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上中天，光天化日，再没有雾气，一切都看得分明。

五艘倭寇战船快速朝着岸边驶来，一团团炮火轰向岸上和瞭望台！

瞭望台右侧约一里处是一大片海滩，倭船上放下多艘小船，满载着倭寇，挥着倭刀齐吼吼划向海滩。接近海滩时，小船上的倭寇纷纷跳下浅水呐喊着向海滩冲来。

武经纶率众撤退，退到火炮的射程之外。

“马队站侧翼！列阵！”武经纶一骑站在队伍前方大声下令，后面的士兵迅速移动着。

武仕拍马来到武经纶身边，低声说道：“主子，我们伤亡有千余人。”

武经纶看着眼前的炮火和涌上来的倭寇，说道：“派人去南京。”

“是！”

这是武经纶镇守南京四年来，第一次请求支援。

海滩背负群山处，武经纶坐在马上，他的马队步队静静地列在那里，人没有声音，马也没有声音，只是望着越冲越近的倭寇。

随着倭寇们靠近岸边，火炮停了。

四百米，三百米，二百米！倭寇狰狞的面孔清晰可见了。

武经纶高举长刀："出阵！"

盾牌手，长枪手，腰刀手九人一组，无数个"鸳鸯阵"迈着沉沉的步伐向前推去。

从高处俯瞰下去，黑压压的倭寇像一排排潮水，冲击着宁海卫城墙般的"鸳鸯阵"列！

武经纶高声命令："一营左侧，二营右侧，出击！"

屹立如山的马队骤然发动。

左侧的马队最前列挥刀狂奔的是武仕！众多骑兵在他的身后，呈三角伫立迎向左侧登岸的倭寇。

右侧的马队是李峻领队，骑兵也呈三角队列，跟着他迎向右侧登岸的倭寇。

马队冲进了蚁群般的倭阵。

武经纶带着亲兵上了瞭望台，他在高处控制着杀声震天的战阵。

一阵厮杀之后，武仕杀了三个倭寇，他骑着马移到一旁，举起一个单筒千里镜，朝向瞭望台，想查看武经纶的状况。

千里镜里的画面让武仕紧张起来：

从倭寇船上射向瞭望台的炮火开始减少。

大量的倭寇像蚂蚁一样聚集在瞭望台下方的山坡岩石上，他们像潮水一样涌向瞭望台，同时用火铳、弓箭和投枪疯狂地攻击！

瞭望台上的宁海卫士兵也在尽力反击，向爬上来的倭寇射箭。但倭寇的数量越来越多，他们离瞭望台也越来越近。

武仕浑身剧震，放下千里镜，立刻对身边两个将官命令道："上瞭望台，救将军！"

"是！"两个将官抽出了剑，策马向瞭望台飞驰而去。

一抱粗的木柱旗杆上，那面大旗虽被炮火燎去了三分之一，但那个斗大的"武 "字依然清晰地在海风中猎猎飘扬！

好些将士已经跳下了瞭望台站在山岩上，有些举刀挺枪拼向最前面的倭寇，有些举起了盾牌，去挡那些向瞭望台、向武经纶射去的铳火、羽箭和投枪。

倭寇的铳火、投枪、弓箭射击在那些盾牌上，那些盾牌连同执盾牌的将士，被强大的冲击力推得向后飞起。

瞭望台上，武经纶右手扶住被撞飞的一名盾牌手，左手刀滑过一个倭寇的脖颈！

冲上来的倭寇越来越多，也越来越近。

一批将士又跳下了眺望台，与倭寇拼杀，但很快都倒了下去；又一批将士跳下了瞭望台，很快也倒了下去。

瞭望台上只剩下了十几名将士和武经纶！

就在这时，瞭望台的右侧，突然响起了一阵火铳的声音！

武经纶眼看着那些倭寇一个个倒在他面前！

“先生！”

陈简策到了。

陈简策手持鸟铳，刚刚射杀掉一个正在接近武经纶的倭寇。

陆炳紧紧跟随陈简策，他急急吼道：“朱潇！加快速度！”

说着陆炳抡起手里的三眼铳，对瞭望台上的倭寇近身肉搏。三眼铳为重铁打造，倭刀一旦被砸重，立刻变形。

朱潇带队的锦衣卫分作三列，第一列持鸟铳，射击完成后立刻退后。第二列三眼铳上前，三发射击后立刻后退，由第三列鸟铳顶上。

三列彼此协作，给彼此留出装弹药的时间。

章台中暗藏的五十名锦衣卫，各个身怀绝技，以一当十。

上了战场，配合有序，杀伤力极强。

武经纶看到了陈简策，瞭望台的士兵见有援兵到，立刻士气大阵，吼声大作，奋勇杀敌！

武仕举刀怒吼，领着马队冲过来了，不顾那些马能不能在陡斜的山岩上奔走，依然猛驱着马匹向山岩踏来！

一些马在斜坡上滑倒了，骑兵被掀下了马，马被滚翻下海！

武仕的马坚持得最久，冲到了瞭望台下，一失蹄也终于滑倒了。就这一刹那，武仕从马背上腾身跃起，口中大喊："杀贼！ "他率先从倭群的侧面乱砍着杀了进去。

他的骑兵们纷纷爬起了，跟着他从侧面杀了进去。

瞭望台上的将士士气大振，纷纷跳了下来，拼杀攀岩的倭寇。

卢冠南和九星带二十余名锦衣卫持火器，支援李峻这边的沙滩战场。

九星用不惯鸟铳，手持长枪，拍马疾驰，杀入倭寇中央。

锦衣卫列阵，稳步推进，将战场步步推向海边。

倭寇一个接着一个被砍下了山岩，滚进了大海；宁海卫的许多将士也有好些被砍下了山岩，滚进了大海。

山岩上倭寇越来越少，宁海卫的将士也越来越少。

武经纶的目光在瞭望台上下搜寻一遍，找了那个正在砍杀宁海卫将士的倭寇头目！

武经纶翻下瞭望台，在山岩的两块巨石上，他和倭寇首领相距不过数尺，两双目光对上了！

武经纶的长刀刀尖在身侧斜指着大海，眼中的目光冷冷地望着手执倭刀站在对面巨石上的那个倭寇头目！

海滩上的倭寇已被卢冠南他们消灭了大部分，残余倭寇正在往战船上撤退！

一声长啸，倭寇首领双手高举倭刀腾空跃起向武经纶劈来！

武经纶的长刀挥向头顶，"当"的一声，一道刀刀击撞的火光闪过，倭寇首领的身子竟瞬间在空中停住了，那把倭刀连同他的身重都被武经纶的长刀顶在了头顶的空间！

所有的目光都惊住了！

其实也就一瞬，倭寇首领的刀仍然压着武经纶的长刀，身子落下时，竟然腾出了左手抽出了腰间另一把短倭刀，刺向武经纶的腹部！

武经纶的士兵已有人发出了惊呼！

陈简策把自己的鸟铳瞄准了那个倭寇首领！

但很快两个身影在武经纶那块巨石上停住了。

武经纶的长刀和倭寇首领的长倭刀还绞停在两人的头顶，倭寇首领那把短倭刀的刀尖却在离武经纶腹部的一寸前也停住了——武经纶左手的短刀抵住了倭寇的短刀，倭寇的刀还在使着暗劲，就是不能再往前移动一分！

两双目光相距不到一尺，短暂间都望着对方。

武经纶右手的长刀动了，猛地一绞，倭寇首领手里的长倭刀飞向了空中！

武经纶的长刀已经紧贴在倭寇首领的颈上！

倭寇首领的目光中掠过一丝惊恐，但很快变成了笑意——他竟然将左手的短倭刀猛地一抽，电光火石间那短倭刀在他的掌心中换了把位，刀尖朝向了自己的腹部，猛地一插，紧接着向下一划！

倭寇首领慢慢向后倒了下去。

站在瞭望台上的陆炳望着那把剖了腹，仍插在倭寇下腹部的短倭刀，想起了武仕说过的那句“倭人和我们不一样。”

瞭望台上，山岩上，一片死寂。

武经纶的目光慢慢移向瞭望台右侧的战场。

远处海滩上的厮杀声也消失了，战场上到处是倭寇还有宁海卫将士陈卧的身躯。宁海卫剩余的将士，有的骑在马上，有的站在遍地的陈尸间，都定格在那里！

远处海面，十几条倭船仓皇向南面逸去，渐渐变成了几个黑点。

宁海卫再次抵挡住了倭寇的袭击！

武经纶一身血迹，双手持刀，脸上黑红相间，发丝已经飘飞出了头盔。他在山石上抬头望着瞭望台上的陈简策，微微笑了笑。战争最激烈的时候，他以为，他再也见不到这个人了。

陈简策看着这样的武经纶，心潮澎湃，湿了眼眶。

陈简策第一次上战场，第一次见倭人杀人，第一次见这样的武经纶。他更深刻的理解了武经纶四年前决定镇守宁海的决定，理解了他的“弃文从武”。

陈简策也笑了笑，泪水滑了下来。

太阳西垂，橘红色的光铺满海面。

宁海卫议事营房里，武仕刚刚汇报了战损——宁海卫战死三千一百人，重伤百余人，轻伤四百余人。

白东升和宁海卫的军医，在伤兵营里忙得不可开交。

九星带人记录战亡的士兵，并好生安葬。

武仕刚刚退下，朱潇和卢冠南进来了。

刚刚退下战场的武经纶，直接忽略了那些皮外伤，一番梳洗后，现在干干净净坐在这里听了武仕的汇报。

见他们进来，陈简策示意大家都坐下说。

卢冠南看了看武经纶，确认他没什么事，才开口道：“我们昨夜遇到了吴学峰的车队，徐敬修和张池也在里面。”

武经纶立刻皱紧了眉头。

朱潇补充道：“我拿了禁军的总旗腰牌，吴学峰的人没看出什么。”

“听说倭寇突袭南京，他们急于进城，没有仔细看我们。”陈简策说道。

武经纶没说话，依然皱着眉头，似在心里盘算着什么。

“殿下联系了沐盛？”武经纶对陈简策就这么大咧咧的问出来，似默认卢冠南早就猜出了陈简策的身份。

“十日前，孟垚去了鹿城。”陈简策也就那么自然的答了。

卢冠南面上平静，心说“果然”。

“等吴学峰与李元风碰了面，我们这支队伍的事情就暴露了。”陈简策说道。

“那也不一定就能怀疑到我们身上。”朱潇说道。

“他们有理由怀疑我。”武经纶的眉头始终没有松开，“那罗、杨司昌、游月兄，这三个人的事情串起来，都和我有关。至少，宁海卫肯定会被他怀疑。”

武经纶看向卢冠南，“游月兄，你怎么看？”

经武经纶提醒，卢冠南瞬时警醒，“还是你想得周全！”

宁海卫刚刚经历一场血战，锦衣卫也不过五十人，若是李元风带大队人马赶来宁海，他们必败无疑。武经纶在思考，陈简策也在思考。

陈简策先开了口，“那就走，去湘城。本来也是要离开的，不过是提前了。”

卢冠南、朱潇和陆炳领命，集队，全员骑马，即刻出发！

李峻带一队人，送家属和重伤员去宁海县，把他们安置在宁海县下面的村落里。

队伍先锋由卢冠南和九星率领，武仕带轻伤员夹在队伍中央，武经纶带亲兵殿后。

陈简策坚持要在后面，于是朱潇的火器队伍，二十人分到卢冠南的先锋队，三十名压阵在后。

以伤员能承受的最快速度前进。

陈简策从昨夜开始，随着队伍急行军。一路上，换马飞驰，人却是一刻没有歇过。刚刚在宁海停歇不过两个时辰，此时再次骑马赶路，武经纶只觉心疼。

陈简策终究与他们不同。

“嗯？”见武经纶几次看过来，陈简策把马儿靠过去，“怎么？”

武经纶抓住陈简策的马缰绳，两匹马并列同速前行，“殿下辛苦。”

陈简策摇摇头，“情报写不出你的艰难。”

武经纶微微笑了笑，“以后会好的。”

以后，是陈简策掌天下的以后。

月上中天，进入子时。

武经纶决定休息一下，陆炳快马跑到队伍前面，告知卢冠南。

全员就地休息。

白东升逐个查看轻伤员的情况。

陈简策下了马，武经纶带他到一旁树下歇息。

行军口粮——水囊、干粮和肉干，每个人都一样。陈简策他们突然从章台撤退，陆炳没来得及给陈简策准备其它东西。

武经纶看着陈简策小口喝着水，轻轻叹了口气，他坐在陈简策面前，把干硬的烧饼掰开，递给陈简策，“少吃一点，从里面咬。咬一点，喝口水，这样容易咽。”

陈简策接过干粮，从掰开的地方，咬了一点，然后喝了口水。

武经纶陪着陈简策，也吃了点干粮。

武仕走过来，“主子，李峻回来了。”

“家属都安顿好了？”武经纶盖好了水囊。

“李峻说，遇到了杨招娣，她招呼着乡亲，把家属和伤员都安顿了。”武仕说完退下了。

陈简策看着武经纶，“你不是说把她送走了吗？”

武经纶揉了揉眉心，“武仕确实把她送走了，我不知道她又回来了。”

陈简策把干粮塞回武经纶手里，不吃了。

武仕走过陆炳身边，陆炳从后边给了他一脚。

武仕气冲冲地转身：“你干啥？”

“你提那个女人做什么？”

“我提谁……”话没说完，武仕一把捂住自己的嘴。看看武经纶那边，又转回来看陆炳，悄声说：“我忘了！”

朱潇在一旁幸灾乐祸。

陈简策站起身，“出发。”

武经纶想让陈简策多歇会儿，不常骑马的人，如此急行，脏腑都会带着难受，“再歇会吧。”

“不歇了。”说着就自己上了马，往前走去。陆炳赶紧跟上。

武仕走过来，蔫头耷脑道：“主子，我是不是说错话了。”

武经纶看他一眼，“你下次注意点。”

“是！”

“整队，出发。”

“是！”武仕去整队，全队再次出发。

武经纶的马匹落后陈简策半个马身，两人都没说话。

队伍整齐前进。

一阵急促的马蹄声，从武经纶他们的后方传来。武经纶看了一眼一旁的陆炳，示意他上来。

陆炳拍马上来，跟紧陈简策。武经纶退到队伍一侧，掉头向后。

朱潇带着斥候过来，“吴国的大队人马在向我们这个方向追来，速度很快！”

哪壶不开提哪壶的武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