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52：小神经

案件由律师介入以后，事态的发展便超乎了对方的掌控。

谭夏很快草拟了一份律师函，交由闹事方，函上写明了当事人的诉求。

没过两日，对方主动打来电话，说是要给苏砚和道歉。

同样的招数用两遍就不奏效了，苏砚和的态度可比孟沛珊强硬多了。

第一，闹事的两个人必须登门赔礼道歉。

第二，不想让事件升级成为刑事案，赔偿金必须给到位。

当然，多的他一分也没要，光是医药费、护理费、误工费、精神损失费，就够对方回去好好琢磨的了。

一个寻常的工作日的下午，宋予凝和高修杰再次见到了那天举着曲棍闯进门的壮汉。

两人一改此前嚣张跋扈的态度，拎着伴手礼登门，说什么都要为自己的错误买单。

不见倒好，甫一照面，宋予凝的后腰隐隐作痛。

高修杰吸了口寒气，额头刚结痂的伤口又疼又痒。

事情由此得到圆满解决。

似乎到了该告一段落的时候了。

很久后的某天，宋予凝回忆起这件事时，从苏砚和口中得知了许多不足为外人知晓的内幕。

譬如苏砚和使劲浑身解数帮他俩争回了面子和理子，却也彻底地惹恼了孟副总，俩人由此拉开战线。

譬如隔年孟副总退休后，原该由苏砚和顶上副总的位置，却因各种莫须有的“罪责”被一再搁置，险些不了了之。

所有的事和人堆叠交叉，都因为这件事在悄然间发生了改变。

就好比是蝴蝶轻轻煽动的翅膀，带来的巨变足以撼动她细微的人生轨迹。

*

新年的氛围愈发淡薄，人们口中讨论话题也由这出闹剧转移到工作中来。

这天清晨，杨千昭将装订成册的单证交给宋予凝，拜托她将东西递由档案室的夏雯锦。

“乖徒弟，麻烦你跑一趟啦！”

“没问题！”宋予凝一口应承下来，半开玩笑道：“师傅，你不怕我又弄丢东西？”

杨千昭横眉一竖，“要死啊！敢讲这种不吉利的话！”

她抿着嘴乐，“好啦，我现在马上过去，保证圆满完成任务。”

宋予凝除了要交接司内的证件，还包括与英华集团有合作的其他几家银行的担保业务的单证。

东西有点多，堆着也是堆着，索性一趟全交了吧，她心道。

宋予凝抱着两大摞单证出门，途径茶水间的门口，意外地与里头出来的孔辰伟迎面撞见。

“小宋！”

她正准备回避，便被来人高声叫住：“你好像在躲我啊？”

宋予凝不尴不尬地笑着：“哪有，是忽然想到有点东西忘了拿了，准备回去取。”

孔辰伟也不拆穿她，“聊聊？”

他挑着眉，感兴趣道：“你们科室的事情我听说了，吓坏了吧？”

见他态度和声和气地，宋予凝实在拉不下脸，只得硬着头皮答：“我没事，多亏了苏总。”

“是啊！我也听说了。”孔辰伟笑得别有深意，一语双关地：“苏砚和最懂怎么讨女人欢心了。”

“什么？”她眨眨眼，以为自己听错了。

孔辰伟不再多言，话锋一转点明来意：“之前我跟你说的事，你认真考虑过吗？”

宋予凝索性装傻到底，“孔总，我该走了……”

孔辰伟柔声笑了下，“行，换个时间……等你方便了我们再谈。”

逃似的从廊里跑了出来，宋予凝站在电梯口狂按上行键。

待门一开，也不管里面站着的人是谁，猛地一头扎了进去——仿佛身后有什么洪水猛兽。

望着缓缓合上的轿厢门，宋予凝下定决心，以后还是得长个心眼避开这人才是。

她总觉得孔辰伟怪怪的，明明笑容很明媚，眼底的深意却叫人感到冰冷刺骨。

回过神，宋予凝仔细打量了一眼，四四方方的密闭空间里，站着一个脸生的年轻人。

对方留着一头浅橘色的头发，眼神倨傲，面带不屑。

宋予凝见他穿着简单干净的制服，胸口还挂着英华的工作牌。

应该是见过的吧，只是叫不出名字。

她的视线过于直白炽烈，对方很快就感受到了。

宋予凝自知失礼，忙偏开脑袋不再多看。

青年微微动了动嘴唇，准确地叫住她的名字：“宋予凝？”

“你认识我啊？”她难掩惊讶神色。

对方“嗯”了一声，耸肩了然道：“英华勇士，谁不认识你啊？”

宋予凝纳闷，“什么‘勇士’？”

“你帮高修杰挡架的事，全公司都传遍了。”

原来如此，她恍然道。

不过这也不算不上什么褒义的称呼，不叫也罢。

宋予凝尴尬地揉了下小巧的鼻尖，不知道该怎么接话。

两厢沉默之际，头顶悬着的灯微微闪了闪。

下一秒轿厢内发出沉闷的响动，“砰——”地轻晃了两下，骤然停住。

电梯里的两人都吓了大跳。

青年怀里同样抱着数叠厚重的单证册，放在最上面的那本随之掉落在地，数页纸张天女散花般散落开来。

“我cao！”对方轻声咒骂了一句。

宋予凝见此，俯下.身小心地将单证捡起，按照编码顺序一一收好，递回给他。

“我放这儿了。”她神色自若地问：“你没事吧。”

“没事。”青年的脸色不太好看，漠然地瞥了她一眼，硬邦邦地撇开脑袋。

轿厢在半空中停了小一会儿，像是出了什么故障。

等待的间隙，青年主动做自我介绍：“我叫孙隽驰。”

“哦，你好。”宋予凝点头，算是认识了。

半晌，电梯门如常打开。

俩人并肩走了出去。

长而幽深的走廊里，档案室的门被人打开。

夏雯锦今天难得想到开窗通风。

三人在逼仄的室内碰头。

“那俩把东西放这儿，再签个字。”女人细声细气地吩咐着，末了露出一个温婉的笑。

宋予凝应了声好，交接完东西，听话地拿起纸张，写上自己的大名。

再次从档案室出来，孙隽驰的脸色比刚才缓和了几分。

“喂。”他蓦地开口叫住宋予凝，“加个微信吧。”

宋予凝似乎没有回绝的理由，“那好吧。”

扫码，认证通过。

聊天界面上跳出那行“我们可以开始聊天了”，孙隽驰冷声道：“中午我请你吃饭，去哪儿？”

“啊？”宋予凝的反应慢了两拍，疑惑不解：“你为什么要请我吃饭啊？”

这要人怎么回答，孙隽驰觉得头疼，头一疼他就烦，烦的时候脸色就不好看。

“你哪儿来那么多为什么，上辈子是《十万个为什么》吗？”

宋予凝脸上一阵红一阵白——来英华这么久，还没见过像他这样的。

这个叫孙隽驰的……有病吧？

自己哪句话惹他了吗？怎么跟吃了鞭炮似的！

两人原路返回，从电梯出来的时候，孙隽驰脸上闷闷不乐，语气也是冰冷冷的。

“喂，我只说一次。”他眼底闪过犹豫，支支吾吾道：“我这人不喜欢欠别人人情的，你懂吗？”

宋予凝一脸无恙地推开玻璃门走进公司，继而穿过长长的前台。

走到分岔路口的时候，一个向左，一个向右。

回到科室，屁股还没坐热，兜里的手机嗡嗡振了两下。

是赵妍妍发来的简讯。

Cici赵妍妍：不得了了小雨滴，你跟那个小神经什么时候这么好了？

Sally宋予凝：小神经？

Cici赵妍妍：就是孙隽驰啊！你还不知道他鼎鼎大名的绰号？

宋予凝望着屏幕暗忖，原来这个孙隽驰也有称呼啊？

小神经？比她的英华勇士好不了多少嘛！

不过，这个称呼怎么听着这么耳熟呢？

她蓦然想到了什么——

Sally宋予凝：对了妍妍，孙隽驰是哪个科室的？

Cici赵妍妍：车商科？你真不知道？

她！现！在！才！知！道！

难怪总觉得耳熟，之前在霹雳小分队，骆星阳不止一次吐槽过自己科室那个神经病如何如何奇葩。

原来是他啊！

宋予凝不由好奇，为什么叫他小神经呢？

……孙隽驰看着挺正常的啊！

另一头赵妍妍紧追不舍：

Cici赵妍妍：你俩刚才说什么了？我看他有对你笑欸？

Sally宋予凝：嗯，他说中午请我吃饭。

Cici赵妍妍：你确定？他该不会是想追你吧？

Sally宋予凝：……………………………………不是，你多虑了。

Cici赵妍妍：是才觉得奇怪呢！我跟你说，千万不要同意，他这个人很难搞，公司里树敌又多，你跟他处不好关系的，自求多福吧。

宋予凝有点头疼，抱着手机想了一下，回她：

Sally宋予凝：可是我已经答应对方了。

赵妍妍过了很久才回：

Cici赵妍妍：不要钱地跟你透露个内幕吧，你们老大——也就是苏总，跟这位孙隽驰可是死对头。胆子大的你就站好了位不要挪屁股，不然我看不起你。

苏砚和跟孙隽驰不对付？

为什么？

宋予凝像瓜田里的一只猹，刨根问底地向她求真相。

赵妍妍也没打算卖关子，很老实就交代了。

细究起来俩人之间也不算什么大矛盾。

据说当年孙隽驰入司转正后，总公司派发UC系统时，特意过来询问他英文名怎么称呼。

孙隽驰从小在香港长大，一家人就是用英文交流。

于是乎，他未做多想地直接给对方回了个“Simon”。

人事的小姑娘一看到这串字母，似笑非笑地提醒他：“这个不行，换一个吧。”

孙隽驰感到被冒犯，拧着眉反问对方：“凭什么不行？理由？”

小姑娘觉得有趣，头回见到这种打破砂锅问到底的，于是没忍住翻了个白眼——

“咱们公司已经有一个Simon了，非车险科的科长就叫Simon，你想和他抢？”

孙隽驰当时就怒了，拍着桌子猛然起身为自己鸣不平。

“谁特么跟他抢了，老子被人叫了二十几年的Simon，不偷不抢地怎么就不能叫了。”

“还有……你刚才笑什么？笑我吗？觉得我职位低不配呗？”

“Simon是什么很高级的名字吗？科长又怎么样，放的屁就香一点？要脸吗？”

小姑娘也被吓傻了，估计是头回碰上像他这样粗俗的人，脸颊微红怒道：“你、你骂谁呢！”

孙隽驰才不惯着她，朝九晚五跟头牛似的本就够他烦的，也不想想他孙隽驰是好欺负的吗？

“谁问我我就骂谁！”

“别他么跟我眼前哭……哭个屁啊，老子说错了吗？”

“滚……我就叫Simon，要不然就别给我申请UC了，我乐得清静！”

事情后来传到苏砚和的耳朵里，彼时他刚刚踢掉程萍，坐上非车险科科长一职。

而他当年像只流浪狗无处可去、被孔辰伟赶出车商部的时候，还是程萍收留了他。

公司里知道这件事的老员工大有人在，没想到这才多久，他竟然又被三位经理推举上位，成为东港分公司最年轻的中层干部。

同事们对此议论纷纷。有人说他年少有为，有人背过身骂他白眼狼，更多的则是抱着看好戏的态度。

眼前这位孙隽驰来者不善，据说后台很硬，就连总经理王国华都要给他三分薄面。

大家都在等一个契机，这俩人真的因为一个别称撕破脸皮，场面该多好看?

这么多观众里头，孔辰伟首当其冲。

他偷偷找到孙隽驰试图挑拨，火上浇油地说，小孙你看到没，台上那个风度翩翩的男人也叫Simon。

世界上怎么会有这么巧的事情……你说对不对？

可那又如何呢？

眼前的苏砚和依旧意气风发，自信满满——活像个打不倒的战士，睥睨着一切。

孙隽驰骨子里就反叛，这点连他亲爹都拿他没法。

经过孔辰伟这么一点拨，转过头细细回想，越想越觉得窝囊。

不是！凭什么啊！

谁说一家公司只能有一个Simon？

孙隽驰果然不负众望，很快就主动找上门跟苏砚和对峙，势要和他辩个输赢。

他这人脾性大，口吐芬芳之余，不忘把对方当年那点陈芝麻烂谷子的风流史拿出来提。

始乱终弃也好，忘恩负义也罢。

活脱脱地把男人的劣根表现得淋漓尽致。

苏砚和在公司这么久，不会没听过孙隽驰的传闻——他只觉得嗤之以鼻。

一个依仗着父母的背景才混进英华的人，有什么资格和他谈“所属权”？

气氛顿时显得剑拔弩张。

孙隽驰年轻，破口大骂，气到极点的时候恨不得上前和人干一架。

可惜苏砚和自始至终都面不改色。

他彬彬有礼地微笑着，挑了挑眉说你还有事儿吗？没事麻烦出去把门带上。

就好比攒足了气力，将拳头一鼓作气地挥了出去——

结果却打在棉花上！

愤怒，不甘，懊恼。

苏砚和这是打从心底里没把他当回事！

后来呢？后来怎么样了？

宋予凝追问。

过了很久手机响起，却不是赵妍妍的回复。

屏幕亮起，孙隽驰几个字赫然映入眼帘。

她打开看了看，界面里头是一家港式茶餐厅的定位。

旋即，孙隽驰的语音也尾随其后。

青年的嗓音低沉又悦耳，带着几分咬字不清的港普味——

“十二点，公司楼下等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