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清和率先下马,将身前幼崽抱下来,递给后一步抵达的顾枝。
“父亲!”
幼崽又惊又喜,乍然发出短促的惊呼,便被林清和一把捂住嘴。
他微微垂眸,眼底是一览无余的宠溺,语气又轻又柔地哄劝道:“乖宝,和枝枝稍等片刻,等爹爹和父亲忙完,便带你回家,好么?”
星星眨了眨眼,自发闭上小嘴,煞有介事地点点头:“嗯嗯,爹爹快去,我乖!”
林清和眼中缀满温柔,转身之际,却又换作满身清冷。他从怀中取出一本保存完好的蓝本账簿,面色恭敬地呈至钦差跟前。
“钦差大人,草民这里有本账簿,上面清楚地记载了珞珈山所营产业,以及所有业务往来,请大人过目。”
顾青云无奈地勾了勾唇,眼底划过一丝纵容。他温声道了句辛苦,这才伸手接过账簿。
“这本账簿从何而来?”
顾青云随手翻了翻,视线扫过其中几个名字,眼中泛起几丝波澜。这细微的动作变化,并未逃过林清和的眼。
不过此时并非细究的好时机,林清和只敛眉答道:“是此间一位蒋姓管事,冒死从火中抢出来的。”
提及此事,林清和的情绪略有些低迷,顾青云立即有所察觉。
蒋姓管事?他挑了挑眉,难道是从前的那位旧相识?
“那位蒋管事如今可还安好?”
林清和动了动唇,心底五味杂陈,百感交集。
“他受了极重的伤,将账簿交给我之后,便不治身亡了。”
回想起那一幕,林清和至今仍有些恍惚。
那人满身尘土,衣物上残留着被焚烧的痕迹,左肋下插着一把利刃,血液源源不断地从伤口渗出,比上一次见面时还要狼狈。
将账簿交给林清和后,蒋文良靠坐在廊柱上,气息愈发微弱。他熬了太久,久到残破的身躯再也无法支撑。
“这些,能赎清我的罪过了么?”
林清和张了张口,嗓子眼似乎被堵住了。他说不出话来,亦给不了答案。
“原来如此,”蒋文良似乎明白了什么,他低低呢喃,露出一抹了然的惨笑,“你果然不是他。”
“他还活着么?”
林清和眸光颤了颤,略有些复杂。片刻后,方才点了点头:“慧明大师说过,他是个有大造化的人,往后必能一生顺遂,平安喜乐!”
蒋文良满足地笑了笑,眼中最后一丝光亮逐渐散去,意识模糊的最后一刻,他仿佛又听见了那句久违的嘱咐。
“文良哥哥,山路难行,你要一路保重!”
种种思绪不过一瞬,林清和便回过神来。下一刻手上一暖,他微微侧眸,却是顾青云眼含担忧地望着他。
他摇了摇头,示意自己无事。又轻吁了口气,将胸中那些凝滞的情绪一并排空。
另一边,原本上蹿下跳的刘信仁,自看到那本账簿时,面色骤然灰暗下来。他自是不敢置信,可铁证如山,容不得他半点抵赖。
被拖下去时,刘信仁仍不肯束手就擒,喊了一路的饶命,惹得押解的兵卒烦不胜烦,最后敲了一记后颈,才得以清净。
“此间事了,湖州城内疫情紧急,本官先行一步。珞珈山这边,还得麻烦邬将军善后。”
局势彻底被掌控后,顾青云便向邬木兰提出告辞。珞珈山余党再无翻身之力,可湖州城内却急需顾青云回去主持大局。
温婉大方的女子端坐在枣红马上,眉眼一如既往地温柔可亲:“顾大人放心,待本将军处理好此处,便回城内同你汇合。”
顾青云眼中露出赞许之色,冲邬木兰拱手致谢:“此番行动,有赖邬将军鼎力支持,顾某感激不尽。”
邬木兰同样拱手回礼,眉目间洋溢着舒朗的笑意:“顾大人言重,出行前,殿下曾千叮万嘱,要木兰好生配合阁下,定能查明事情真相。如今看来,殿下可真是铁口神断了。”
可不是么?本以为只是一次揪出湖州疫情幕后主使的合作,没想到,拔出萝卜带出泥,竟被他们摸到这座大山。
这下,他们一直苦苦追查的西戎武器走私源头,总算有眉目了。
顾青云不由莞尔:“承蒙殿下看重,是绥之的荣幸。”
邬木兰拽动缰绳,枣红马儿脚下挪动几步。作势转身之际,主人却突兀回首,转向一旁安静聆听的哥儿,笑吟吟问道:“差点忘了问,闲云先生,您的新话本打算何时出?木兰在边关,可是日夜翘首以盼呢。”
林清和顿时呆了呆。
哎?怎么离了严掌柜,他还能被人当面催更?
他挠了挠头,颇有几分纳闷:“你怎么知道是我?”
邬木兰巧笑嫣然,冲他眨了眨左眼:“这个嘛,山人自有妙计。不过这个不重要,要紧的是,闲云先生,你知道边关有多少人等着您的新话本么?”
所以,你怎么还不写?
邬木兰的语气并不强烈,可林清和还是感到一阵熟悉的,令人头皮发麻的紧迫感。
林清和嘴角抽了抽,最终还是硬着头皮作出承诺:“下一本已有眉目,待到回京之时,约莫就能出了。”
得到确切回复的邬将军,心满意足地骑着枣红马离开了。
目送那道似火一般艳丽的背影,林清和如释重负地松了口气。顾青云轻咳两声,掩饰唇边止不住的笑意。
“想笑就笑罢,我又不会吃了你!”
林清和狠狠瞪了他一眼,眼神却有些软绵绵的,看着不叫人生恼,只觉无限爱怜。
若非时机场合不对,顾青云恐怕会忍不住摩挲对方发红的眼角,再翻来覆去地舔舐一番,尝尝是否还有未曾发掘的活色生香。
他虽未动作,林清和却险些在这般黏稠的视线下丢盔弃甲。幸亏人群已经散开,留在此处的,唯余他一家四口而已。
“爹爹!父亲!”
星星见正事聊罢,便迫不及待地拉着顾枝,颠颠地往爹爹身边跑。
“慢着些,小身子小短腿的,劲儿倒不小!”
顾枝猝然被幼崽拽动,身形不稳,差点摔了个趔趄。星星察觉后,立即乖觉地放慢速度,一面不忘软糯道歉。
到得林清和跟前,星星一把抱住父亲膝盖,仰面露出一个软乎乎的笑容:“父亲,崽崽如今,也是个好同志哩!”
他指的是昨晚操纵流萤,替爹爹给父亲报信一事,事后林清和郑重夸赞他是个机灵的小同志。
幼崽心里美滋滋的,一直记到现在。
他在这里待久了,遂沾上几分湖州口音。林清和不由扶了扶额,好么,好不容易戒掉崽言崽语,却又变成哩言哩语了。
顾青云挑了挑眉,俯身将儿子一把抱起:“什么同志?和父亲仔细说说,你们这几日过得如何?”
星星满怀依赖地贴上父亲颈窝,惬意地打了个呵欠。
“嗯嗯,这几天可好玩哩,父亲下次也来吖……”
身后,顾枝抱着好友手臂,一脸心有余悸:“清和,昨夜吓死我了,万幸咱们都没出事!”
林清和拍了他手背,以示安慰:“是啊,幸好一切顺利。接下来,只等湖州疫情解决,咱们便可启程回京了。”
“那个……”
顾枝眼珠子胡乱转了转,似是欲言又止。自和离一事后,他稳重了不少,如此小儿作态,也只在林清和跟前显现。
“有话直说,做甚么支支吾吾的?”
顾枝连忙露出个讨好的笑容,飞快地扫了眼身前背影。确定对方离得稍远,这才凑到好友耳边轻声低语:“清和,那个蒋秀才,他、他的尸身怎么办呀?”
想到那人昨夜所为,顾枝心里一阵唏嘘。人之将死,其言也善,更何况,他帮了那么大一个忙,若是就此弃之不顾,良心上总过不去。
可若说要清和替他料理身后事,顾枝又总觉得怪怪的,毕竟曾经,那人可是狠狠伤害过清和与顾大哥的。
“人死如灯灭,”林清和倒是看得很开,并未太过介怀,“届时将其尸身火化,等以后有机会,再带他回故乡安葬罢。”
“仅此而已?”
顾青云端起一杯姜枣茶,用手背试了试水温,递给一旁面色苍白的夫郎。此时他们已身处回城的马车上,另外几人被他打发去了后面一辆车。
他心安理得,且理直气壮地独占了自己的夫郎。
两人一时提及蒋文良,听到清和如此打算,顾青云心中微感诧异,又暗藏几分尘埃落定的窃喜。
林清和接过杯盏,瞄了眼茶水色泽,脸色瞬间灰暗几分。有心拒绝,不料却对上顾青云不容置喙的眼神,只得乖乖饮下。
“嘶,姜放太多了罢?”
林清和咳了咳嗓子,又用了半盏温水,才压下那股辛辣。
顾青云见状,从荷包里取出一块薄荷糖,递到夫郎唇边。
林清和立时眉开眼笑地凑近,眼神直勾勾地盯着对方,舌尖却轻轻一卷,状若无意地扫过温凉指腹,留下湿热的气息。
顾青云呼吸一紧,眼神顿时深了几分,指尖自发地追随那颗薄荷糖,按在夫郎殷红似血的唇珠上。
啧,看着真好亲。
“咱们可是在马车上呢,”林清和望着那双写满欲望的眼眸,面红耳赤地小声叭叭,“你、你不许乱来!”
顾青云轻笑一声,声音如玉磬击石般低沉悦耳。他无视对方假模假样的推拒,倾身而下,恨恨咬了口那颗鲜艳欲滴的唇珠。
“下回再如此肆无忌惮,”青年在他耳边轻喘,湿热的唇不经意触碰到白皙细腻的耳垂,敏感至极的耳根霎时通红一片,“直接办了你!”
林清和腰肢软得不行,眼中湿漉漉的,很没骨气地连忙点头。
顾青云把玩着夫郎瓷白如玉的后颈,眼底是明晃晃的戏谑:“只碰了碰耳朵,就这般受不住,方才又是哪里来的胆量主动撩拨?”
林清和垂眸,鸦羽般的长睫微微颤动,透露出一股无辜又可怜的意味。
顾青云见他又开始装怂,笑着叹了口气:“也罢,暂且放过你。”
他的语气意犹未尽,又意味深长,林清和瞬间明了个中深意,不由得缩了缩脖子。
随着那人起身,林清和顿觉压迫感尽去,暗暗为自己捏了把汗。他掀开帘子,借由凉风拂去心底燥意,这才继续一开始的话题。
“蒋文良之事,难道你认为我做得不妥?”
顾青云轻搓指腹,正回味方才掌心滑腻,以及那抹萦绕在鼻尖,似有若无的淡雅幽香。闻言,他心中一凛,纷繁杂念悉数按下。
“他从前坏事做尽,这次却能摒弃前嫌,慷慨相助,若无他配合,行动也不会如此顺利。呈报的折子上,合该替他请功索赏。只是,我有些私心……”
顾青云斟酌着,似有难言之隐。他适时止住话头,拧眉望来,眸光随着颠簸的车马轻晃。
林清和见他沉吟,了然一笑:“你担心我会介怀么?”
他趴在窗子边,单手托着下巴,视线漫无边际地在野外穿梭:“不过是就事论事罢了。他能戴罪立功,这是他的造化。我不会因他从前之恶,而抹消此刻之大善,他应得的声誉、嘉奖,你如实上报便是。”
顾青云深邃的眸光始终凝注在他周身,不放过任何一丝神情变化。
“同理,我亦不会因为他此刻所为,就抵消从前他对你和、”林清和顿了顿,温和的嗓音继续道,“和小清和的伤害。说到底,我不过是个局外人,没有资格去提原谅。”
有资格之人,自始至终,都只是青云和逝去的原主而已。
更何况,他若是可怜对方,那么谁来可怜小清和呢?一条无辜的生命因蒋而逝,这是不争的事实!
这世间,林清和的眉眼冷却一瞬,露出寻常罕见的锋芒---
终究是,迟来的深情比草贱!
“那么,你会原谅他吗?”
林清和转过头,如水的杏眸睁得极圆,盛着纯粹的好奇。
顾青云长臂一伸,十分自然地揽人入怀。在怀中人看不见的角度,他掀了掀唇,露出一抹称心如意的笑意。
“我与他的恩怨,早在他被抓走那日,就已结清了。”
他听见自己如此宽容大度地说道。
至于是否心生芥蒂,顾青云对此嗤之以鼻。两世交锋,他从未落过下风,该报的仇,他分毫不让地报了,何至于生出心魔?
他虽谈不上大公无私,但也不屑小人行径。
顾青云在乎的,不过是怀中人一点思绪而已。他不在意替旧日仇敌请功,他怕的,是清和的同情与不忍。
有些事情,有些人,经不起反复回想。咂摸久了,是要成执念的。
即便眼前这具身体换了内芯,他也未曾对蒋文良放下心防。清和究竟有多好,又有多心软,他再清楚不过。
上一世蹉跎半生,吃尽苦头,方才得了这么个珍宝,他藏着掖着还来不及,又岂会甘心被他人截胡?
顾青云满足地喟叹一声,搂紧了怀中人腰身,故作大方地恭维道:“如此有功之人,合该有魂归故里的机会,夫郎思虑甚是周全,为夫甘拜下风。”
林清和暗暗撇了撇嘴,打量他不清楚对方心思么?就青云每回见了蒋秀才后,那副虎视眈眈的态度,任是不谙世事之人,也能摸索出几分。
更遑论心思一向通透的林清和,他不过是看破不说破罢了。
林清和抿了抿唇,颊边梨涡若隐若现,他偏了偏脑袋,替自己寻了个更舒服的姿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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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5章 第 95 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