静心堂内淡淡檀香弥散不去，肃穆净冷。

郁青羽的身形在绕进内间时骤然一凝滞，顿时有几分意想不到——郁怀枝竟也在这里。

郁琅秋背对着他，正跪着，而郁怀枝侧身向着郁琅秋不知是何神情，郁青羽也瞧不见。

他们二人似乎陷入一种很僵硬的沉默里，并且陷得深，以至于根本没有人为郁青羽的到来而转头查看问询。

好像连来的人是谁也不在意，自然也无所谓去询问来者目的。

郁青羽站在原地，因这奇怪的气氛停顿了须臾。

郁怀枝…郁怀枝怎么在这？

他现在还没想好要怎么面对她…先时情急之下他依着从前的猜测含糊地将“阿娘”“母亲”等词混在一起说，说得朦胧模糊，为的是要郁怀枝自己去联想，自己往真实的那一边去靠。

前世他已有线索知郁夫人并非他生母，且合理推测知他亲生母亲定是魔族。郁怀枝当时哼唱的小调是魔族地界一首较为小众的童谣他一听便知，而偌大的郁府风清气正又不是魔窟，和魔族魔界相关的事情绝对是稀少的。

而恰好有，那它们之间有联系的概率是很大的。

郁怀枝会哼魔族的童谣，且这首童谣小众，通常正道世家里不常出门的小姐是根本没有那种特殊的渠道去得知这首童谣。

郁青羽当即就想到她的娘亲。郁怀枝那早逝的娘亲在府中的留存空白到有些玄秘的地步，郁青羽猜测过郁怀枝的娘亲也许与他自己的亲生母亲是有关系的，并且从郁怀枝那样不似作伪的关心和担忧来看绝对不是有负面影响的联系。

虽然他的猜测因为太牵强而显得有些太苍白了，但郁青羽一时顾及情况紧张，就算是强加关系的猜测也不得不试了——他无法确认自己和郁怀枝的关联，只能等郁怀枝自己判别揭开了。

至于猜错？猜错就猜错吧。郁怀枝给他唱童谣呢，一个贴心地给病中的弟弟唱童谣小曲哄慰的长姐，是会原谅弟弟病中混说一通的胡话的。就算她仅仅是表现出来的，那也要按着合情合理的事情发展再表现着装下去。

郁青羽仍然站在原地。

毕竟这时候无端出声就容易使气氛变得更加微妙……天知道他们二人此刻到底在无声地较劲些什么。

“……”郁青羽扶着门板，忽然有些一言难尽——为什么他光明正大地站在这里也表现得和偷看一样？

思及至此，郁青羽心中漫不经心地念了一通点点点点到谁就喊谁——嗯。

“阿姐。”郁青羽缓声道。

郁怀枝和郁琅秋同时转头望来。

不知是不是他的错觉，郁琅秋转头看过来的动作似乎比郁怀枝更着急些。郁青羽正凝神要再看，却见郁琅秋神色复杂，很快就又低垂着头将视线定回他手中用于自问自省之用的素笺上——他似乎看得极为认真，但那上面分明一片空白。

他静坐阖眸，像是雕像般半分不移，那郁怀枝却与他截然相反夺了。

只见郁怀枝稍一怔，就赶步上前扶住了他。也许先时他那病中咳得喘不好气、咳得血色洇洇的样子真的吓坏了她，因此哪怕郁青羽面色正常站立稳当她也是蹙着眉，一副忧心忡忡，好像她一松开手体弱的弟弟就会倒头晕倒的模样。

郁青羽垂眸，发现自己的手被她轻轻握住了，当即便有源源不断的灵力传来，是要温暖他。

这的确会使他感觉暖暖的很舒服，于是郁青羽笑着看向她：“阿姐。”

他声音放得轻，自然是听着乖巧懂事多了。

郁青羽此时的身躯年方十六，却已经和长姐差不多高了。他平视郁怀枝的目光温和，当真是一副极为依赖的乖巧模样。

郁怀枝面上忧虑情绪并未全然撤去，她细细地端详郁青羽的面色，确认他除了依旧白得有些透明外并无孱弱之态后才慢慢放缓了灵力传输的速度，柔声道：“近日雪寒，青羽还是少出来走动为好…府上庭院屋内常设法阵，温暖堪胜春夏，还是在房中静养才算好事啊。”

郁青羽乖巧点头。

他含蓄地表达了“我想在这里呆一会”的意思，而郁怀枝温柔望他，眸色深深，郁青羽不由地为之一怔。

纵使他自诩历经平生起伏无数，但一时间竟也解不出她蕴在眼瞳中那似有若无的情绪。

复杂、层叠，又难解。恰若山林溪涧雾色氤氲又渐渐模糊。

“青羽，”郁怀枝轻轻握紧了他的手，垂眸避过了郁青羽的目光，“往前数十载对你…多有闪躲，是我之过。倘若阿姐早些得知…罢了。”

她止了未尽之语，只对他稍加嘱咐，如多注意保暖、多休息、少劳思之类。如此，便离开了。

郁青羽倚着门板上望着她的背影。长姐身姿纤瘦，步子却踩得稳而有力。指间似乎还残留着余温，郁青羽搓捻了下手指，也定了神，转身将门合上了。

室内骤然一静。

郁琅秋跪得直，他的脊梁骨是正的。他只端端正正跪在那边，并不出言。他身侧萦绕着淡淡金色浮光，是静心堂的禁忌法令，用以戒束堂内静思者的行动。

他的态度如此漠然，郁青羽也本来就同他没什么好说的，就算能说什么最多也是关于郁怀枝怎么也在这说两句，正好他没有要和他交谈的意思，郁青羽便当他不存在了。

虽然的确有些疑惑于郁怀枝在此处出现的原因，但远远谈不上好奇。

没必要问。

静心堂不算小，郁青羽凭着印象绕了几处才走到那间用以存放旧物的小室前，果然落有铜锁，并加以法阵封之。

他低头细细查看了片刻，顿觉不妙——这法阵设的不算繁杂，且是算作基础的那一种，但坏就坏在，它需要施阵者、或是施阵者认可的灵力注入其中才能解阵。

虽然能隐隐约约猜到是谁设阵…但他这时候上拿找人？

郁青羽面无表情地盯了片刻，最后以一种“随便吧我就这样”的心情直接伸手打算尝试以灵力蛮压。

“咔哒”一声，铜锁直接开了。

郁青羽伸到一半的手微微顿住：“？”

他的指尖甫一触碰到一团轻盈的、暂时未散的灵力团，那灵力便亲昵地贴上他指腹游蹭几下，瞧起来很依依不舍地逸散了。

这道灵力的主人是谁实在太好确认了，郁琅秋身有静心堂的禁忌令不能随意走动，那便只剩下一人。

“……”

郁青羽不知该作何表情。

这种感觉于他而言实在太陌生。

因此他能作出的回应也相当有限。

郁青羽撤了手，推门而入，便不再看那枚小铜锁了。

郁青羽在室内细细搜寻翻找半晌，找到了一个上锁的小盒子。

他迟疑片刻，试探性地向其注入灵力。

“咔哒”轻响，小盒子应声而开。

郁青羽垂眸一览，心中顿时涌上一些说不清楚是失落还是什么的情绪。

盒子里只有一卷丝绸，他本来以为也许能找到在琳琅幻境里看到的那枚玉牌的。

看来没有那么简单么。

郁青羽拿出那卷丝绸，轻轻放在书案上摊开。

用灵力深深镌刻入浅色绸面写就而成的文字，魔族篆文，开篇写道——阿照吾儿。

郁青羽指尖一错，难得有了一瞬的走神。

是母亲…不，是娘。原来这真是我的名字么。

他心中下了判，却骤然发现自己比先前预估的情状要冷静…抑或是平静许多。他在心底轻轻念完了方才那句判断，但满心遍寻，并找不出多余的几分欢喜。

……毕竟“娘亲”这个角色在他这里缺失太久了，他从前在郁夫人那里寄存对“母亲”的依赖，但郁夫人待他并不算很好，甚至称得上是…算了。

前世重重状况下，他已经近乎放弃了对“母亲”一类相关情感的追求了，就算原本被他当做“母亲”的郁夫人不再伫立于他心中的某处位置。他刻意规避了“母亲”的空缺，但素未谋面的“娘亲”也难以迅速地让他觉得爱和温暖都有实感。

因此事到如今，他已经很平静了。

没什么好说的。郁青羽淡淡地想。

他继续往后看着。

阿照吾儿：真为你能看懂这篇留信而感到高兴，阿娘特地挑了简单些的词来写，想来此时长枝已经教了你许多我们魔族常用的语言了。就算还是看不懂也没关系，去问问你父亲吧。他待你阿姐极为耐心，待你定然也和蔼近人。阿娘因着一些事情不得不离开，暂且不能告知你。除了阿娘，你还有一位小舅舅，尽管他似乎对你父亲颇有微词，但应当会很喜欢你。

至于阿娘在魔界的身份，我未曾告知过任何人，因而也不便在此处告知你。将来若有机会，便另提罢。

这封信写得匆忙，亦像是有诸多未尽之语。

郁青羽将丝绸按照原先的样子叠好，此时才在心中淡淡应道：并没有，并不是。

不知为何他的现状与她所预估的景象实在有些…不能说一模一样，只能说是完全不同。

郁怀枝前世待他并不热切，更别提什么“已经教了你许多我们魔族常用的语言”。至于父亲郁誉…思及至此，郁青羽冷冷地笑了一声。

他正要将绸缎放回，却发现盒子底下竟还余有一枚纯白圆珠状的耳坠。

也不知是何材质，郁青羽将它拿在手中时，发现几簇金光照在它圆润的弧面时竟能映出琉璃般的彩光。

旁有纸条，不再是极为匆忙的字迹，而是端端正正地用凡间文字上书——给青羽的生辰贺礼。

留款——母亲。

一直到此，他手中的琉璃色耳坠才算是隐约着被染上一些温度。一些郁青羽可以感知到的温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