引灵气入朱砂，这是云何方术的基本道法，也几乎是所有符篆类修行的基本道法。

若是灵气充足，这灵气可以源源不断地汇入朱砂当中，驱动朱砂在意念之下成为符篆。其连贯程度，复杂程度，都依赖于此。

以桑风北以往而言，符篆只能成一而不能成多，只能遵循古律而无法自由心意。

虽说有些天赋，能让他在有限的灵力支撑下，越阶成就高级符篆，但还远远不够。

昔日为了保护柳小树，在进小孤山之前融在柳家宅门上的那个，就已经是桑风北掌握的唯一一个高级符篆。但比之凤晏回此时此刻所画出来的，简直是小巫见大巫。

眼下凤晏回所构建的符阵，在桑风北的粗略分析之下，他大致明白了以下几件事：

其一，这符阵是由四个高级符篆构建变化而成，且因得每个符篆的属性特质不同，着笔的方式也大不相同。

其二，这符阵只能一笔画完，若是中间断掉任何一处，则前功尽弃。

其三，这符阵若是画成巴掌大小还好，可若是画成九尺见方……怕是太难了。

见桑风北神情凝重，凤晏回了然笑道：“怎么，被难住了？”

“没有，我在记。”桑风北语气平缓，确实没有畏难的模样。

凤晏回满意地点了点头，转身走到了墙角，随意寻了个小马扎坐下，看着接下来的事态发展。

其实，这种程度的符阵，以凤晏回如今的本事，画出来是轻描淡写的事情，意念之间而已。

可他觉得这人懒散惯了，就很难再勤快起来。能让别人来的，何必累着自己。

片刻之后，桑风北动了。

他垂下的眸子粲然睁开，眸中神采奕奕，精光暗闪，几乎让人不敢直视。

旋即，他弹指召出芥子袋中的朱砂，以灵气为笔，蘸朱砂为媒，气势一往无前，落定无悔！

这朱红痕迹透着澎湃灵蕴，在小院当中搅起了风。

原本这风还发涩，有些犹疑。

可随着时间推移，这风越来越丝滑，桑风北聚精凝神，如入天人之境。

凤晏回坐在墙根，眼神当中欣赏愈盛——

他果然没看错人。

桑风北的灵力进境在他的预料当中，可这运用的天赋，确实骇人了一些。

符篆作为灵力发乎于外的使用方式之一，虽然入门不难，但越是往上，就越让人觉得比灵诀和道法的使用更精妙。

因为施术者不仅要会放，更要会收。收放之间才能凝成符篆笔画的变化，其中蕴含的灵力才能彼此搭配变化，终成符阵。

而符阵，难度则远高于单一符篆本身，道理如同。

月白长袍衣袂翻飞，清俊矜贵的脸上浮出了细碎的薄汗，但桑风北眸光坚韧，似是蕴着惊天骇浪于前也不退却的勇气。

这符阵越是到最后，桑风北就越是吃力。细汗已经凝结成珠，顺着光洁的脸颊而下。

还剩最后一笔。

可就在这时，桑风北脸色一白，胸口突然气血瘀滞，气海临近枯竭。

凤晏回感知到阵法灵场的紊乱，当即站起身来，灵力自指端凝结，意图帮他兜底。

但还没等他做什么，只见脸色苍白的桑风北突然轻笑一声，反手将溢出唇畔的血迹双指抹下，以血为引，替代了最后一抹朱砂。

霎时间，符阵即成。

四方小院之中，风势渐缓，不多时就彻底归于平静。

而这平静却与之前有些不同——

在如常的虚空里，一丝丝透明痕迹稍稍扭曲，又瞬间消失，不断循环往复。

这就是聚气符阵所聚集起来的天地灵气，只是此时这里尚无阵眼，灵气只被聚集，却无法被疏导传递，于是就以此种模样存留。

桑风北看着眼下的玄妙，虽然几乎力竭透支，但难耐心中的欣喜万分。

他眼神清明，看着逐渐隐去行迹的朱砂颜色，回味起先前的所历所得，如同突破了一层说不清道不明的壁障。

凤晏回走到他身边，抬起手来抚摸着桑风北的背。

淡淡的灵力弥漫散开，似是直接融入了他的体内经脉，让有些抽动刺痛的四肢百骸重新润泽起来。

“如何？”凤晏回问。

“谢谢你。”桑风北偏过头来，轻声回答。

凤晏回笑而不答，谢就谢吧。

桑风北所谢之处有二。

第一处在于，构建符阵的过程里，最初虽是依葫芦画瓢，可后续逐渐感悟到了其中精妙。

从符篆到符阵，云何方术只教给他结果，并未有过程。而今日之经历，则为他补足了这个过程。

第二处在于，虽说他是在构建符阵，可实际上，却是在此中不断地感知自己，学会控制自己的能力。

符阵之术，需得收放自如。哪怕桑风北有云何方术的符篆底子，可在收放和驾驭的过程里，也难免慌乱频出。

而试图解决这些慌乱的过程，则是桑风北学着更好地掌控自己灵力的过程。

就像是现在，他已然觉得自己对灵法的驾驭已非同日而语。

并且，因为凤晏回给出的符阵设计极为精妙，桑风北还在这个过程当中有了不少启发式的体悟。

构建好符阵后，天边已经擦出了蒙蒙的暗色。眼见着月亮已经悬于天空之上，柳小树带着晚饭如约到达。

少年的脸上情绪多变，有对于即将踏入修仙之门的狂喜，也有些前途未卜的恐慌。

凤晏回牵着他的手，温声抚慰道：“莫要担心，我跟你仙君哥哥已经帮你准备好了一切，你只需要沉心静气，用心感知你身边的一切，知道吗？”

柳小树坐在蒲团之上，用力地点了点头。

而后，凤晏回冲桑风北示意。

桑风北双指并拢，轻聚朱砂于其上，一处微小的符篆随之出现在指端。

就在桑风北要把这符篆打入柳小树体内时，少年倏然睁开眼，泪水满溢。

“凤哥哥！”

“怎么了？”

柳小树的眼泪几乎要留下来，但又硬生生地憋了回去。他嘴唇微微有些颤抖，欲言又止了一阵子，而后努力地咧嘴笑了。

“如果时间很久的话，你们可以帮我照看一下祖母吗？”

凤晏回心头一酸，冲他颔首：“定心凝神，一切都会很好的。”

桑风北的符篆凌空打入了柳小树的背心，那一瞬间他身体僵直，下一瞬才和缓地闭上眼，身体按照凤晏回先前所教授的，成如意座。呼吸吐纳最初还有些凌乱，不过多时就已然调整好。

聚气符阵由于最终的阵眼归位，丝丝灵气开始变得灵动起来，在半空中凝聚，再从柳小树的天灵处灌入其中。

眼见着一切开始变得正常，桑风北眼眸之中的担忧之色也无声消散。

“果然还是个小孩子，哪怕是修仙入道这样的机缘，也多少难免害怕。”桑风北说道。

听桑风北这么一说，凤晏回转头看着他问：“你觉得他是害怕自己会出什么三长两短，才让我们照看他的祖母？”

桑风北一怔：“难道不是？”

凤晏回笑得无奈，轻叹一口气回道：“当然不是。他怕是已经感知到了，如今这位柳婆婆并非真正是自己的亲人。”

“……为何？”桑风北不解，“难不成是焉息妄的灵法出了什么问题？”

“倒也不是。”凤晏回深深地看了潜心修行的少年一眼，“桑风北，我们这种没有亲人的人，的确少了很多人生经历。”

桑风北喉间一闷，亲人两个字，于他而言确实陌生。自从他有记忆开始，身边就只有师父和师兄。

他一直觉得，这大概也是算家人的。

可又很清楚，这不是此时凤晏回口中所说的亲人。

“你呢？”桑风北反问，“你有过吗？”

凤晏回笑着掩去了眸中时月久远的情绪，回道：“有过的吧。但修仙之路，岁月绵长，人也逐渐变得寡淡。

有没有亲人……如今而言倒也没什么所谓了。”

话说到这里，凤晏回抬头看了看完全升起的圆月，转言道：“这个十五的月色不错，是个好时候。”

桑风北似是被某些字眼刺中：“为什么你们都喜欢十五？”

“都？还有谁？”凤晏回反问。

“……我师父。”

“十五月潮暗涌，最适合经脉重塑。我们修仙之人，素来都是借天地之灵蕴，这也没什么奇怪的。”凤晏回就事论事地解释。

桑风北沉默地看着悬月，十五是没什么好奇怪的。

可他归根到底，还是忘不掉那一年的十五月圆夜，师父当胸刺出的那一剑晕开的血色，和师兄不敢相信的视线。

心还是禁不住凉了下来。

“我倒是突然想起来，你师父当初还有个徒弟。叫什么来着……对了，顾言明。他现在在哪儿？”凤晏回的神情于夜色里半隐半现，让人看不真切。

乍一听闻这名字，桑风北背脊一僵硬，片刻之后回道：“他不在。”

“不在？为何不在？”

桑风北闷声回道：“我不知道。”

凤晏回的声音倏然贴近，呼吸似乎蹭上了桑风北的耳廓。

只见他抬起手，指了指那扇不起眼的上锁的小门，笑道：“小仙君，敢问里面那块牌位又由何而来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