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枝跟着去了两次厨房，便将附近路线摸了个清楚。

他厨艺好，性格又腼腆，做菜时从不藏私。遇到大厨房的厨子问话，还会细声细气地讲解诀窍，几次下来，厨房的人对他印象颇好。

而从这两天送出去的饭菜反馈来看，上面大抵也是满意的。

因此对他混迹厨房，乃至周边园地，管事们都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随他去了。

正值近两日守卫有些松懈，顾枝偶尔还能带着星星在附近玩一会。

虽然周围环境看似如常，林清和还是从守卫身上，感受到了一种山雨欲来的紧迫。

经过几日相处，外加幼崽的助攻，两个看守已不再如先前那般冷漠。林清和在东拉西扯中，推测出这两人皆非本地人，而是来自其他地方。

至于是主动，还是被迫---

看着他们眼中无法掩饰的疲惫与麻木，林清和猜测是后者。

从顾枝处了解到周边地形，林清和在脑海里迅速判断出通往外界的路线。当然，并非是指逃离这座山，而是走出这个困住他们的地界。

此地是后山，屋舍众多。有他们所住的简陋木屋，专用来关押重要犯人；亦有精致小巧的别馆，大抵是此处高层所居，轻易不许旁人靠近。

又一次午膳前，顾枝被带去厨房，林清和抱着孩子跟上去，美名其曰散散心。

两个看守本想不允，奈何对方再一次祭出变脸绝活，重现了当初挤兑赵管事的本领。

对这个咄咄逼人的哥儿，赵管事都甘拜下风，更何况是两个不善言辞，良心尚未泯灭的守卫？

正值多事之秋，赵管事忙着接待贵客，无暇分心关注此处。若是再闹到他跟前，恐怕挨罚的，就是他们二人了。

纠缠片刻，两人终是松了口，只再三叮嘱他们，用过午膳要立即回来。

林清和冷脸一收，笑眯眯地点头答应，瞧着颇有几分乖巧：“好说好说，本公子心情舒畅了，自然会早点回来。”

到了厨房，顾枝如往常一般动作，很快料理好自家饭菜。而后，他并未离开，轻车熟路地去给大厨帮忙，换来大厨的一脸感激。

直至厨房的工作告一段落，大厨擦了擦汗，不禁长舒一口气。

“幸亏有小五帮忙，不然这顿饭菜还要再等等哩。”

顾枝抿了抿嘴，露出一个温软的笑容：“秦伯说笑了，您这手上功夫，可比我利落多了。”

秦大厨得意地翘了翘嘴角，看他更是顺眼。若非情况不允许，他是当真想和这个哥儿拜个把子，同他好好研究新菜。

“对了，听说外面送来了几种新奇果子，需要你帮着辨认一番，看看其中是否有你说过的辣椒。你等会就跟着送饭菜的帮工，前去瞧瞧！”

林清和耳尖动了动，同顾枝不着痕迹地对视一眼，心中立即有了主张。

顾枝仍是那副天真模样，闻言十分激动，忙点头答应：“真的吗？太好了，若是真有辣椒，那大家以后就不容易生病啦！”

青晏镇内河道众多，水汽充足，再加上他们常年生活在山里，湿气太重，身上总是这里那里痛。

顾枝曾无意中透露，辣椒可以祛除体内湿气，暖胃祛寒，做成菜品后，味道也极好。

秦大厨当时听了一耳朵，立刻上了心。不提别的，他自己也常年受湿气困扰，一遇到下雨天，全身关节疼得厉害哩。

将要求上报后，上面将信将疑，大抵也是不堪忍受，所以很痛快地同意了寻找。

秦大厨交代完毕，就去忙别的事了。顾枝装好自家膳食，跟在装满饭菜的推车后，向外走去。

林清和立即牵着星星跟上，旁人只以为他要回房用膳，并未在意。

正值酷暑，在太阳底下没走一会，皆是汗流浃背。帮工脚步匆匆，气温太高，饭菜捂久了，会发馊的。

尽管那帮管事无所谓，矿工会不会吃到馊食，可帮工们推己及人，还是忍不住同情那些可怜人。

路过一处临水的凉亭，林清和身子突然晃了晃，痛呼出声：“哎哟，我肚子好疼……”

“主君你怎么了？你别吓小五啊！”

顾枝面色一白，当即扑过去，扶住了摇摇欲坠的主子。

幼崽仿佛被吓坏了，眼中含着惊恐，要哭不哭地看着爹爹：“呜呜，爹爹是不是吃坏肚子了，就跟宝宝昨天一样，呜呜爹爹痛痛……”

帮工们猝不及防，愣在原地，向来老实巴交的脸上，浮现出几丝焦急与无措。

其中一个讷讷道：“那，那怎么办？要不……”你先回去？

话未说完，顾枝吸了吸鼻子，一脸坚定地开口：“几位大哥先去吧，我带主子在凉亭歇一歇，他的身体要紧。”

帮工们略有犹疑，眼下无人看守，这中间若是出了什么岔子，他们可怎么担待得起？

林清和抬起头，苍白的面容上，挂着豆大汗珠。他似乎是痛得狠了，嘴唇都失了血色。他无力地倚在顾枝肩上，说出的话却很温和。

“真是抱歉，耽搁你们行程了……几位不若先行，天气炎热，饭菜经不住放……待我好些，我就放小五去前面……

“此处虽……人迹罕至，可前后都有守卫……我又病成这样，你们……还有什么不放心的呢？”

他说得断断续续，气若游丝，面上却有一种善解人意的大度。

帮工们纷纷脸红，细想之下，的确如此。

这里虽是进出后山的必经之路，可前后看守甚严，除了凉亭，也无特别之处。

想来除了休憩，他们也惹不出什么乱子。帮工们最终推着板车，先行离开了。

一炷香后，透过稀疏的灌木丛，依稀瞧见一个瘦弱的身影，正低着头，匆匆赶往后山出口处。

与此同时，两个看守也正翘首以盼。

林公子已出去好一会了，再不回来，他们便该叫人了。

说曹操曹操到，在看守们踌躇时，眼前渐渐出现了一大一小的身影。

大的似乎生病了，他捂着嘴，指尖时不时泄出一两声咳嗽。行走间如弱柳扶风，流露出一股病西施般的风情。

走近了，两人才瞧清，对方面上香汗淋漓，眼角一粒泪痣殷红似血，颇有种惑人之感。

两人顿时低下头，不敢细看。

“公子这是怎么了？为何出去一趟，回来竟病成这样？”

哥儿低低咳嗽，声线略微沙哑：“我身子虚，昨晚咳咳、贪凉，吃了许多咳咳，送来的冰，方才，方才突然发作，咳咳……”

守卫有些好奇，为何上午未曾出事。正欲细问，便见一旁的幼崽站出来，气鼓鼓地拦在两人面前。

“你们不要再、再问啦，爹爹不、不舒服，窝要带他去休息！”

被幼童狠狠瞪着，满眼“你们怎么这么不懂事”地鄙夷，两个看守皆是老脸一红，眼中浮现一丝羞愧。

“那林公子赶紧进屋，好好歇息，需要我们去叫大夫么？”

“不用了，”哥儿温柔地笑了笑，牵着幼崽进屋，“我咳咳，我睡一会，兴许就好了。”

屋门在两人面前关上，隔绝了守卫们或疑惑、或担忧的视线。

另一边，不出意料地，在抵达后山出口时，来人被拦住了。

“站住，你是何人？为何擅闯此地？”

来人抬起头，赫然是一副圆脸琼鼻，怯弱腼腆的模样，只嘴角一粒红痣，透露出对方的哥儿身份。

“奴，奴是后厨的小五，”他似乎被这阵仗吓到，有些语无伦次，“是、是秦伯叫我来的的，他说前院送来几种陌生果蔬，叫我帮着辨认辨认。”

“你就是那个，帮着改善伙食的帮厨小五？”

守卫显然听说过他，态度稍有缓和。毕竟这几日，他没少和未当值的弟兄吹嘘，那些美味可口的饭菜。

小五木讷点头，面上一副受宠若惊的表情：“守卫大哥猜得没错，正是小人。”

守卫收了怀疑，却又问了句：“那你怎么不和送饭的帮工一起？”

小五涨红了脸，不好意思地笑了笑：“方才腹痛难忍，落了他们一步，还请守卫大哥见谅。”

哥儿声音小小的，似乎是懊恼极了。

“行了，快去吧，别忘了尽快回来！”

守卫摆了摆手，放他过去，末了不忘问一句：“你知道路线吧？”

“知道，秦伯早就告诉我啦！”

小五小跑着离去，声音迎风飘散，传到守卫耳中时，只剩下欢快的尾音。

一口气跑出守卫视线，林清和才停下脚步，大口地喘息平复。

谢天谢地，守卫没再啰嗦，否则以眼下气温，再出一会汗，脸上妆容估计就要花得不成样子了。

机会难得，他定要仔细瞧一瞧，这座大山，除了颜料加工厂，还隐藏了什么。

山林阴翳，林清和缓了片刻，身上总算凉爽了些。

他小心翼翼地避开巡逻守卫，专捡偏僻无人、杂草丛生的小径走。

一面走，一面不忘留下记号，以防迷路。

走了两刻钟，腹中已是饥肠辘辘。林清和摸了摸肚子，心中叹了口气。若非时机不等人，他该吃了再来的。

等回去了，他定要好生哭诉一番，说不定枝枝一心软，便会给他做些平日不许吃的美食呢！

林清和听着腹鸣，颇有些苦中作乐地想。

“啪嗒，”脚下踩断一根枯枝，林清和当即止步，眼神微变，“不对，这片山林不对劲！”

他眯了眯眼，不动声色地捏紧了腰间的缠枝香袋。

香袋里装满了药丸子，全是顾枝塞进去的。他跟着梁大夫学医后，素日除了研发菜品，最爱搓药丸子。

有驱虫蛇蚁的，有一放就倒的，似乎还有吃了让人忍不住打喷嚏的，不胜枚举，样样稀奇古怪得很。

按顾枝的话说，反正吃不死人，有备无患嘛！

林间静谧异常，不闻丝毫异响，仿佛那些蛇虫鼠蚁，雀啼蝉鸣，俱已消失无踪。

林清和迅速观察身周，却未见什么异样。

他并未放松下来，又耐心静候了一刻钟，还是没有人出现。

林清和垂眸，遮住了眼中一闪而过的锐利。手指悄悄探入香囊中，取出一颗灰色药丸，握在掌心。

正在此时，一阵奇怪，却莫名熟悉的声音，穿过密林封印，窸窸窣窣地钻入他耳中。

林清和眉心微蹙，胸口泛上一股微妙的恶心。

他强忍着不安，谨慎地，不发出任何声响地，穿过这片诡异的林地。

钻出隐天蔽日的丛林后，林清和眼前豁然开朗。

呈现在他眼前的，是一个面积庞大，却又空旷无比的低矮盆地！

他迅速趴下身子，连呼吸都轻了不少。

树林背后，是一片寸草不生的岩石，若能站在上面，视野必定很开阔。

可他不得不趴下。

方才视线只是匆匆扫过，他便已瞥见不少暗哨，密密麻麻地分布在盆地边缘。

林清和不清楚自己有没有被发现，可他如今再想悄无声息地退出去，似乎也难了。

他借着双膝发力，无声地匍匐至岩石边缘，小心翼翼地探出头，视线往下看去。

目之所及之处，数十个大大小小的斜井嵌在盆地四周，如同大地凭空长出的窟窿，深不见底。斜井旁，矗立着几座矿石堆叠起来的小山。

那些矿石大小不一，颜色呈红褐或钢灰，此时正由灰头土脸的矿工搬上露天马车。载满一车，便托运至盆地边缘，一座恢宏的石屋中。

石屋距离太远，林清和看不清，可从那边燃起的火光，以及风箱鼓动的巨大声响来看，这些人分明是在炼铁！

林清和捏了把手心细汗，原来这才是珞珈山最大的秘密---

幕后之人未经朝廷许可，私占了座铁矿，并在此处秘密制造铁制武器！

这桩桩件件，说出去都是杀头之罪！林清和咽了咽口水，偏过头，正欲寻找掩人耳目的出路。

等等，那是什么？

林清和身体一僵，顺着眼角余光，瞠目看向盆地中央，那里竟有一座与众不同的矿山！

他忍不住往前探身，这才依稀看清众多斜井簇拥的中心，却有一口尺寸略小，造型诡异的竖井。

说它诡异，是因为井口边缘，铺了层层白布。白布上，放置了无数颗如同鹅卵石般大小的石子。

这些石头表面光滑如琉璃，颜色却蓝得发紫发黑，在阳光下散发出瘆人的光芒。

围着竖井的矿工，比之先前见到的，形容还要凄惨。一个个形销骨立，身材佝偻，头发几近掉光，有的甚至一边铺陈布料，一边咯血。

就连咯血，也要注意着不能污了洁白无暇的料子。

林清和感觉呼吸一寸寸收紧，巨大的恐惧扑面而来，令他几欲窒息。自穿越以来，他从未体会到，死神距离他这般近！

原来不是瘟疫，也不是剧毒，而是辐射！

林清和狠狠咬了口手背，疼痛令他清醒一瞬。

情况或许没他想象得那么遭，若真是连现代医学都束手无策的辐射，那么以这一整座山的辐射量，湖州城早就沦陷了。

林清和勉力镇定下来，当务之急，得先离开这里再说。

在他蹑手蹑脚退至山林边缘，即将隐入密林之际，盆地里终于有人察觉到异样。

“什么人？快抓住他！”

密林对面，暗哨亭中顿时有守卫鱼贯而出，朝林清和的方向冲过来。

林清和毫不犹豫钻入密林，奋不顾身地奔跑。快一点，再快一点，他绝对不能被抓住！

可无论他怎么加快速度，身后的追兵还是逐渐逼近。

眼前是一条羊肠小道，绕过这条路，便是密密匝匝的灌木丛。跳进去虽有被划伤的风险，可也能抵挡一阵追兵。

林清和电光火石间，就做好决定，正待行动，手臂突然被人紧紧攥住！

林清和立刻捏碎药丸，正欲扬手挥洒出去---

“别动，不想死就跟我来。”

一道阴沉的声音自耳后响起，林清和身子一滞。

权衡一瞬，他还是卸了动作，跟随那人跌跌撞撞地离开。

那人极瘦，也极虚弱，攥住他胳膊的右手，仿佛只剩皮包骨头。不过他对密林颇为熟悉，带着林清和左拐右拐，很快便顺利将追兵甩开。

趟过一条溪流，那人扒开一丛茂密的荆棘，一个漆黑的洞口映入两人眼帘。

“从这里出去，你就能直接抵达后山。”

他冷硬地撂下这句话，转身便要离开。

林清和惊魂未定地望着他的背影，方才观察了一路，他心中有了些猜测，却不敢确定。

“你是不是，蒋文良？”

那道背影顿时僵住，一动不动，仿若变成了一座雕像。

良久，那人终于有了反应。

“你不是小五！”他的语气很笃定，声线却莫名沙哑，“你是---”

他缓慢地，又轻柔地吐出了那个魂牵梦萦的名字。

“清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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