默得格外长。

最后，还是混乱地调整好心态的郁青羽率先开口：“师兄你看……”

同门兄弟木着脸机械地回：“师兄简直没眼看。”

点墨痕原本在藏宝阁的挂价极为昂贵，是普通弟子难以负担的那种。它这番这般抢先结契，也许也是担心自己一眼定中的剑主会因解付不了如此高昂的买金而悻悻离开。

它如此用心良苦，如此“倒贴”，藏宝阁弟子自然不好再在价格方面多加阻挠为难，几位弟子一合计，当即在点墨痕原价的基础上狠狠地打了个堪称骨折的折扣。

郁青羽有些啼笑皆非，摇摇头谢绝了这番好意。

郁青羽当时递过弟子令牌，指尖轻轻一点，先时登记认证过的身份信息便竖立着浮现出来。他轻声说你们用这个令牌在开出来的表上印灵将账单按着地址寄过去就好了，我家会将灵石送来的——按原先标定的价格——一个不差。

他轻声细语，那几位弟子却还是震惊地倒吸一口气：“郁…郁…！东洲郁家？！”

最后他是在几位弟子三分震惊三分激动四分“你们有钱人也真是”的复杂神情中离开的。

回忆至此，郁青羽感慨地摸了摸现如今勉强在用的剑，心中第三千二百九十三次掠过“我好想我的剑”的念头。

崔亦先前告诉他点墨痕被登入筑玉宗门派大选的奖品里了…点墨痕这样的剑，与之相配的名次定是极靠前的。

郁青羽又抬起剑，心想我再挥两百次吧。

郁青羽正要抬剑，无意间却发现正有一只小巧玲珑、由灵力幻化出来的鸟雀叽叽喳喳地斜掠过庭院白墙的一角，朝他那边撞去。

是传信的小法术。郁青羽伸手，那只圆滚滚的鸟雀便急急忙忙地停在他的指尖，像是飞太快了一时之间刹不住似的。

郁青羽被逗得一笑，再一张开手，那只鸟雀便滚落入他的手心，恹恹地叫唤几声，便张口启动了传话小法阵。

崔亦的声音冒了出来。

“楚知弦这次选择有变，你们尚未退婚，那就要进行下一步了——你要随尊长到西洲做客，刺不刺激？”

郁青羽：“……”

若不是传信是单方面的记录和传输，他怕是真的会对如此不着调的崔亦摆出一个无语凝噎的表情。

“——而且考虑到你实在体弱多病，我会名正言顺地站在楚家前来接见的队伍里，师兄是不是很贴心？”

郁青羽：“……？”

他将这句话在心里过了一遍，真想将崔亦拧出来反问他：请问这两件事情的关系是？

毫不相干。

人在真的很无语的时候反而会笑出来，郁青羽压了压唇角，看着那只鸟雀慢慢消散成点点光彩，便再次抬起剑来。

·

待到启程那日，郁青羽早早被侍女喊起来洗漱，他昨日研究功法睡得晚，这世体质又不太好，因而困倦得简直是坐着都睡。侍女给他梳头编发，小心翼翼地凑前一看——小公子不知什么时候撑着脸支着小臂抵着桌案睡过去了。

侍女们相视一笑，倒是没再喊他。

其实郁青羽一直以为自己还是醒着的，只是略微有些倦意，直到他真的睁开眼的时候。

“……”郁青羽面无表情地转头，侍女们正凑在一处不知在争论什么，还特意将声音压小了说。

一侍女抬头见他已经看了过来，便笑着说：“公子醒啦！”

侍女们齐齐回身，像是他醒得非常合适一样。

郁青羽正待问些什么，她们先捧着几样发坠上来：“公子瞧瞧要带哪个？”

其中一位侍女指着其中一枚银制的发坠道：“我觉得这个更搭您那件缠枝纹青衫呢。”

另一位侍女坚定否决：“那也太素了些！公子，我倒是认为那枚玉制的漂亮，成色好，配着也搭——您觉得呢？”

郁青羽刚醒，还昏昏沉沉着不想动作，便懒懒摇头，支着桌子又要再休息片刻。

那两位侍女仍在继续争执，便又有一位侍女道：“纠结这些做什么！反正公子要在西洲那边小住几日，全都带去还愁换不上？”

郁青羽闻言顿时困意全无，他略感讶异地抬头：“——你说什么？”

侍女们齐齐“啊”过一声，聚到他跟前你一言我一语地接道：“方才公子睡过去了便没来得及说…今晨家主那传了消息来，您去西洲楚家拜会的行程里添了几日小住呢！”

郁青羽顿时有些头大。

算了。他揉着额角摆摆手，让侍女先下去忙了。

这种复杂的情绪一直维持到他走进灵舫套间的时候。

那一瞬间里他复杂的情绪登时被一层更加复杂愠怒感覆盖了——天杀的崔亦从哪冒出来的？！

他抬眸，正对崔亦笑意盈盈。

“嘘嘘嘘！”崔亦见他面色不虞，忙朝他打着手势无声道：“先别气呀师弟！坐下来坐下来，有什么事等灵舫的队伍开始走了再说不好么？”

郁青羽的迟疑的确有些明显了，他身后的随侍见郁小公子开了门却不往里头走，顿时疑惑地抻着脖子探过来——“砰”的一声响动，门关上了。

听得出来关门之人隐隐含带怒气，随侍有些摸不着头脑，但转念一想他们这种家世显赫的贵公子难让人猜的事情海了去了，便随意地离开了。

郁青羽刚合上门，灵舫便启动了。

他脚下一个不稳，便有些踉跄地晃了几步，右侧伸开一只手扶住他，助他在原地站定稳了下来。

方才正散漫倚在窗边的崔亦不知何时靠近了，郁青羽反握住他的手，微微侧头：“你——”

崔亦不用猜都知道这是质问的先声，而多年师兄弟的经历不但能让他快速判断郁青羽问责的前奏，还能让他在顷刻之间立马找到一个可以打岔的话题。

“嗯——师兄我不辞辛苦从那么远的西洲赶到那么远的东洲来见你，你难道不该感动一下？”崔亦说着往他手里塞了一样东西，继而飞快地接道，“好我知道你很感动了，来，叹平生也很想你，你同它说说话吧。”

郁青羽手中一沉，垂眸看去，叹平生漂亮的银白剑身即刻映入眼中。

他的注意力成功地被转移了，这倒不是因为崔亦现在口中正絮絮叨叨的“哈哈我知道你肯定也很想叹平生”，而是他见叹平生时骤然想到了他的点墨痕而已。

叹平生？叹平生有什么好想的。他对叹平生其实谈得上是挺“熟悉”的了，前世与崔亦剑锋相向无数次，他连叹平生剑铭处那血红篆文的下笔走势都记得一清二楚。

叹平生也是一把品质上佳的好剑。

郁青羽不知它来历，但根据叹平生也是有些灵识的状态来判断，它的来历定然不简单。

叹平生兴高采烈地“蹭”了“蹭”他。

郁青羽眉目间原有的冷郁渐渐融了，那双漂亮的墨绿色眼睛被点上暖意，也显得多温柔起来。

尽管他很讨厌、真的很讨厌崔亦，但作为一名爱剑惜剑怜剑的剑修，他还是很喜欢这等好剑的。

他摸摸叹平生，叹平生便欢天喜地着释放着亲近的气息。

郁青羽见状勾了勾唇，就着这个笑容向崔亦道：“它这么亲近我，你虐待它？”

而崔亦盯着他抚在叹平生剑身上的手指盯了半晌，看不太出是什么情绪。他在沉默。郁青羽愉快地点点头，垂眸含笑夸了叹平生一句“你真好”，叹平生顿时欢欢喜喜。

很好，气死崔亦。

在郁青羽的观念里，一把剑同他的主人，本就有很深的情谊。这种情谊是非常特殊的，比及道侣之间的情谊也不为过。郁青羽曾见过有剑修呜呜咽咽地抱着剑大喊“这是我的此世唯一的妻子！”，尽管这种情状瞧起来不太聪明，但此情之深厚郁青羽是很认可的。

而现在叹平生也很亲近他。

郁青羽没忍住“哼”了一声，笑得有些难藏住了。

崔亦似乎被他这一声笑唤回了神，低声反问道：“我虐待它？哪里的事。”

郁青羽和叹平生玩得正好，闻言含笑回头望他，崔亦不知为何一怔，竟是仓促地别过头去。

他的动作古怪到略让人感到可疑。崔亦自然也认识到这一点，又僵硬地将头扭回来。迎着郁青羽的目光，他叹气道：“我虐待它？它待遇好着呢，我羡慕都来不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