立冬的第一场雪下来时，顾府众人刚搬进新宅邸，坐在膳厅围炉品尝拨霞供。

屋外大雪纷扬，飘若柳絮，屋内炉火哔啵，热雾弥漫。众人就着雪景，斟酒涮肉，神情很是放松。

这两个月过得如梦一场，变故迭生，叫人目不暇应。

先是太子薨逝，接着宫里又死了个娘娘，帝后在一连串打击之下终于病倒，宫里宫外乱成一团。幸而关键时刻，晋王带兵回京，镇住了大局。

不久，陛下有感年弱体衰，精力愈发不济，索性将皇位传给晋王，自己和太后退居宁寿宫，颐养天年，从此不再过问朝政。

太子去世，举国哀痛。按照礼制，君王可以日易月，服齐衰十二日，民间停嫁娶六十日。景帝病重起不来，朝臣建议由晋王替父服丧。

晋王同太子感情甚笃，自然无有不应的。即便礼部不提，他也要替无子的皇长兄扶棺守灵。

除服后，便是帝王登基大事。如此，朝堂内外又忙活了近一月，才逐渐步入正轨。

一朝天子一朝臣。

武帝登基后，忙活的第一件事便是钦点大理寺，尽快彻查顾青云经手的两件大案：湖州案与中秋谋逆案。

大理寺审讯期间，顾青云作为陪审，日日都得出入其中。审讯结果未出，他的功劳暂时不作定论，林清和的赏赐倒是先一步下来了。

据顾青云呈报奏折所言，林清和先有进献账簿，协理救助湖州灾疫之功，后有勇闯产房，营救皇后及大皇子的高义之举。

武帝斟酌再三，不顾群臣反对，下令敕封林清和为正五品县君，封号乃是“玉松”二字。

玉洁松贞，兰桂齐芳，这个封号背后的赞誉不可谓不高。

群臣到了此时，哪里还看不出来，陛下对顾青云夫夫的看重，比他们想象得还要深。看来，日后不仅要在朝堂上同顾大人打好关系，后宅里也得多加叮嘱，让她们有空往县君府邸多跑几趟。

殊不知，枕头风也是维系同僚交情的一大法宝啊！

林清和受封县君后，虽没有封地，每年却有三百贯钱，并三牲、黄金白银、绢帛香料等俸禄可领，一跃成为正式吃皇粮的公务员了。

林清和心里喜滋滋的。

没想到现代迟迟未曾完成的考公大计，竟在古代实现了。还是标准意义上的只拿钱、不干事，天下还有比这更好的美差吗？

顾青云功劳未定，品阶暂居夫郎之下，就连这座五进宅邸，亦是宫里钦赐给林清和的。林骁见状，不由得笑话他吃夫郎软饭。

顾青云挑了挑眉，自矜一笑：“能吃上软饭，自然也是我的本事。不像某些人，想吃还没得吃呢。”

林骁面色黑了一瞬，瞟了眼窝在县君身边，同幼崽乐得哈哈大笑的哥儿，心里怪不是滋味。

怎么旁人都靠夫郎名扬汴梁了，他这边的进展还一动不动呢？林骁羡慕得眼珠子都红了，凝视顾枝的眼神里，略带了丝哀怨。

林清和偶然窥见，似笑非笑道：“林统领怎么瞧着不大高兴？难道是桌上饭菜不合口味？”

顾枝登时双眼大睁，拧眉望来，神色已多了几分狐疑与不满。

今日饭菜都是他和清和商量后定下的，更别提那道拨霞供，可是他花了无数心思研制而成，昨日已提前做过一次，无人吃了不说好！

这人吃了他半月的病号餐，如今竟敢嫌弃他的手艺了？

眼见小哥儿面色不渝，林骁立即赔罪讨饶：“县君哪里的话，枝哥儿的手艺向来有目共睹，任何人只要味觉不失常，定然说不出一个不好来。”

顾枝满意点头，收回了视线，继续照顾星星去了。

林骁一时又是庆幸，又是失落。不经意对上顾全的眼神，哑然发现，二人眼中竟是如出一辙的憋闷与懊恼。

唉，同是天涯沦落人啊！林骁心下感叹，同顾全碰了碰杯，一同饮尽这盏略显苦涩的冷酒。

林清和忍俊不禁，抿嘴失笑。觑向青云时，不出意外地捕捉到对方眼底一闪而逝的促狭。

热热闹闹的乔迁宴很快落下帷幕。

送走客人后，顾林二人并肩在廊下看雪。长廊灯火通明，林清和伸出手，几片雪花落入掌心，被他的热度一烫，逐渐化作温水淌进指缝。

顾青云握住那只手，取出帕子仔细替他擦干，不由分说地塞入狐裘里面：“夜里寒气重，你如今有了身子，更得注意保暖。”

林清和垂头，望向自己塞得圆鼓鼓的身形，又比了比手炉的温度，呼出一口热气，不想同他分辨甚么。

毕竟，这世上有一种冷，叫你的丈夫觉得你冷。

林清和眺望宫廷方向，眼中闪过一丝期冀：“皇后娘娘眼下清醒了么？”

顾青云伸手替他拢了拢狐裘，闻言心沉了沉：“陛下亲自严审了那个产婆，只是结果不尽人意。那老货只说有人吩咐她在参汤中下药，却不清楚具体是什么药物，严刑拷问了几轮，都是一样的说辞。”

林清和叹了口气，不由愁上心头：“太医也束手无策么？总不能这么一直不吃不喝地昏睡下去，铁打的身子也受不了啊。”

自那日生产结束，施文婳便陷入了昏迷。起初太医看过两回，都以为她是太过疲累，因此需要休憩。

可谁知，数日过去，施文婳竟再未醒过来。如今武帝一日比一日焦躁，若是皇后再不醒，恐怕武帝也想效仿祖父，御驾出征南疆了。

“唉，要是梁大夫还在就好了，他一定有办法！”林清和喟叹一声，自有孕以来，他发现自己多愁善感了不少。

顾青云垂眸，凝注那副如画的容颜，心下生出强烈的不舍。

“清和，我恐怕，”顾青云眸光微闪，好似有难言之隐，“我恐怕得离开一阵子。”

林清和眸光一颤，轻轻垂下羽睫，缄默不言，像是在无声抗拒着什么。

顾青云心中一痛，爱怜地捧起那张脸，微微倾身，同他额头相抵。声线沙哑，似带了些哀求：“清和，你留在京城等我好不好？我向你保证，一定尽快平安回来。”

长廊空廓，清和的声音略微空灵：“你要前往南疆寻找梁大夫和解药？”

“不止如此，”顾青云点头，“南疆境内屡生动乱，当地巡抚呈报的奏折上却不置一词，陛下怀疑，那边有可能出事了。”

林清和蹙眉，心下略有些不快：“南疆远在千里之外，即便真的出事，汴京也是鞭长莫及。陛下就派你一个人去么？”

顾青云哑然失笑，笑声低沉悦耳，回荡在清和耳边。他不自觉抿了抿嘴，耳根悄悄红了。

“陛下当然不会让我独往，邬将军和林骁会与我一起出发。与此同时，西林边关亦会分出两万大军，尽快赶赴南疆。届时，南疆一旦有所异动，两万西林军，外加蕲州境内可以调动的守备军，想是能抵挡一阵了。”

蕲州是南疆邻省，亦是阻隔南疆侵入中原的第一道天堑。陛下给了他虎符，为的就是以防万一。

不论如何，顾青云眉眼闪过一抹坚定，南疆已并入中原，这片领土绝不能有失！

林清和咬了咬唇，目光灼灼：“我也要去！”

顾青云一惊，想也不想拒绝道：“不行！这次情况略有不同，你又有孕在身，实在不宜远行。”

林清和转身，狐裘划出一道任性的弧度：“我不管，我偏要去！”

事实证明，不要轻易和孕夫讲道理。直到宫里谕旨下来，即将出发之际，顾青云还是没能劝通固执的清和。

林清和理智上清楚这趟南疆之行的必要性，情感上却无法不对武帝产生埋怨。

自从进入朝堂，青云便未得一日清闲，领取的差事难度更是与日俱增。

家中书信接连而至，无不遥寄思念，本打算京中之事告一段落，他们就告假回乡探亲。如今想来，只是奢念罢了。

好在武帝还算有点良心，临行之前给顾青云升了官，如今他一跃数级，升任至从四品侍讲学士，兼太子少詹事。

虽然本朝暂且未立太子，但是有句话叫“非翰林不入内阁”，只看顾青云如今的升迁路径，哪个猜不出来陛下是要培养未来的首辅呢？

所以说，谁不想和未来的皇帝提前结交，好挣得一份从龙之功呢？群臣对此，已是嫉妒地无以复加。

顾青云忙得焦头烂额，短短时日硬是瘦了一圈。可林清和比他憔悴得还厉害，饭菜吃了总是吐，请了大夫来瞧，大夫说这叫郁结于心，需要好生开导，否则继续下去，会闷出大病。

顾青云舍不得见他自苦，更狠不下心冷语训斥，僵持到最后，只得无奈同意了。

林清和笑得眉眼弯弯：“青云，你放心，我保证照顾好自己。而且，南疆那边还有个高先生，此刻说不得正在等我呢！”

心愿顺遂的当天，林清和胃口大开，饭量激增，像是要把这段日子少吃的补回来。吓得顾青云最后强硬地拉走对方，不许他再在饭桌前徘徊。

因而，到最后出发时，顾家又是阖府一起出动。就像顾青云拗不过清和，清和亦拗不过这些真心待他的亲人。

登船之际，京都还发生了一件插曲。

据顾全打探得来的消息，平南王府的那位老王爷，终究还是没熬住苦痛，于昨夜子时驾鹤西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