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从三日前收到儿子沐青云的来信，他立刻从沐府来到鹿城——距离南直隶湘城最近的城。

沐青云在信中说了在南京城的事情，说陆炳和武经纶救了他，说他和掌都去往苗瑶，一切安好。最后，写了一句“贵人将到鹿城，望父亲接应。”

当“陆炳”二字映入沐盛的眼睛，他一下子站了起来。陆炳！皇太子贴身侍卫陆炳！他出现在南京城，“贵人”就只能有一个人！

沐盛几乎是立刻率领沐府军，赶到了鹿城。

军情不等人。

天刚刚亮，亲兵报告禾子有事来报。

当沐盛听到禾子说，宸京来人了。沐盛丝毫不意外。

见到沐盛，孟垚规矩行了礼，“草民拜见西平侯。”

“叫什么名字？”

“孟垚。”

沐盛抬手让他站起来，打量着面前这个年轻人。在他眼里不过是个孩子，一个人单枪匹马从南京到鹿城，身带秘密信函，期间遇到的艰难险阻，可想而知。

“有信？”刚刚禾子汇报过了。

孟垚从包袱里拿出陈简策和沐青云的信，递给沐盛的亲兵。

沐盛虽心有准备，当看到陈简策私印的时候，还是惊了一下——储君亲身犯险！

“沐府军这就出发。”沐盛看了看孟垚一身风尘仆仆，“你可以休息半日再出发。”

“多谢侯爷，我不用休息。请允许我随大军先锋队出发。”孟垚说着又对沐盛行礼。

大军出征，速度最快的就是先锋队。

沐盛对眼前这个年轻人又多了一分赞赏，转而又想到，储君身边人才济济。这决定的不仅仅是眼前战局，更是未来，不可限量的未来。

“好。”沐盛看了一眼身边的亲兵，“给这位小兄弟一套沐府军的铠甲。”

“多谢侯爷。”

沐盛对亲兵下令，“全军出发，急行军！赶往湘城！”

“是！”

一炷香后，沐府军浩浩荡荡出了鹿城。

孟垚随着先锋队在前面疾驰。

沐盛统中军紧随其后。

五年前，苏宫明南桂之战失败后，转而攻打南柔沐府。沐府军狠狠打击了苏宫明的土匪军，甚至这五年来，再没敢进南柔行省一步。

但，沐盛能做的也仅此而已。

南泉行省与南柔相邻，镇守南泉的王应堂是个酒色坯子。但沐盛还是不敢打过去。

当初皇帝把沐家封在南柔，就是画地为牢。无圣旨，沐府军不可踏出南柔一步。否则，视为谋逆。

所以，沐盛只能等着。

这也是陈简策要孟垚冒这么大的风险来送信的原因，无召不得离开封地。

曾经的“曲靖卢家”，后来的“裕城卢家”，到现在的“逆贼卢家”，在时刻提醒沐盛，为了子孙后代，安守本分。

当发现沐青云偷跑出去的时候，沐盛焦急万分。他不怕招惹苏宫明，一个乱臣贼子而已，他怕这混小子因什么事捅到宸京。

沐盛派人到南京找沐青云。此人回来时禀报，“武经纶救了世子，世子带着掌都去了苗瑶。”

听说儿子没事，沐盛放下了悬着的心，终于对老母有了交待。想到这小子又跑去了苗瑶，恨不得现在就提枪上马，把混小子抓回来。

沐盛征战半生，在战场上没怕过任何人，如今年过半百，常常被儿子气得眼前一黑。

如今，见了皇太子的亲笔信，信中殿下称赞了沐青云。沐盛又觉得安慰了许多，那个混小子竟是和储君走得这般近。

沐盛老怀安慰。

沐府军急行在路上，宁海卫正身陷战局。

一山有四季，十里不同天。

天亮以后，宁海卫暴雨倾盆。

乌云覆盖着陆地覆盖着海面，一直到遥远的天际。

身在南京城的苏宫明和陈简策对宁海战况的猜测，全部言重。

天亮以前，倭寇以火炮做掩护，在岸边做了水寨。

倭寇的火炮架设在寨栅内，架设在海面的战船上，连续向陆上武经纶的前沿阵地轰击！

广袤无边的群山，草树浓密，三面环绕着方圆数里宽阔的海滩，海湾的海面上停靠着十艘倭寇的战船。除了寨栅里的两台火炮，仅有一艘战船上有两台火炮。

武经纶带领宁海卫伏在山上已有一个多时辰。

炮火在宁海卫官兵的前方，在他们的左右两侧，有些甚至就在他们的身边炸起一团团火光！可所有的人都匍匐在雨地上一动不动，更难得的是那些马儿，竟也匍匐在人的身旁一动不动。

大雨中，武经纶那匹大黑马也静静地趴在他的身旁，炮火在不远处炸出团团火光，暴雨砸落，它将两眼紧紧地闭着。

黑马的身边，亲兵举着一把大油伞，伞下武经纶跪蹲在那里，拿着一只单筒的千里镜望着前方的倭寨和倭船。

单筒千里镜里：弥漫天地间的雨帘中依稀能够看到，无论是倭寨里还是倭船上，倭寇全隐伏在火炮后面。

也许是为了节约炮药，见宁海卫毫无动静，倭寨倭船那边的炮火渐渐稀疏了，又渐渐停了。

这时雨也渐渐小了，海天上的乌云在慢慢散去，海面上的雾又慢慢起了。

天色微明的南京城，没有下雨没有下雾。

兴安候张池的加入，大大缓解了李元风的压力。

张池带兵，绞杀了在城中掠夺的倭寇小队。把所有汉人全部上镣铐，关押起来。随后又赶去东城门，支援李元风。

火铳给李元风的士兵造成很大伤亡。

前面的盾牌手倒下了，后面的替补马上顶上去。

盾牌手、弩箭手、重甲骑兵的多重配合下，越来越多的禁军冲上城楼。一旦近身交战，火铳便失去优势。

李元风奔上城楼，手中斧子左劈右砍。

倭寇看形势不好，援军一直没有到来，准备撤退。

他们利用爬城墙的铁锚和绳子，滑下去。

有些倭寇爬到一半被吴国士兵射死。滑到下方的倭寇，立刻结队后撤。

杀人杀到眼红的李元风，岂能放他们逃走。

“开城门，追上去！一个不能放走！”

就如五年前那次一样，李元风亲率骑兵，追出城外五十里，把倭寇杀得一个不留！

武经纶紧紧皱着眉头，想着如何破局。

倭寇此次不同以往，因上次对抗倭寇的战役中，武经纶杀了倭寇的首领，因此这次他们不仅仅带着火炮和火铳，还带着疯狂的报复。

凌晨时分，当瞭望台的士兵发现倭船的时，倭寇已开始对岸上进行猛烈的炮轰。

"主子，这样我们太被动了！"武仕单膝跪在武经纶身旁，大声喊道。武仕面部被炮火的硝烟熏得黑漆漆的。

“让李峻带领二十个擅水性的士兵，给他们三条快船，在下游侯着。等雾大了，靠近倭船，爬上去毁了火炮！另外派一个百人小队，突袭他们的水寨，毁火炮！”

武仕正待转身，武经纶用力抓住他的手臂，“记好他们的姓名籍贯，告诉他们，极有可能回不来。”

“是。”武仕应了。

这时陆地上和海面上的雾越来越浓了，原本能清晰看见的战船都蒙罩在茫茫的雾中。

武经纶他们埋伏的这座山的另一侧，有座观音庙。百姓常言，此处海面都是那山上观音菩萨保佑的范围。

这雾就像是观音菩萨显灵发来的。可见天心所向，亦即人心所向。

排桨齐飞，李峻带领的那些勇士乘三条快船，在大雾中向倭寇水寨的大船飞快划去！

同时，武仕带领百人小队，趁着大雾，朝水寨前进。

倭寨里的倭寇显然被这突然起来的大雾吓慌了，炮火漫无目的地向四面轰击。有些炮火就落在李峻他们快船不远的海面上，击起冲天的水柱，几条船都在波涛中剧烈地晃动。

三条快船离倭寇的大船越来越近了。

率先的那条快船上，李峻一手握着钢刀，一手捏着一根长长的竹篙，目光紧盯着越来越大的倭船船影。

倭船上的炮火还在向远处轰击。三条快船已经划到了倭船的船舷下部。

快船小，倭船大，抬头望去，倭船的船舷离快船还有约一丈高。

李峻把钢刀咬在牙间，双手捏着竹篙在船头倏地站起来了。

几条船上的士兵都把刀插在腰间，手里拿起带有抓钩的长绳，全都站起来。

"上！"李峻一声大吼，竹篙底部的铁尖在船头猛力一撑，人便随着那根弹起的竹篙跃向了空中，向倭船的船板落去。

紧接着士兵手中的长绳都抛向了倭船的船舷，铁钩钩住了，人便抓紧长绳飞快地向船上爬去。

船上立刻传来了吼杀声，兵刃撞击声！

火炮轰击少了，李峻和武仕他们得手了。大雾茫茫中，武经纶立刻做出了判断，他挥刀上马，解开了马儿的勒口，那马立刻高昂起头一声长嘶！

武经纶大声下令："传令，马队随我从中路杀出，步队一、二、三、四营从三面包抄杀敌！出击！"

“是！”所有的人都举起了手里的长枪、腰刀、盾牌！

吼声立刻在莽莽群山中响起，无数将士从密林中闪电般冲杀出去！

震撼着天和海的喊杀声中，武经纶一马当先率着马队向海滩的倭寇大队冲来了！

紧接着挺着长枪、高举着刀、扛着盾牌的大队步军，从群山的三面向海滩冲来了！

喊杀声、厮杀声在朦胧的雾中大作，声震群山，声震大海！

李峻一队人毁了火炮，他殿后，让同僚们跳船！

海湾边，高头黑马上赫然坐着一个倭寇，定是首领了！他的后面是十几个披着黑色斗篷的倭寇武士！

倭寇首领唰地拔出了倭刀，大声吼叫（日语）:"集队！集队！"

所有的倭寇都慌忙拔出了倭刀！

有些倭寇举起了火铳！

训练有素的倭寇很快结成了战阵！

武经纶的马队，漫山遍野的步队快速冲向倭寇战阵！

倭寇首领举起了倭刀大吼（日语）:"杀！" 策马奔向飞驰而来的武经纶！

倭寇马队紧跟着挥刀驰去！

倭寇的步队也挥着刀冲了过去！

三骑飙飞的黑髦黑马呈箭头状，奔向同样两把倭刀的武经纶。倭寇首领握紧了两把倭刀，长刀砍向武经纶的长刀，短刀刺向武经纶的马首！

武经纶的长刀闪电般一抖，两柄长刀撞击，那力道直接传到了倭寇的左臂和上身，右手的短刀便失去了刺击的方向，也就是闪电般的一瞬，他的左肩被武经纶的短刀刺穿，人向左边倾倒了下去！

两位主将的马错身而过，两边的马队短兵相接！

倭寇首领是个高手，倒下去时愣生生地用脚别住了马鞍，扔掉了左手的刀猛抓住马的鬃毛，人紧贴在马的右身，驰飞间，斜着身子居然还刺倒了宁海卫迎面驰来的一个骑兵！

武经纶双刀挥舞，已经接连挑下三个马上的倭寇！

马队在海滩的最前沿厮杀。宁海卫的步兵也从群山的三面围了过来。

一排倭寇呈半圆形单腿跪倒在战阵的前沿，举起了手中的火铳同时开火！

光从一支支铳口喷射了出去，宁海卫冲在最前面的步兵显然早有部署，刹那间同时亮起了盾牌，呈扇形喷射的火药几乎全喷射在盾牌上又迸出无数的光！

在一面面盾牌的空隙间，飞奔出宁海卫的长枪手，一杆杆长枪几乎在同时刺向倭寇的火铳手，一个个倭寇狂叫着倒下了！

倭寇火铳手后的大队倭寇，狂吼着举着倭刀向长枪手冲杀过来！长枪手在这个时候并肩一齐单腿跪倒了，一杆杆长枪的枪尖结成了一道锐利的防线，全斜指向冲杀过来的倭寇，前面的倭寇被逼得放慢步伐，却被后面涌来的倭寇挤向了枪尖。

无数杆长□□穿了冲在最前面的倭寇，枪尖透过许多倭寇的背部，那些倭寇竟串在枪杆上！

长枪手倏地抽出了穿透倭寇的长枪，又全都站了起来，冲杀过去，盾牌手、腰刀手立刻跟在他们身后，杀入了倭阵。

带着马队在倭阵中驰骋的武经纶决定结束混战的局面，倏地高举手中的长刀，大声喊道："结鸳鸯阵！"

在各个地方散斗的盾牌手、长枪手和腰刀手，竟然在顷刻间，立刻和身旁的士兵迅速配成了三张盾牌、三杆长枪、三把腰刀一组的方队，立刻，海滩上出现了无数个九人一组的方队！

盾牌挡住了倭刀，长□□向了倭身，腰刀护住了两翼和后尾，一个一个方队从各个方向，杀向一群群仍在散斗的倭寇！

倭寇的战阵大乱，被一片一片击倒在地——这就是赫赫有名的宁海卫的鸳鸯阵！

发辫已经散乱的倭寇首领歇斯底里地吼道（日语）:"退！退！"

大群倭寇挥着倭刀，开始向海边的战船狂奔着退去！手持火铳的倭寇在岸上给他们做掩护，海滩的倭寇迅速奔向海岸边的小船。

这一仗，从凌晨时分打到日上中天，正当宁海卫的所有人都以为这一战终于告一段落，突然，瞭望台上的士兵吹响了警示号角——倭寇来袭!

倭寇的后援来了！

号角声落的瞬间，从海上发来的火炮落在沙滩上！

刚刚看到倭寇大面积撤退，武经纶的那句"后撤！" 已经含在了嘴里。见状，武经纶怒吼道：“全体后撤！”

血肉之躯，抗不过火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