翌日黄昏,一行人终于抵达群峰脚下。此时,距离他们出发,已经过了整整两日。
林清和下了马车,仰头望去,不由目眩神迷。
高耸入云的山峰傲然矗立,山脚还是如点漆般的苍翠树林,越往上,花木愈发稀疏,种类也不尽相同。及至山腰,已挤满了挨挨蹭蹭的云雾,遮挡了所有窥探的视线。
林清和极目远眺,此处层峦叠嶂,群峰并立,而神山就藏在其中,掩人耳目。
霞光从天际垂下,温驯地覆在雪顶,光线破开云雾,抵达林清和眼前。他闭了闭眼,思绪略有些恍惚,方才那一瞬间,他依稀听见了什么声音,就好像是---
那座雪峰在呼唤自己。
“这里十分危险,下车后记得跟紧本座,若是走丢了,本座概不负责!”
耳畔传来冷冷的提醒,林清和清醒回神,连忙点头应承。他清楚夜里的深山有多危险,即便殷思婺不嘱咐,他亦不敢乱来。
群山掩映间,草木扶疏处,沼泽遍地,瘴气肆虐。四大家族出身南疆,对这种环境司空见惯,走在林中如履平地,神情很是轻松。
天圣教虽然准备充分,可高层毕竟缺乏经验,跋涉之时步履维艰,几次踏入丛林的陷阱中。
林清和走得也很艰难,虽然此间瘴气于他无碍,可他毕竟是双身之人,能够坚持到现在已经是极限了。
这一路,全靠身边人尽力搀扶,他才不曾倒下。
“知道本座为何要认你做义子么?”
殷思婺低沉的声音好似贴着耳廓响起,林清和有气无力地翻了个白眼,都这个时候了,谁有功夫同他猜谜?
殷思婺低低笑起来,眉间染上一抹肆意:“本座讨厌殷家那副自作主张的嘴脸,什么精心培养的少主?不知所谓!这世上,除了高煜,没有人能让本座心甘情愿地低头!”
林清和:“……”
他很疲惫,也很心累,实在吃不下狗粮,谢谢!
此时他们席地而坐,正是休憩的时候。林清和耐不住倦意,渐渐歪向殷思婺肩膀。
属下正要提醒,却被殷思婺摆手拒绝。他非但不抗拒,还主动正了正坐姿,好叫身旁之人靠得舒服些。
“大长老可真有精力,”林清和面颊被汗濡湿,心情却一言难尽,忍不住怼了两句,“没话也要找话!您老若真这么闲,不如派人将我送回去?”
叫一个孕夫跟着爬山,简直丧尽天良,令人发指!
殷思婺闷笑两声,胸膛微微震动,忍不住呢喃道:“若你真是我的孩子就好了。”
林清和有些昏昏欲睡,自然错过了这句低语。
小憩片刻,精力恢复了泰半,适才感到的乏累荡然无存,林清和重新恢复了神采奕奕。这也是令他不明所以之处---
这座山林,似乎对他十分友好。
殷思婺见状亦有些不解,眸中闪过一丝暗芒,某些猜测浮上心头,又被其强行按下。
队伍又开始前行,林清和正要起身,肩膀却被按住。他狐疑抬眸,眉头微蹙,好奇这人又要耍什么花招。
殷思婺站起身,拂了拂衣袖,云淡风轻解释道:“本座方才说那番话,是想告诉你,你的任务已经完成,接下来这段路程,无需再跟着了。”
林清和张嘴欲言,又不知从何骂起。合着他就是个打脸工具人,用完就可以随便扔了?
他抬头张望两下,漆黑的夜色里,不知藏了多少庞然大物暗中窥伺,蠢蠢欲动。这样的环境,若是被丢下,焉能存活?
殷思婺仿佛察觉了他的恐惧,温声安抚道:“本座事先留了后手,可保你回程无虞。你只需沿着这条路往回走,一刻钟后便有车马接应。”
林清和由衷松了口气,幸好这人还存着几分良心,不是故意送他去死。
真是奇怪,望着远去的高大背影,林清和百思难解地挠了挠头。他看得出来,对方一开始明明坚持带他下墓,梅若雪几次反对都无果,如今才走几步,怎么就改了主意,临时放他离开?
难不成,真是动了恻隐之心,意识到如此奴役一个孕夫,是极不人道的事儿?林清和摇头苦笑,不再细究,转身踏上回程。
浓稠的夜幕下,那些虬结交错的树枝,如同一个个凶猛可怖的怪物,冲着林清和张牙舞爪。他咽了咽口水,加快步伐,纵然火把在手,心中仍是惴惴。
倏然之间,他隐约听到一阵不寻常的动静。窸窸窣窣,仿佛有什么东西冲他狂奔而来。
林清和鼻尖冒出细汗,狠狠打了个寒颤。正要埋头往前冲时,衣角像是被什么拽住了。
林清和身子一僵,几乎要发起抖来。思及腹中胎儿,他稳了稳心神,按捺着恐惧回过头。
“怎么是你?!”
出现在他眼前的,赫然是一匹通身雪白的巨狼。白狼温驯地匍匐在地,利齿轻轻咬着一小块布料,幽蓝的眼珠闪烁着冰冷的光芒,落在林清和身上,莫名多了几分柔和。
而令林清和惊喜的是,巨狼脑袋上,盘旋着一条熟稔的银蛇,此刻正直起上半身,冲他嘶嘶两声,像极了久别重逢的旧友。
说实话,山林如此昏暗,二者的颜色又如出一辙,若非银蛇主动招呼,林清和不一定有那个眼力认出对方。
林清和的畏惧顿时消散不少,无论如何,这条银蛇从未伤害过他,反而救过自己的性命。
他试探着伸出手,银蛇定定凝注须臾,迅速朝他手腕卷去,颇有种迫不及待的意味。林清和浅浅勾唇,眼底写满温柔。
巨狼低低嗷呜一声,似是不满受到冷待。银蛇冷冷睨它一眼,白狼立即垂下头,似乎很是懊恼。
林清和弯了弯眼眸,轻轻抚上那颗毛茸茸的头颅。巨狼身形一滞,不自觉蹭了蹭掌心,喉咙里发出沉闷的咕噜声,像是快活极了。
看着巨狼撒娇的模样,林清和不期然想起远在南浔的那只银狐犬。当初离家时,因水路不便携带,便将其托付给了筠笙和秋蝉,眼下也不知他们在家乡过得好不好?
同它们玩闹片刻,林清和便要继续赶路。不料这时,巨狼又矮下身子,咬住他的袖口,示意他坐上去。
林清和哑然失笑,拗不过其好意,从善如流地坐了上去。
待他坐稳,巨狼骤然仰天,对着满月咆哮两声,立时引发附近狼群此起彼伏的附和。银蛇眼中冷光一闪,似是嫌弃,又似无奈。
巨狼迎风跑了起来,速度风驰电掣,快得林清和不得不拽住巨狼毛发,才不至于被甩出去。
待他回神,一人两兽早已偏离了原本的路线。
“啊啊啊,你走错方向了啊大白!”
话一出口,风便灌了满腔。林清和郁闷趴下,索性将脸埋进顺滑的毛发里,来个眼不见为净。
好么,之前的路程都白走了,他到底什么时候才能回家啊?!
*
天香阁前,顾青云负手而立,静静打量着上方那柄鎏金字体的牌匾。
往日衣香鬓影,买笑寻欢的热闹不复存在,取而代之的,则是官兵围困,四散奔逃的人心惶惶。
邬木兰、林骁各自率领一队西林军,跟在南襄等人身后,进阁解救无辜良民。待看清里面境况时,无不气红了眼,恨不得将幕后之人千刀万剐。
被救出者多达近千,出来后自动分成两拨,一派自幼长在阁中,一派则是从外界掳来。二者风貌略有不同,却无一不对此拍手称快。
渐渐的,有幸存者低声啜泣,而后泣声徐徐蔓延,连成一片,最后化作放声痛哭。更有甚者,发泄后竟当场触柱,一心寻死。
更叫人揪心的是那些幼童,其中年龄最小的竟只有四岁。一群孩子尚未明白状况,瑟瑟发抖地依偎在最大的孩子身边,抱成一团,面上惶恐又茫然。
留下看守人犯的士兵们,见状皆义愤填膺,不知不觉红了眼眶。可惜他们个个人高马大,且笨嘴拙舌,不太会安慰人,而那群幸存者亦如惊弓之鸟,无法接受外人的随意靠近。
所幸,乱糟糟的场面并未延续很久。很快,夜幕下,依稀可见数辆马车从远处驶来,陆续在顾青云身前停下。
接着,车帘掀开,走下一位华服老者,面色威严,上前便是行礼。
“草民梁茸见过顾大人,尊大人和高先生嘱咐,府内医女都跟着来了。”
随着话落,从车厢又走出数位医者打扮的女子、哥儿,并女婢仆妇若干,遥遥冲顾青云福身见礼后,恭敬立在一旁,听候吩咐。
“有劳了,”顾青云点了点头,清冷的面容露出一丝温和,“梁府此番慷慨相助之恩,本官必会写进奏折,如实呈报京都。”
梁茸面上一喜,口称却直呼不敢。简单寒暄两句后,便领着众人前去安抚那群可怜的幸存者。
有了医女加入,那群人总算放下了戒备,情绪亦有所缓和,顾青云见状放下心来。
不知不觉间,身侧似乎多了一道身影。顾青云偏头看过去,明亮的灯火下,那人修长的身形清晰分明。
“高先生同梁家主素来焦不离孟,此刻怎么没和他一起?”
高煜目不转睛地盯着眼前一幕,平静的面容下,似乎压抑着诸多情绪。当看到那方牌匾被摘下,又被扔到地上,任人随意踩踏时,眸光终于闪过一丝波动。
“这个地方,”高煜闭了闭眼,如释重负地叹了口气,“终于要倒下了。”
情绪只泄露一瞬,待他睁眼,又是那个洒脱不羁,玩世不恭的高煜了。
“你不必拐弯抹角地试探我,”高煜似笑非笑地看过来,神色略显松快,像是卸下了什么重担一般,“我向你保证,清和会平安无事的。殷思婺不会,亦不敢冲他下手。”
顾青云缄默须臾,侧身恭敬地行了个晚辈礼:“敢问高先生,可否将实情一一道来,好叫晚辈更加放心。”
“且等着罢,”高煜刷地打开折扇,姿态优雅地扇着风,神情略有些高深,“一切很快就要结束了,到那时,你想见的人,自然会出现在眼前。”
话音刚落,轰隆声倏然响起,顾青云神色微变,目光立即转向那座金碧辉煌的阁楼。
只见不远处,平旷的地面仿若被人凭空凿开,裂缝逐渐扩大,露出深不见底的地洞。那些美轮美奂,灯光璀璨的建筑,失去依托后变得四分五裂,重重砸向地面。
现场顿时一片狼藉,西林军迅速护着百姓退后。及至退到安全边缘,大家仍止不住得心有余悸。
顾青云心惊之余,不由得生出些许庆幸。幸而在这之前,大部队早已撤离干净,仅剩的几人,也在这番惊变之下,加快了速度,及时逃逸出来。
毕竟,有谁能想到,偌大一座天香阁,竟在众目睽睽之下,离奇地轰然塌陷了呢?
快要完结啦,求收藏呀~
第118章 第 118 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