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句问话后,房中陷入短暂的沉默。
接着,有低低的咳嗽响起,一个沙哑的声音自嘲道:“走?我这样的身份,能走到哪里去?”
“天下之大,难道还容不下一个你?”高韫重重锤了下床板,语气有些气急败坏,“收拾东西,我送你去中原。以我如今在教中的地位,天香阁必不敢再为难你。”
那道声音略显年轻,语气却饱含沧桑:“韫哥,你走吧,别管我了……”
“南襄,你究竟在闹什么?”高韫声音提高一瞬,极力按下心底的焦躁,“先前不告而别,是我的错,可那时教中催得急,我也吩咐了人照顾你,谁曾想……”
高韫停顿须臾,语气夹杂着一股恨意:“赵永霖那个荤素不忌的狗东西,总有一日,我会叫他付出代价!”
“身在阁中,这就是我们的命,”年轻人又低咳两声,略有些心灰意冷,“我只恨自己不是男子,无法脱离这个鬼地方。”
“过去的事不必再提,”高韫摆了摆手,面上无可奈何,“如今我转投大长老旗下,颇受看重,想从阁中要走一个哥儿,轻而易举。南襄,你就跟哥走罢,哥求你了。”
屋内又是一阵沉默。
良久,那年轻人柔声问:“韫哥,你找到生父了么?”
听到这个问题,高韫略微失神,半晌,露出一个苦涩的笑容。
“不找了,”高韫叹了口气,“寻觅半生,碌碌无为。是哥太魔怔了,直到此刻才意识到,你和母亲才是我的亲人。如今母亲去了,哥就剩下你了。”
高韫回首往昔,方觉自己糊涂。
能找到母亲已是万幸,为何还要执着于生父?无论二长老还是三长老,都是一丘之貉,他们并不缺子嗣,倒显得自己这份心思,着实可笑了些。
想他从前还嘲讽过梅若雪,笑他好好的教主不当,偏要认贼作父,还一门心思叛教,如今想来,对方比他清醒得多,也幸运得多。
南襄浅浅笑了笑,话中带着释然:“哥,看到你这样,母亲九泉之下,也会很欣慰的。”
“那你就……”
“哥!”南襄打断了他,语调很轻,却带着一股坚决,“我生于斯长于斯,所有的不幸与痛苦都源自于此处,不看到天香阁覆灭,我不甘心。”
“你、你怎么敢这么想?”高韫倒吸一口冷气,像是被这个不知天高地厚的弟弟吓住了,“只要天圣教尚存,天香阁就不会出任何事!这话别再说了,否则传出去,连我也保不住你!”
南襄静静垂眸。是啊,只要天圣教还在,这种吃人的阁楼即便覆亡,也会有重新崛起的机会。那么,如果天圣教被摧毁了呢?
想到两日前那人所说的话,南襄心底一阵激动,无论如何,他也要赌一把。
顾青云听到此时,只得到寥寥几条讯息,正待离开,却听里面的哥儿话音一转,竟是问起了自己。
“顾青云?”高韫眉头紧锁,万分不解,“你问这个人做什么?”
“就是好奇,”南襄眸光扑闪,语气平平,似是不经意问起,“我一直被关在这里,从未出去过,所以对哥在湖州的经历,十分向往。”
高韫将信将疑,不欲多说:“此人心思深沉,不可小觑。你日后去了中原,若不小心撞上,一定要记得避开,明白么?”
“珞珈山,果然是他带人剿灭的么?”
提及此事,高韫至今仍耿耿于怀,不禁冷哼一声:“不过是朝廷的一条走狗罢了,机缘巧合,才叫他得了便宜。此人乃是天圣教心腹大患,你切不可对其产生心思!”
“好了,别多问,也别多想,”心火一起,高韫耐心告罄,遂起身离开,“你安心养伤,这几日不会有外人打扰,等伤养好,哥就带你离开。”
在他心里,如今只剩这个弟弟值得挂念了。
纵然两人同母异父,感情却是难得的真挚。高韫以往急切向上爬,除了想向不知名的父亲证明自己外,未尝不是抱着早日解救弟弟脱离苦海的念想。
“吱呀”一声,房门打开,顾青云置身于阴影中,一动不动,呼吸几不可闻。
又是几息,房门轻轻阖上,望着那道离去的背影,顾青云垂眸若有所思。
片刻后,他抬起手臂,缓缓叩响那道门扉。
“谁?”屋里人恍若惊弓之鸟,十分警觉。
顾青云沉吟须臾,一字一句回道:“能替你除去赵永霖的人。”
屋内静默少顷,继而响起一阵凌乱的脚步声。很快,房门再度打开,南襄忍着剧痛朝外看去。
门外日光正好,光影落在那道高大挺拔的身影上,衬得来人如同天神一般。
“你是---”南襄似是想到什么,脸色微变,语气略微迟疑。
“顾青云。”
微风拂过,如同记忆里母亲温暖的掌心。南襄似是久居黑暗,对着郎朗日光,竟不知不觉泪流满面。
*
“沿着婺江行了半日,一点墓穴的影子都没有,”魏九樱抬头望了眼天色,而后转到前方那道颀长的背影上,“梅教主这路,带得准不准啊?”
梅若雪微微侧脸,露出紧致分明的下颌:“女王墓若那般好找,岂能轮到我们?”
魏九樱一噎,没好气地瞪了他一眼。这殷家从上到下,不解风情就罢了,嘴也跟带了刺似的,不是绵里藏针,就是夹枪带棍,叫旁人怎么受得了?
倒是坐在四人抬肩舆上的二长老隐有所觉,顺着婺江上游,眺望远处云蒸雾绕的雪山尖顶。
“素闻南诏境内有座神山,乃是一切生灵的发源地。那座神山终年沐雪,寻常人轻易无法踏足,难道……”
梅若雪勾唇,笑容莫测:“想不到二长老一介外族,对南疆研究得倒是透彻。”
这话说得颇为露骨,直接将天圣教那点身为外客,却整日惦记主人家资产的心思摊到明面上,听得众人面面相觑,心思各异。
说起来,同为南疆人,四大家族原本是同仇敌忾,一致对外的。
毕竟,谁会喜欢堵在家门口的强盗呢?更别提对方胃口不小,占据了一块地盘仍嫌不够,还敢肖想瓜分更多利益。
可他们不曾料到,面对四家围剿,天圣教并未束手就擒,反而另辟蹊径,凭借财帛与美人,顺利攀上巡抚,解了眼前之危。
错过绞杀的最佳时机后,再想撼动这个外来者的地位,便有些困难了。
而天圣教却没有停下征伐的脚步,采取逐一分化,各个击破的策略,成功瓦解了四大家族的合作。而后凭借美男计,一举攻入吴家内部,最终成功将吴家转为其后盾。
听闻此言,二长老心底一哂,不置可否。
史书向来都是由胜利者书写,而欲成大事者,当不拘小节。一两句无关紧要的嘲讽罢了,有甚么值得他上心?
梅若雪淡淡收回视线,目视前方,语调清冷:“女王墓入口就在神山脚下,受不住路程的现在就可以退出。”
众人精神一振,终于得到明确的回复了。他们怕的不是路途遥远,而是漫无目的地搜寻。
林清和坐在轿辇中,呼吸着郊外清新的空气,唇角不自觉溢出浅笑。
殷思婺凝注须臾,骤然出声,语气带着些许困惑:“你当真是高煜亲生?”
林清和嘴角抽了抽,立下的人设却不能倒:“那是自然,如假包换!”
“你们长得并不相似,”殷思婺移开目光,眼底划过一抹黯然,“只性格有几分相近,实在不能不叫人怀疑。”
林清和撇了撇嘴,端起一盘形似山楂的红果,一口一个,塞得好不欢快。
这是南□□有的奶果,酸味略重。寻常人甚少生吃,通常会用盐水或糖水浸一浸,或是制成果丹,滋味更进一步。
不过对于林清和而言,这样的酸涩恰到好处,更别提奶果本身对孕夫亦有好处,在这一点上,殷思婺当真费了些心思。
“大约,”林清和嘴里塞着果子,声音有些含糊,“是随了我的生母罢。”
殷思婺缄默片刻,转向窗外。
望着那张轮廓分明的侧脸,林清和忍不住多瞧了几眼,这位,瞅着也很眼熟啊。
“梅若雪是你什么人?”
殷思婺讶然回首,短促地笑了一声。眼底写满嘲弄,像是在问,本座都表现得如此明显了,为何还有这么愚蠢的问题?
林清和咳嗽两声,装作没看见他的眼色:“他既是南诏王族后裔,为何能成为天圣教的教主?”
殷思婺垂眸,这样的问题,放在平时,他定是嗤之以鼻的。
眼下不知是否心愿即将达成,又或许是眼前这个小辈令他感到舒心,他竟不觉放下心防,无端生出几分谈兴。
“他是本座侄子。南诏覆灭时,本座以为只有自己逃出生天,不想表兄亦是侥幸,奔逃时跳入婺江,借此躲过一劫。而后辗转多年,意外重逢,只是那时---”
寥寥数语,平铺直述,却掩盖不了言语间的惊心动魄,一波三折。
林清和望着那张染尽风霜,古井无波的面庞,只觉嘴里咀嚼的奶果,过于酸涩了些。
殷思婺神情依旧淡淡,像是在叙述旁人的故事:“表兄不过弱冠,面容却如老叟。相见之时,他已气息奄奄,临终前只将一个襁褓托付于我。”
“本座那时自顾不暇,又如何会养孩子。你父亲原本劝我送走,本座却死活不肯,最后他只能费尽心思,为其寻了个合理身份。”
想起那段旧事,殷思婺终于流露一丝温和笑意。适逢其会,有风轻送,车里凝滞的气氛一扫而空。
当初为了孩子的归属,两人吵了不止一次,严重时甚至动起手来。高煜无法理解他的用意,指着鼻子大骂殷思婺冷血。
冷血?彼时的殷思婺还很年轻,性子别扭,受了指控却不愿解释。
不过,也没什么好解释的。高煜骂得没错,他本就冷酷无情,为了达到目的,什么都能利用。
他计划利用天圣教每年收养孩童的契机,将婴儿塞入人选里。
但高煜却很清楚,天圣教此举并非为了做慈善,一旦踏入其中,终身都将被困在那个暗无天日的囹圄。
高煜想不通,但孩子毕竟是殷思婺的血亲。他拗不过对方,只能想方设法为其善后。
正巧这时,天香阁送出新一批男婴。
众所周知,从天香阁中出来的婴儿,都是高氏后裔,在教中地位非比寻常。而其中一个新生儿太过孱弱,因侍从照顾不当,竟惨遭夭折。
高煜费尽心思,使了一出李代桃僵,成功将梅若雪变作了天圣教的高湛。
而在梅若雪成长途中,高煜所费心思,比之亲生叔父不知多了几何。因而,梅若雪自幼便十分孺墓这个面冷心热的教主,七岁时硬是缠着对方认了义父。
殷思婺对此喜闻乐见,甚至可以说,一切皆是他故意为之,只为了---
将高煜留下来。
是的,早在朝夕相处中,殷思婺就察觉出对方想要逃离的心思。
那时的他满心沉浸在复仇中,并未意识到,高煜对于天圣教的嫌恶,丝毫不亚于他的亡国之恨。
教中长老亦对高煜又爱又恨。
爱他才华出众,是历代教主之最;恨他天生反骨,难以掌控。于是,他们一面尽心培养,一面暗中施压,想借此降服这个难得一见的天才,好为己所用。
只是天才桀骜,铮铮傲骨岂会轻易折腰?殷思婺早已看穿了这点。
他不由得生出恐慌。
从入教认识对方以来,他从未设想过,如果有一天,高煜抛弃所有离开,自己要怎么办呢?
殷思婺难得有些迷茫。
他需要利用天圣教,来为自己的复仇加码,这是他唯一的机会。可是他亦无法放弃高煜,这个早已被他藏进心底的少年,必须得留下来。
后来,一切如他所愿,高煜为了孩子,安心多留了几年。如若不是那件事的发生,两人也不会反目成仇,最终形同陌路。
“原来梅教主身世这么复杂,”林清和托着下巴,不胜唏嘘,“更没想到,我爹看上去不着调一人,倒挺有责任感嘛。”
殷思婺怅然垂首,掩去唇角苦笑。高煜的好,他比谁都清楚,也比旁人更早地触碰过那颗赤忱无畏的心。
可惜后来,那个人,那颗心,却被他亲手弄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