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棠花雨中，陈简策一身淡青色襕衫，款步走向武经纶。

谁说海棠无香，武经纶明明闻到了淡淡的香气。丝丝缕缕，盈满心头。

武经纶慢慢下了台阶，朝着陈简策走去。

两人慢慢靠近，武经纶看到陈简策似是要开口说什么。突然从东厢房那边跑过来一个人，拦住了陈简策身后的陆炳，“我知道你是谁了！”

陆炳一把撸过这个人，捂着他的嘴，制着他去了东厢房。

陈简策回头看这两个人，很明显刚才也吓了一跳，此时回过头看武经纶，“他……”

似是也觉得这么说出来不太好，陈简策又止住了话头。

武经纶无奈，“进去说。”带着陈简策去了书房。

原来，薛涛带着陈简策和陆炳一起来这里要人，观星宅里边在查案还封着，自是见不到朱潇他们。

武仕一见陈简策，带回了府里。

却不想，所有人都被突然蹿出来的沐青云吓了一跳，武仕已经拔刀了。

毕竟是西平侯世子，又是武经纶曾经的学生。说是让沐青云在院子里干活，其实只是把他拘在这里，不让他出门。在府里，沐青云是自由的。

他嘴上质问武经纶为何背叛朝廷，心里是认可老师这么多年对倭寇的奋战，知道老师还是当年那个老师。

沐青云昨晚被陆炳打一顿，又被武经纶训一顿，还要担心掌都的伤势，身心俱疲。似是觉得陆炳的面熟，但多年不见，他没想起来这个人是谁。

现在青天白日，再见这个人，他一下子想起来了——陆炳，皇太子贴身侍卫。

他怎么在武经纶府上？！

陈简策随着武经纶去了书房，先问他伤口恢复得如何。

“无碍。”武经纶不怎么在意自己的伤，“昨夜这件事，虽有点乱，突然杀出一个沐府，但结果很好。”

“沐青云认出了陆炳，却没有认出我。”陈简策无奈的笑。

“沐青云拜见殿下的时候，殿下十四岁。”武经纶给陈简策倒了杯茶，“殿下这些年变化很大，他认不出也是常情。”武经纶看着陈简策的脸，“可能，他主要是不敢想殿下能来南方。”

“先生还在责怪我。”

“微臣不敢。”

“有什么你不敢的。”陈简策哼哼着。

武经纶从书架上拿过一个小木箱，又拿过一个首饰盒子，放在书桌上，示意陈简策打开。

陈简策先打开小木箱，一箱金锭子。陈简策先是没懂什么意思，后来突然想起上次武经纶答应他了，拿“全部”的银子“包了他”，不让他见任何人。

皇太子陈简策看着一箱子金锭子咯咯咯地笑，“等孟垚出来，我要和他炫耀一下。看看他得没得过这么多金子。”

有了这个开始，陈简策对那个首饰盒子也有了期待，他拿在手上没打开，问道：“这个也是送我的？”

“嗯。”

陈简策打开盒子，里面是一支碧玉绦钩——一片打磨顺滑的碧玉竹叶，叶子顶端的边缘雕了一只小巧的篆愁君，正朝着叶子尾部爬去。这只小小的篆愁君令这只钩子变得灵动而轻盈。陈简策拿起这只钩子，翻来覆去地在手里把玩。

“篆愁君？你是暗示我不用愁？”陈简策的声音里带着欢喜，看着武经纶。

“我不是暗示，是明示。明示殿下，慢慢来。”武经纶语气温柔，“殿下很好，别急。”

陈简策一瞬间眼热，忙收回目光，盯着手里的钩子。

是了，谁能在文字言辞上赢得过二十岁中状元、二十一岁做国子监博士的武经纶呢。

武经纶不在的五年里，从未有人仅以一句话就说到陈简策的心里，从未。

那日朱潇问武经纶可不可信。

在很多人眼里，武经纶早已背叛大夏。但陈简策知道，从来没有。

陈简策眨了眨眼睛，抬起头说道：“等你的手好了，你给我戴。”

“好。”

陈简策又笑起来，对手里的“篆愁君”爱不释手。

东厢房的陆炳此时的心情，就没有陈简策这么愉悦了。

沐青云在他耳边念念不休，“陆炳！你真是下死手啊！你看看你给我打得！”说着扒开自己的衣襟，想把胸口的淤青给这个罪魁祸首看。

陆炳躲开他，给自己倒杯茶。

沐青云追过来：“你还卸了掌都的胳膊！你也太狠了吧！”

陆炳一口喝干茶水，心里琢磨着对面的宅子。

“我告诉你，别看老师关着我，他还是我老师，你别以为我势单力薄就欺负我！”

“他不欺负你，让你在府里做杂役？”陆炳说了进府以后的第一句话。

“你……”沐青云低头看看自己的衣服，“老师是为了保护我，掩饰我的身份。你懂什么！”

“你的侍卫叫掌都？”

“对，厉害吧。如果不是你们两个一起上……”

“没有如果。我就是死，那时候也必须拦下你。”陆炳突然严肃了。

沐青云后退了一步，坐下来，也给自己倒茶，“为了那个小官是吧？他也要杀那罗吗？”

陆炳懒得理他，走到门口问了一句：“劳驾，什么时辰了？”

门外的侍卫回了一句：“巳时已过，进午时了。”

“好。”刚刚武经纶说，午时后去对面宅子里打个招呼，以免孟垚他们受刑。

陆炳回来坐下，“他叫孟垚。他不会武。”

“陆炳，我是打不过你，但我不是傻子。你没看昨夜在宴会上，他看我那眼神呢？”沐青云愤愤地说。

“什么眼神？”

“他倒没什么表情，就是那眼神告诉我，我要是敢打他，他就能整死我。”沐青云纳闷地说：“也不知是不是因为我心虚，反正我就看懂了。”

陆炳想着孟垚的那种眼神，忽然笑起来。

“连掌都都说，我们动手的时候，如果那个儒生在，会很麻烦。掌都轻易不夸一个人。”

沐青云说完，陆炳收了笑容，如果孟垚和掌都动手，大家都会很麻烦。

说了半天，沐青云终于说到了重点：“那个儒生是你们的人吗？你是谁的人？你来了这里，那……那位呢？”

陆炳恍若未闻，抱着臂，闭目养神。

任由沐青云在一旁念念叨叨。

书房里，陈简策在书桌上写大字，武经纶站在对面陪着。

“殿下知道徐敬修吗？”武经纶突然提起了这个人。

陈简策笔未停，“知道。苏宫明封了他‘梧灵伯’，在宝山府做布政史。处理政事很有一套，但苏宫明依然有意压着他。”

“我在狱中的一年，他多次来看我。”

陈简策停了笔，抬起笔看着武经纶。

“我提出去守宁海卫，是他帮我和苏宫明求情。”

陈简策在武经纶的眼睛里看到了“痛苦”二字，不为自己牢狱中的一年，而是为了徐敬修。徐盛基只有这一个儿子。

“你在为他求情？”

武经纶微微有点苦涩，“微臣不敢。”

陈简策低头继续写字，“‘二洲’之事，是有不妥。北地开战，南方失陷。我向父皇请求参政，父皇准了，并让我处理徐家的事。我把徐盛基从卫所中放出来，在冀城养老。那时候，徐敬修已经叛逃来了南方，徐家只剩徐敬修的老母亲。四年前，徐敬修的母亲去世，徐盛基回京奔丧，礼部帮着处理了后事。”

陈简策知道父皇对“二洲”的事情处理失当，但，雷霆雨露皆是君恩，不能因此就原谅徐敬修的叛国。

武经纶点点头，他知道这是陈简策能给得最好的结果了，“谢殿下。”

“徐敬修没见过殿下，但他认识陆炳。如果他来了南京，殿下和陆炳一定要避着他。”

“好。”

“还要谢谢殿下照顾我的家人。”

提起武经纶的家人，陈简策立刻温柔了语气，“你到南方，是朝局的问题。与他们无关。”

武经纶的父母和弟弟，在北鲁行省的莱光府。这五年里，他给家人送过消息，家人也给他送过信。

武经纶在伪政权的吴国做了官，但他的家人并没有受到牵连。他知道，这都是因为陈简策。

在不相见的五年里，陈简策从未怀疑过武经纶。

晌午过后，武经纶带着陈简策、陆炳、武仕，一起出了府。

陈简策和陆炳在武经纶身后，垂头少语。

武仕对守后门的禁军说了几句，一名禁军进了院里，直奔正房。

刑部左侍郎吕邱、大理寺丞彭程和一众衙役，在正房办公。

院子里有很多侍卫，是李元风掌管的禁军。

守后门那名禁军走进来，在吕邱身侧低声说道：“武同知在后门。”

“怎么是后门？”吕邱回问道。他们这种官员出入府邸，肯定是走正门的。

禁军回复：“后门对面就是武同知的宅子，他说这样方便。”

彭程也听到了，和吕邱对视一眼，两人一起去了后门。

刑部左侍郎吕邱，正三品。

大理寺丞彭程，正五品。

武经纶的指挥同知是从三品。官场是个极讲规矩的地方，这两人急忙出来打招呼。

吕邱先开口：“武同知。”彭程也跟着打招呼，“同知到里面坐坐。”彭程指着院里。

武经纶给他们回礼，“吕侍郎、彭寺丞，两位正在办案，我这样打扰，实在是于理不合。只是……孟垚娇气，在楼里娇养着，那双手连琴都不抱的。这几日，还望两位同僚照顾一二。”

听武经纶一席话，吕邱和彭程明白了，原来这个章台红人孟垚，是武经纶的人。

经过刚刚的审问，吕邱和彭程心里都清楚，孟垚和阮小小不可能是凶手，他们两一直在四楼，韩国公就是他们的人证。

章台的另一个人朱潇，耳房旁的虎贲卫证明，这人没进过花园。

杨管家也证明，他给朱潇送了酒。

救火的虎贲卫也说了，朱潇的那间屋子黑烟弥漫，这人还醉倒在桌上。最主要的，他们没有这人去放火的证据。

凶手去过马厩的证据，他们倒是有的。

若硬说逃跑的凶手也是章台的人，刑部和大理寺都拿不出证据。章台一行四人，是杨管家亲自带进来的。

他们本是想把所有人都带回刑部大牢关起来，严刑审问，再去章台搜一搜，但通过刚刚的审问他们已知道，南泉伯王应堂是章台熟客，给他们开过路引。现在，武经纶本人就站在这里。

为了一个已经死了的蛮子，他们觉得，不值得一下子得罪两个大人物。

两人在这瞬间，千思百转。

吕邱官位比武经纶大一点，他开口合适，“武同知放心，这宅子里的人全部关在这里，我们逐一审问。待案子结了，一定好生把他们都送出来。”

锣鼓听音，吕邱的意思就是，武经纶你放心，我们只审问，不动刑。只要查完这个案子，人一定全须全尾的给你送回来。

“劳烦两位了。我最近都在宅子里，到我府上喝杯茶？歇一歇？”武经纶侧身指了指自己的府邸。武经纶说得很客气，意思却是，孟垚不出来，他会一直在南京。

吕邱忙笑着回应：“我们公职在身，改日定当到府上叨扰。”

“也好。等我的手好了，陪两位好好喝一杯。”武经纶抬了抬自己被包着的左手。

一番客气，吕邱和彭程回了院里，继续查案。

后门两名禁军把守。

吕邱进到院里，吩咐禁军的头领，“如果武同知的人来送饭菜，你们检查一下，没有问题就放行。不要阻拦。”

“是。”禁军头领下去吩咐。

禁军头领下去，吕邱和彭程对视一眼，两人都在对方眼里看到了复杂的情绪。

武经纶这个人很复杂。

以眼前来看，他是吴国的重要武将，并非虚弦，而是战功累累的实力将领。是硬生生把倭寇抵挡在外的功臣。

从曾经来看，他是大夏万千文人心目中的神——二十岁中状元，点翰林，做皇太子讲读官。

因此，对吕邱和彭程这种同样科举出身的读书人来说，他们对武经纶天然带有三分敬仰。孟垚本就无辜，对于这种顺水人情，他们二人不会错过。

武经纶带着一行人回了武府。

“他们要查几天，昨晚这宅子里的每个人吕邱和彭程都要审。等审完，孟垚他们就出来了。”武经纶边走边给陈简策解释。

陈简策点点头。

“晚上，让武仕和陆炳去送饭。他们当不会拦。”武经纶话音落，从身后进来一个士兵，士兵低声对武仕说了句话，又递上一个帖子。

武仕到武经纶身边，递上帖子，说道：“韩国公的拜帖。”

武经纶接过帖子，让身边人都散了。看完帖子，他对陈简策说：“明日巳时，吴学峰来我这里。”

陈简策正抬手接着飘落的海棠花瓣，闻声回过头，看着武经纶，似是思考了一会儿，缓缓说道：“开始行动了。”

“嗯。苏宫明需要钱，需要扩大地盘。沐府，首当其冲。”

陈简策点点头。

两人没急着回书房，在庭院的海棠花树下有一搭没一搭的聊着。

武仕和陆炳在远处看着。

“殿下思考的样子，和我主子……有几分相似。”武仕说了这么一句。

“当然了。武经纶教了殿下三年，是殿下最喜欢的先生。言传身教，能不像吗？”陆炳说完，换了个话题，“刚才武经纶说了，晚上我们去对面送饭。你给我安排个人，我去厨房看看。”

“所以你这个蹭饭的，说话能不能客气点。我主子的名讳你说得怎么那么随意？”武仕皱着眉头，有点生气。

“行行行！武副将，你家武同知行了吧！”陆卫帅也是能屈能伸的人。

看着陆炳往厨房去的身影，武仕在后面念叨：“君子远庖厨。去厨房干嘛。”

篆愁君，是蜗牛的一种代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