桑风北一愣，旋即如被窥破了自己最大的秘密，双手紧握，手背上的青色经脉尽显。

他眸色沉凝，一字一顿地问道：“你进去了？”

凤晏回听着他的声音，看着他的模样，哂笑一声：“我去不得？”

“你不该……应该问过我的。”

桑风北声音极低，一时的变故扰乱了他的心绪，让他突然不知道应该从何说起。

凤晏回看着桑风北的模样，似乎混杂着意外，讶异，以及最深处的那一份抵触，心倏然凉了下来。

半晌，他见桑风北什么都没再说，轻笑道：“那是我唐突了。给你道个歉，还是去给他道个歉？”

说实话，凤晏回没想过事情居然会如此。

他恢复了行动力之后，便想着随便在小院里走走闲逛。这四方小院本就不大，留意到角落的那一间小房也是理所应当。

这房间的房门虚虚地落了锁。

兴许是不怎么常来的缘故，这锁上落了一层灰尘，锁芯松动，手一碰就开了。

凤晏回有那么一瞬间的犹豫，思考自己到底是进去还是不进去。可寻思着，桑风北倒是从来也没说过不让自己进去的话，既然如此，看看无妨？

于是，他推门而入。

入目看到的，就是昏暗的光影里，一张供奉着顾言明牌位的桌案。

这桌案上倒是没有落灰，凤晏回搭手上去一触，就感受到了桌案某处铭刻上的符篆波动，大概是做防护和清扫之用。

桌案前面放着一个破旧的蒲团，蒲团前头放了一只陶土盆，盆中的纸灰安安静静地铺陈着，厚厚一层，不知道是烧了多少。

顾言明的牌位就这么放在前头，细细看去，应当是有人亲自一点一点做出来的。

有两个字甚至还染上了些血迹，想必是在篆刻的时候不小心，刻刀伤到了手指。

而立牌位的人，名字熟悉——桑风北。

对于顾言明这个名字，凤晏回先前倒是有些印象。

毕竟，这名是他取的。

顾寻常曾有过不少徒弟，其中相当一部分都随顾寻常的姓氏。顾姓是灵山派的嫡传姓氏，所以被顾寻常收归顾氏门下的，往往都有些长处。

顾言明这个徒弟，是顾寻常在换苍山脚下收的。

当时顾寻常来换苍山寻他，结果在山脚下莫名捡到了个小子。见他孤苦无依，根骨上佳，索性就收到了门下。

但顾寻常是个取名困难户，既不想随便取个名字就定了这孩子的一生，又懒得动脑筋。

恰逢当时换苍山论道即将开启，凤晏回随口说，那就叫言明吧。

言需明，言则明。

会说话挺好。

再后来怎么样，凤晏回就不是很清楚了。

可能偶尔听顾寻常念叨过几句，说门下出了个灵法悟性很高的徒弟，有望达成山台灵诀的小成以上，他也不算对不起师门列宗。

但至于这高徒到底是不是顾言明……凤晏回没往心里去。

如今乍一见到这牌位，凤晏回的心头倒是起了点波澜。

不是因为自己与这名字的渊源，而是因为这牌位是桑风北一点一点刻出来的，上面没有半点灵力波动。

他甚至能想象到，或许经年之前的某一天，年幼的仙君红着眼泪水满溢，缩在黑暗里，咬着嘴唇铭刻着这故去之人的名字。

想来这位灵山派的师兄于桑风北来说，是个重要的存在。

思绪厘清之后，凤晏回叹了口气，给他上了三炷香才退出门外。

这人的死与他脱清关系的可能性不大，大抵是因为自己吸引来的妖魔过于强势，这才成了世间的一条冤魂，凤晏回心中多少有愧。

先前桑风北突然提及十五，凤晏回瞬间想到了前月十五他趁夜色离去，归来时所带的那满身纸灰气。

桑风北避而不答这人是谁，如今已然有了答案。

一年烧纸烧两次，一次是师父顾寻常，一次是师兄顾言明。

而每次凤晏回问起，桑风北避而不答的原因，凤晏回觉得自己也已经知晓了——

给顾寻常上香烧纸，是瞒不掉的事情，毕竟桑风北知道，他这师父与自己关系匪浅。顾言明不过是灵山派的一个弟子，有与无，好像没什么太多所谓。

瞒下来有这么一个人也为他而死的事实后，似乎可以让他少那么一些心理负担。

想到这里，凤晏回心头甚至还有些暖意，觉得自己被桑风北照顾到了情绪。但是，他又不想让如此贴心的桑风北活在痛苦当中。

所以，凤晏回顺着话头，主动提及了顾言明。

最初的目的是想让桑风北说出来，不要把这些过往的沉痛始终留在心里。他同样也想与桑风北说，自己也会念着为了他而死的生灵。

可没想到，桑风北的反应，以及这事情的发展，却全然不若自己所想。

桑风北的迟疑，做不得假。

他某一瞬间眸子中掠过的抵触，也做不得假。

这不是因为怕他难过，才瞒下来的事情。凤晏回此时非常笃定。

听出了凤晏回语调当中的凉薄，桑风北垂着眸子，半晌也没说出任何解释的东西。

凤晏回轻笑一声，唤道：“桑风北。”

桑风北闻言，抬起头来。

只见凤晏回的烟青衣袖被夜风吹拂，抚在了他的脸颊之上，他只来得及抬手握住凤晏回的手腕。而后，并拢的双指直抵眉心，强势霸道的灵力瞬间激荡开来，竟然瞬间就让他完全动弹不得！

夜幕之下，凤晏回长身玉立，眉目如玉，眸色冷冽如水。

桑风北自是可以什么都不说，可他此时不乐意见个锯嘴葫芦。既然葫芦不愿意说，那他不妨自己动手探一探。

灵力荡开的一瞬间，凤晏回的灵台之中投入了诸多繁杂的影像。这一手探灵术是凤晏回的师门传承，平日里不爱用，但也不是不会用。

在探灵术之下，桑风北这人就变成了一个打开的宝库，只要存在于记忆当中的所历所想，都能铺陈在他眼前。

凤晏回不愿意探知桑风北的所有秘密，只是搜寻着有关顾言明三个字的片段。

……找到了。

画面源源不断涌入凤晏回的灵台，破碎但清晰，想必桑风北时常拿出来看。

这写画面里，有一路逃亡的凄苦，有越阶对战的惨烈，有相处时的体贴照顾，还有……

戛然而止。

凤晏回动作未变，但指端的灵力已然彻底消散开来。他脸色苍白，双眸之中的震惊神色久久不散。

解开了探灵术后，桑风北缓了一会儿，才将被窥探透彻的那种不适驱散。

他看着凤晏回，低声说道：“有什么好看的呢？你看完了，满意了？”

然后，他缓缓松开了握着凤晏回手腕的手，身形有些摇晃，夜风之下愈显单薄。

“……你为什么不能直接告诉我？”凤晏回声音极轻。

“告诉你什么？”桑风北笑了，带着说不出来的肃杀和寒凉，“告诉你我师兄因你而死，在七月十五被我师父一剑穿胸，只为了用血祭让你复活？”

三百又三年过去了，可那天发生的事情还是历历在目。

他躲在房顶上，原本只是为了等师父和师兄入定后，偷偷去看那盒子里的美人一眼。

但没想到，却亲眼目睹了这辈子也忘不掉的场面。

师兄的鲜血淋漓倒地的背影，和师父寒冰利剑一样无情的眼神，让他夜不能寐。哪怕现在，他亦是会做这样的一个梦，屡屡被惊醒。

从那之后，百年来始终没有任何反应的寒玉美人突然有了灵智，薄弱，但能被人感知。

也正因为如此，他才进一步确定了自己的想法——师父在十五月圆之夜，用师兄为血祭，正式开始了凤晏回的复活之路。

桑风北曾经痛苦到难以自持，尤其是师父失踪后，将这寒玉美人托付给了自己。

他看着这完全被自己所掌控的寒玉美人，心中既有无限的血仇，又有不愿违抗师命的煎熬。

前三百年的光景，桑风北想着报仇。

他觉得这盒子里的人才是害死师兄的罪魁祸首，他守着美人等他复活，这算是给师父一个交代。等美人复活之后，他再亲手杀了他，这是给师兄一个交代。

可谁曾想，凤晏回复醒的那一瞬间，桑风北就知道，自己是无法那么决绝地下手了。

他至今也不明白为何。

为何只是看了这人一眼，只是听了他的声音，然后就有一种想一直与他在一起的渴求。

凤晏回看着面前的桑风北，彻底外放的痛苦煎熬几乎将他吞噬，那双素来平静的眸子暗影浮动，让人心里揪着发疼。

他心中的思绪不比桑风北少，如置身于湍流当中，却一时抓不住任何一根漂浮的木头，能让他冒出水面喘息一口。

可顾寻常真是亲手杀了自己的徒弟，只为复活他吗？

凤晏回深吸一口气，强行冷静下来，对桑风北说：“我想这件事或许有些误会，我认识的顾寻常绝对不会用这种……”

但他的话没来得及说完，就被打断了。

“凤晏回！”

黑影裂空而来，传来的是焉息妄的声音。

危险迫近，血腥浓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