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明时分,产房终于传出一声细弱的啼哭。
恰逢日出东方,霞光万丈,阖府上下弥漫着新生的喜悦。林清和抱着收拾好的婴儿,温柔凝视片刻,小心翼翼递给常嬷嬷。
常嬷嬷抱给王妃细瞧,施文婳抬起虚弱的眉眼,嘴角划过一丝满足的笑。
婴儿肤色通红,小脸皱巴巴的,缩手缩脚的模样,活像个小老头似的。施文婳竟丝毫不觉丑陋,轻轻抚摸婴儿面颊,由衷生出一股爱怜。
“清和,为这孩子取个乳名罢。”施文婳轻声道,抬眸期待地望向林清和。
“你确定要我来取?”林清和惊讶万分,略显迟疑,“晋王不会有意见么?”
施文婳摇了摇头,气息愈发幽微:“孩子大名有父皇和母妃操心,无需我们考虑。你是我们母子的恩人,没有你便没有他的出世,取名乃是理所应当。”
林清和挑了挑眉,唇边含了轻笑:“既这么说来,你才是最大的功臣不是么?”
“先生莫要取笑我了,”施文婳眼底溢出几许无奈,“世事多艰,对哥儿尤其苛刻,这一点想必您早有所察。恳请先生赐名,并非只是感念先生恩德,也是盼着这孩子能得您一半风采,我便放心了。还请先生满足我的私心,莫要推辞。”
“我还是更习惯你唤我清和,”林清和摸了摸鼻子,眼底划过一抹羞涩,“咱们起初便是平辈相交,如今怎么反倒客套起来?”
一口一个“先生”“您”的,林清和听着总觉受之有愧。
施文婳但笑不语。
清和恐怕没有察觉到,任何人只要同他真心相处一段时日,便会被他洞明世事却不忘初心的赤忱所打动,被他明知世间险恶仍温柔待人的善良所吸引,亦被他出身低微却从不妄自菲薄的自信博学所折服。
他轻易就能俘获他人真心,是因为他本身便是一团温暖的火焰,令深处黑暗之人,无法抑制地心生渴求与向往。
他可以是亲切可靠的挚友,可以是相依相伴的家人,当然也能做指点迷津的师长。
因此,一句林先生,施文婳唤得心甘情愿,唤得心悦诚服。
林清和静静垂眸,目光如水一般流淌在婴儿稚嫩的面孔。沉吟须臾,他不觉莞尔:“既如此,我便当仁不让了。这孩子眉眼钟灵毓秀,暗藏山河,将来必有一番作为,不若叫他秀秀罢!”
“秀秀,秀秀,”施文婳念叨两遍,心里愈发觉得不俗,竟是很青睐这个乳名了,“此名甚好,多谢清和。”
周遭之人一并笑起来,纷纷奉承道:“啊呀还得是林先生会取名!”
“是呀,小世子这乳名听着就文雅。”
话音一落,檀云心里咯噔一声,知晓自己说错了话,立即跪了下来。
王妃眉眼淡淡:“起来罢,以后称呼小少爷便是,世子这名头太金贵,秀秀且担不起。”
晋王府,或者说陛下,是不会同意一个小哥儿承袭世子之位的。
林清和倒是不以为然,一个人的未来若是被出身钉死,他此刻就不会站在这里。
如此又吩咐一通,施文婳撑不住疲惫,逐渐陷入昏睡。闭眼之前,仍不忘握着清和的手恳求道:“先生,府里暂时拜托你帮忙照料了。”
林清和微点下颌,温声应了。孰料,当他踏出产房,呼吸到新鲜空气时,先前强行压抑的不适一齐涌上来,一时只觉天旋地转,竟直直朝门框倒了下去。
顾枝大惊失色地扑过去,赶在好友倒地的最后一刻,成功地变作对方的肉垫。
林清和一把攥住好友手臂,只来及地叮嘱一句,便陷入了昏迷。
这时,周围仆妇如梦初醒,纷纷上前将其搀扶起来。
顾枝捂着摔得发疼的胸口,不忘环视一周,果然瞧见缩在角落里,预备趁着混乱溜走的王婆子。
顾枝眼前一亮,指向对方,高喊出清和最后的嘱托:“此人居心叵测,快抓住她!”
林清和一觉醒来,只觉精神疲惫。这种疲惫,类似于上一世大学体测时,一口气跑完两公里后产生的惫懒与怠倦。
他正欲翻身,却发现怀中卧着一具幼小身躯。林清和垂眸,不出意料地见到了呼呼大睡的幼崽。
他笑了笑,正欲拂去幼崽额前碎发,却发现右手被人紧紧握在掌心。
林清和偏头,映入眼帘的是青云疲倦的面容。眼下青黑,青须遍颚,即便是在梦中,眉头亦不曾舒展,足见这两日的奔波辛苦。
他伸出左手,动作很轻地摩挲那片胡茬。
刺刺的,略有些扎手,林清和毫不意外地发现,即便憔悴至此,依然无损这个男人的半分俊美。往日棱角分明的脸庞,此刻似乎多了分落拓与不羁。
顾青云眉心微动,挣扎着醒来,恰好撞见夫郎眼底一闪而逝的心虚。
“我是不是弄醒你啦?”林清和讪讪缩回手,掀开被褥一角,“你要不要上来补会觉?”
顾青云摸他面颊,见并未发热,这才放下心。
清和才刚醒来,并不晓得自己昏睡两日,也不晓得自己几度发热,险些吓坏众人。顾青云望着那双不如以往灵动的杏眸,心下只觉懊恼与悔痛。
“清和,”他将脸贴在夫郎手心,感受掌心绵软的温暖,“我有话要对你说,你听了之后不要激动,好不好?”
林清和狐疑歪头,眸中露出一丝可怜的无辜:“你做了甚么对不起我的事么?先说来听听。”
正在这时,怀里的小身子动了动。二人一同低下头,就见幼崽打着哈欠醒来,揉了揉惺忪的睡眼,见到爹爹清醒时,眸光登时一亮。
正欲往前扑去,似乎想到什么,星星的动作便是一顿。
幼崽尚未彻底清醒,嘟囔时奶音十足,似含了饱满的蜜糖:“不能碰爹爹的肚子,弟弟会受伤的。”
林清和原本因幼崽的憨态可掬,而露出一半的姨母笑骤然一滞。他眨了眨眼,神色略带几分茫然。
“青云,你听清了星星方才说的什么吗?”
顾青云定定看他,神情似悲似喜,声音略微艰涩:“清和,承胤回来寻我们了。”
刹那间,林清和只觉耳畔轰鸣一声,恍若有道惊雷猛然炸响。
于一片光怪陆离中,他重新回到那个黑黢黢的,长得似乎没有尽头的甬道。
甬道尽头便是天光,只要能走到那里,就可以重获光明。
林清和艰难跋涉,每一步都很重,重得像是一片不见天日的泥沼。背后似乎有只怪物在不断驱赶,逼得他一刻也不能停歇。
终于,林清和欣喜地伸出手,那抹天光已近在咫尺,只需他踏出最后一步。
“噗嗤!”沉闷的声音轻轻响起。
林清和呆呆低头,望向那把破腹而出的弯刀,只觉刀口处源源流淌的鲜红刺目至极。
“清和,你快醒醒!”
林清和回过神来,便对上一大一小担忧的眼神。他面色怔松,右手无意识抚上小腹。
那个上辈子被他亏欠,尚未出世便无辜惨死的孩子,此刻真的就在这里么?
“青云,我不是在做梦罢?”林清和神情仓皇,带着一丝难以察觉的脆弱,“我不是个合格的爹爹,承胤真的不怪我么?”
自成婚以来,二人迟迟不曾提及生子。
顾青云的态度是顺其自然,林清和原本亦不在意,只是自从得知前世,心底便暗暗存了个心结。
不过此间哥儿本就难有孕,林清和私下盼了些时日,无果,久而久之便放下了。
如今,这个孩子来得猝不及防,却令他有种尘埃落地的轻松之感。
顾青云捉住他手心,俯身印下一个柔软的吻,动作充满了怜惜。
“清和,你没有做梦,承胤真的回来了。你辛苦孕育,何过之有?他如果要怪罪,也该怪我这个思虑不周,保不住妻儿的窝囊废。”
“我们都不要提了,”林清和以手抵唇,阻止他继续自咎,“那些痛苦的回忆,就让它留在过去罢。”
“是,谨遵夫郎旨意。”顾青云顺势又亲了口,将夫郎幼子一并纳入怀中,满足地喟叹一声。
“这一生,我们一家四口,终能圆满了。”
脉脉温情之际,顾枝携着满身风雨闯进来,一开口便是石破天惊。
“林骁来了,他说,太子殿下刚刚薨逝,陛下急召顾大哥入宫议事!”
*
东宫,皇后轻抚儿子枯瘦的面颊,那双总是噙着笑意的眼眸早已阖上,再也不会睁开来逗自己开心。
皇后浑浑噩噩地站起身,瞥了眼跪坐榻边一脸心如死灰的千峰,踉跄着投入风雨中。
身后侍从一拥而上,争抢着替她撑伞披衣,跪请她乘坐轿辇。
皇后充耳不闻,视而不见,唯一记得的,便是脚下这条通往咸福宫的青石板。
风雨凄凄,寒意砭骨,这些都不及心底的痛。皇后眼中燃烧着烈焰,这烈焰催促着她,脚步再快一些。
咸福宫宫门紧闭,皇后站在殿外,认真打量这座略显陌生的宫殿。记忆中,这里并无此刻这般萧条沉寂,反倒处处充满欢声笑语。
门口零星站着几个侍卫,奉陛下命令看管此处,至今已是半月有余。
咸福宫闭门反省,几乎成了无人光顾的冷宫。即便是六皇子戚彦恒,也不被允许探望母妃。
皇后满身湿透,举步便要进殿。
侍卫们俱低着头,不敢冒犯分毫,只在其进门时象征性地拦了一拦:“皇后娘娘,陛下吩咐过,没有圣谕,任何人不得随意进出。”
皇后目不斜视,冷冰冰地呵斥道:“让开!”
侍卫踌躇须臾,不敢强硬阻拦,只得放人进去了。
李芊芊坐在窗前刺绣,殿外风雨大作,室内尚未点灯,略有些昏暗。
因淑妃失宠,内侍省近来愈发怠慢,本应按例分发的灯烛都得三催四请,才能拿回一些受潮发霉的次品。为了节省,李芊芊便不让白日点灯。
见到皇后浑身湿漉漉地进来,李芊芊立即站起身,急忙唤来下人:“红枝,绿翘,快打桶热水来伺候娘娘梳洗。”
她一面叫人,不忘伸手去解皇后外罩的鹤氅。
皇后退后两步,避开了那双手,只淡淡吩咐:“让婢女来。”
李芊芊动作一顿,眼底划过一抹失望,只得敛眉屈膝应了。
待梳洗过后,皇后与淑妃围炉对坐,双双望着无边无际的雨幕发呆。
良久,皇后突然出声:“我自问待你向来不薄,你为何要害我儿?”
李芊芊眼前一阵恍惚,心中却莫名一定。这一天,终于来了。
她扬了扬不再年轻的眉眼,轻蔑一笑:“还能为了什么,不过是嫉妒二字。”
“嫉妒?你说嫉妒我?”
皇后一字一顿,匪夷所思地打量眼前这个鬓发全白的女人。
李芊芊敛去笑容,面无表情道:“咱们年岁相仿,我向来比你聪明,可为什么总是你更出风头?即便是陛下,也看重你多过我,可分明我认识他更早,进府也更早!”
“姐姐,你如此得天独厚,占尽便宜,叫我如何不嫉妒?”
皇后缄默不语,听着这番可笑的控诉,心中竟毫无波澜。
好半晌,她嗤笑一声:“这些说辞,你可以骗过其他人,却糊弄不了我。我虽愚笨,但是一个人是真心还是假意,尚能分辨得清。”
李芊芊的双手颤抖起来,眼前雾气渐起,一片朦胧。她勉强挤出笑意:“我说的就是真心话。”
殿内又是一阵沉默,唯余窗外雨声点点。
李芊芊的眼泪终于淌下来,她又哭又笑:“姐姐,你真是糊涂。该聪明时不聪明,该愚笨时却又清醒,你何必非要执着一个答案呢?”
皇后闭上双眼,掩去一闪而逝的痛苦:“我不想麟儿去得不明不白,也想替自己的前半生做个了结。”
李芊芊取来绣品,放在膝上轻柔抚摸,不知不觉又是泪流满面:“姐姐,你还记得,我十岁时第一次见你,连汉话都说不好。我诓骗你说自小养在乡下老家,所以一切都不懂,你便信了。”
“你教我识字,说官话,学琴棋书画,满腹赤诚待我。可是你不知道,我本南诏蛊女,历经国破家亡之后,才被爹爹接来中原。他是女王座下能臣,来中原只是为打探朝廷发兵动向,孰料南诏很快覆灭,我们都成了无家可归之人。”
“爹爹潜伏之时,已考取了功名,因此我得以随之入京,遇见你与陛下。可叹造化弄人,我竟入了宫廷,一呆便是二十多年。爹爹去世后,我本想放下仇恨,专心抚养恒儿,死后再去爹爹和女王跟前请罪。”
李芊芊珍惜地摩挲着绣面上的山水,神色间满是怀念:“殷大人将毒药交给我时,我便知道,这一生都无法解脱了。是我对不起你,也对不起太子,我每日看着你们,心中无时不在煎熬,好几次都想不如就这般了结算了……”
皇后狠狠咬着下唇,唇边鲜血淋漓。她满眼愤恨地仇视眼前这个女人,她知道,又叫对方说准了。
就这般稀里糊涂地恨她不好么?为何非要犯蠢多此一举?好似人人都有难言之隐,到头来,那些痛苦全叫无辜的人受了,这究竟是什么歪理?
她的麟儿,只活了十四年自在日子,却尝尽十年心酸苦楚。他有什么错?凭什么要替犯下罪孽的先帝赎罪?
她取出绣帕,木然拭去唇上鲜血,动作很重,仿佛感受不到半点疼痛。做好这一切,她自脖颈取下那颗从未离身的佛珠。
自她潜心礼佛之时,这颗佛珠便挂在了颈前,至今已有十年。
皇后取下发簪,不知按了哪里,佛珠应声碎成两半,露出一粒鲜亮的药丸。
“论用毒,中原确实比不得南疆,”皇后款款开口,神色捉摸不定:“可中原地大物博,总有些毒物是南疆亦没有的。昔日,你送我儿千机,如今,我也还你一味牵机……”
无人知晓,佛珠从不离手的皇后娘娘,竟常年贴身暗藏着一枚致命毒丸。
李芊芊愣愣望着那枚药丸。
牵机此名,她亦有所耳闻,此毒服用后会腹中剧痛,致头足相,死状不可谓不凄惨。
皇后留下药丸,最后瞥了眼那幅山水刺绣,冷冷道:“倘若你服了药还能活下来,那便是你的造化;若活不下来,就去下面给麟儿赔罪罢。”
李芊芊匆忙追出两步,哀婉求道:“小六,小六是无辜的,他对娘娘和太子一向真心实意。还请皇后娘娘大发慈悲,放过他吧!”
皇后脚步滞了一瞬,冷笑一声,转身毫不迟疑地离开了。
李芊芊目送她的背影,奇异地感到一阵松快。她没有丝毫犹豫,几乎是迫不及待地将药丸送入嘴中。
药效很快发作,一股深入骨髓的灼痛自腹中传开,如潮水一般迅速吞没了她。
失去意识的最后一秒,李芊芊大口吐着血块。弥留之际,艳唇翕动,她似乎呢喃了句什么。
倘若皇后还在,定能辨认出对方喊的分明是---
“姐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