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人转过身，就着天光，林清和终于看清对方此时模样。

那张枯瘦的脸孔，早已不复初见时的斯文俊朗。两颊略微凹陷，眉骨处多了几道伤痕，像是什么尖锐利器所致。

唯有一双眼眸，望过来的瞬间，明亮如昔。似乎盛着某种复杂的情愫，平静地注视着昔日的故人。

林清和心中一阵恍惚。

因为原身痛苦的经历，他从前近乎是仇视这个玩弄人心的青年。再加上对方推青云入水，可谓是坏事做尽，有何下场都不为过。

可他依稀也记得，安平村初见时，这个书生也曾意气风发，眼中闪烁着野心勃勃的欲望，最终却被生母无情抛弃，被家人推入绝境。

林清和虽未言明，心底其实是认可顾枝看法的---

这是个既可恨，又可怜的人。

说起蒋家，林清和早已将这家人抛诸脑后。只偶尔回村探望顾里正夫妇时，听顾二婶提过一嘴。

似乎是蒋家最后的银子也被抢走了，又没了秀才郎可指望，一家子相互指责，整日打骂不休。

时过境迁，林清和也只当个笑料听听便罢。

他垂下眼帘，掩饰心底的五味杂陈：“方才多谢你出手相助，不过湖州距离南浔甚远，你为何流落至此？”

蒋文良扯了扯唇，似乎想挤出一个笑容，却因面部神经坏死，尝试了几次皆无果，只得放弃。

“当初，那群青楼打手抓了不止我一人，而后从水路将我们运至此地，我已在这边呆了近四年了。”

林清和动了动唇，眼中闪过一抹疑惑：“那你……”

“你是想问我为何能活下来，对么？”蒋文良眉眼弯了弯，眼底一片平静，“看来，你也发现了那些矿石的不对劲。”

“清和，别逞强，那不是你能解决的，”他忽地俯下身子，闷咳两声。再开口时，声线微微颤抖，似乎忍耐着极大的痛楚，“无论如何，我不会害你。”

“珞珈山情况有变，恐怕近日就会易主。趁着此时动荡，我会寻机助你们逃出去，出去后，立刻离开湖州，永远不要回头！”

林清和掏出一块帕子递过去，这是在青晏镇买的，物美价廉，于是他一口气定了数十条。

蒋文良怔了怔，眼底似有触动，伸手接过了帕子。

见他平复些许，林清和微微摇头，拒绝了他的提议。

“青晏镇危在旦夕，珞珈山兹事体大，即便不为百姓，青云作为钦差，亦不能贸然离开。”

“清和，那些矿石凶险万分，你知道迄今为止，折在里面的人有多少吗？”

蒋文良神情怔忡，仿佛陷入了痛苦的回忆中。

按理说，如他这般恶人，不应当再为世间生死动摇才是。可他未曾想过，来到此地后，过往经历的一切仿佛不值一提，他好像见到了真正的---

“人间炼狱！”

蒋文良喃喃开口，眼中依次划过惊恐、愤怒、麻木等情绪。

究竟是从什么时候，恐惧和仇恨便刻在了心底呢？

是前一刻还同他苦中作乐的同伴，翌日便成了乱葬岗的一具抛尸，还是亲眼见证一起下井的工友，吐出大口的血块，转眼便没了呼吸时？

他记不清了，人命在这里是最不值钱的，死了一个，他们立即就能从别处得到补充。

“快走罢，你做不到，顾青云也不行！”

蒋文良眼神坚定下来，不欲多言，暮色将至，他该回到营地了。

“倘若我有办法铲除这个地方呢？我知道这很危险，但是我有法子联系外界，你愿意帮我一把么？”

林清和叫住了他。蒋文良在这里经营许久，凭他的头脑，手上定然积攒了不少情报。

林清和猜得没错。

初入此地时，蒋文良万念俱灰，过了一段浑浑噩噩的日子。若非当初同一艘船的工友见他可怜，时常搭把手，也许他早已坠入深井，尸骨无存。

那是个老实憨厚的汉子，年纪不大，力气却不小。趁着农闲，他离乡找活计，却被人骗来此处挖矿。

他并未意识到被骗，依旧乐呵呵的，整日将家乡的小青梅挂在嘴边。

“俺娘说了，俺有的是力气，到哪里做工都吃香！等俺赚够银子，就回去提亲，杏哥儿说要等俺哩！”

在他央求下，蒋文良还用尖锐的木头，在木板上刻了一封家书。虽然那封家书，后来被他一并埋在了少年的衣冠冢里。

是的，那个高高壮壮的少年，为了营救朋友，永远被埋在了矿井深处，再不见天日。

远在家乡的杏哥儿，此时还不知道，这一生，他恐怕都等不到那个人了。

“他还那么年轻，”蒋文良神情茫然，眼底深处弥漫着一抹不自知的哀恸，“那么鲜活的生命，为何要浪费在我这种人身上？”

从那以后，蒋文良就变了。

他重新振作起来，凭借多年学识和精明的头脑，帮助上级解决了几个难题，顺利入了管事的眼。

此后他被调离矿井，此举虽保住了他的性命，但因为和蓝色石头接触过，辐射还是对他产生了影响。

蒋文良知道自己活不久了，而在死之前，他一定要向外界，揭开这里的秘密。

蒋文良其实也不明白，自己这么一个烂人，为何执着于一个几乎不可能完成的目标。只是当他闭上眼，总会梦见那张躺在井底，痛苦与安详交织的年轻面庞。

就当，是给少年的杏哥儿一个交代罢。

醒过来的蒋文良，这般自言自语道。

所以在天圣教那位神秘人物找上门来，问他要不要合作，一起掀开湖州城下的真面目时，蒋文良毫不犹豫地同意了。

此后两人联手，破开天圣教布在此处的重重壁垒，将一部分身染瘟疫的百姓送往汴京，顺利送到天子眼前。

可蒋文良没想到的是，他日思夜盼的朝廷钦差，竟是顾青云！

更没想到，顾青云那般托大，竟带着清和一起，来到这个吃人的地方！

他比谁都清楚这种矿石的恐怖之处，哪怕不直接接触，只要在周围生活一段时间，身体同样会受到影响。

没见那些怕死的管事，平日若无要事，基本不会踏足盆地半步么？

所以蒋文良迟疑了，他真的要把证据交给顾青云，引他来到此处么？

而当他得知，钦差夫郎被抓到这里，就关押在后山时，蒋文良几乎按捺不住，差点暴露了自己。

关键时刻，还是天圣教教主的一封书信，叫他不得不继续蛰伏。

定了定心神，蒋文良迎着对方期待的视线，微微撇开眼。

“你能对付这种疫病么？若不能，还是趁早离开罢！”

林清和思绪翻飞，迅速思索破局之法。按蒋文良所言，只有那些蓝紫矿石有辐射，且它们只是铁矿的伴生石，数量并不多。

其实只要就地掩埋，将这些石头放入地底，再将附近山林圈禁，不许人靠近。过个三五十年，辐射完全散去，一切皆大欢喜。

只可惜幕后之人利欲熏心，眼见有利可图，便不惜代价，造出了闻名天下的浮光锦。

想到此处，林清和心中一个咯噔：“这么说来，那些浮光锦岂不危险？”

蒋文良捂着手帕闷咳几声，放下手时，林清和眼尖地瞧见几缕血丝。

“这个你倒不用担心，他们还想安安稳稳赚钱，自然不会造出剧毒之物。浮光锦的制作工艺复杂至极，其间需要放入诸多药材，中和石头上的毒素……”

过程艰难，成果却十分喜人。

流光溢彩的浮光锦甫一面世，便成了权贵富商的心头爱。又有国师为其背书，世人很难不趋之若鹜。

林清和眼底划过一丝嘲讽，安稳？用无辜百姓的鲜血换银子，幕后之人如何不安稳？

“既有药材可以中和辐、毒素，为何不给人用？”

林清和十分好奇，究竟什么神奇的药材，竟能抵消石头上的放射性元素？这也太不科学了罢？

不过仔细想想，自从他穿越到这个时空，经历的离奇事件一桩接着一桩，林清和顿时放弃了纠结。

“那些药材出自南疆，价格也贵，且不说常人是否吃得起，能与剧毒中和之物，想也知道，其毒素必不可少，人吃下去还能活命么？”

蒋文良就曾见过，一名管事不幸接触过矿石。那人不想死，于是抱着侥幸，花重金从布房买了些许药材。

结果，吃下去的瞬间，一命呜呼。

林清和目中划过了然，看来解决辐射的希望，还得落在梁大夫身上。

“实不相瞒，此次湖州之行，我们还带了一位医术了得的大夫。他曾保证过，会治好湖州瘟疫。所以这点，你大可放心，一切交给我们。”

林清和说得煞有介事，如果梁大夫出现在这里，恐怕也得怀疑一番，自己是否真的如此信誓旦旦地打过包票。

不过这也不能怪他嘛，林清和理直气壮地想。谁叫梁大夫当初登门时，表现得成竹在胸，仿佛一切都不在话下，如今可不正适合拿来扯大旗。

果然，闻听此话，蒋文良眼中一亮，态度不再如先前那般果决。他凝眸思索片刻，再抬头时，神色满是坚定。

“也罢，你随我来。”

他率先踏入灌木后面的洞穴，林清和立刻紧随其后。

洞穴颇为深邃，能见度很低，林清和不得不扶着粗粝的岩石，紧盯前方微弱的身影。

地上布满碎石子，为防摔倒，他们走得都很慢。

行过一刻钟，前方暗道骤然开阔起来。蒋文良骤然拐了一道弯，林清和亦跟着慢下脚步。

蒋文良在角落里摸索了会，不知按到什么，墙上突然裂开一道口子，露出一个四四方方的石洞。

他从中取出一个火折子，并一个黑漆漆的木盒。

蒋文良对着火折子吹了吹，点燃四周火把，昏暗的洞穴顿时亮堂起来。又从袖中摸出一把钥匙，小心翼翼地打开木盒上方的银锁。

林清和莫名屏住了呼吸。

就着昏暗的光线，林清和看见对方拿出了一卷用油纸包裹的羊皮纸。羊皮纸上，正是用炭笔勾勒出的一条条掩映在群山峻岭中，纵横交错的路线图！

林清和凑近些许，清晰地看见重点标注的暗哨分布，以及整座大山的巡逻路线。

“你有办法将地图送出去么？”林清和眼中异彩连连，他笃定青云收到后，定会如虎添翼，“我只能告知青云此地方位，却无法送出情报。”

蒋文良听罢，将羊皮纸卷好送入袖中，点了点头，算是应承下此事。

“天色已晚，后山兴许加强了戒备，你独自回去恐怕惹人怀疑，我同你一道罢。”

果然，踏出洞穴后，林清和在后山入口处，便遭遇了严厉的盘查。即便有蒋文良作证，道他在林中迷路摔了一跤，这才耽搁到此时，守卫仍是将信将疑。

盖因蒋文良威信不低，有他作保，守卫最后仍是放他进去了。

小屋里，眼看天色越来越暗，顾枝同星星急得团团转。

都这么晚了，清和怎么还没回来，不会出什么事了罢？

顾枝正欲出门查看，谢天谢地，门口终于传来熟悉的对话声。

“小五，你怎么回得这么迟？你家主子可难受了一下午哩！”

小五低眉顺眼，似乎深感羞愧不安：“外面林子好大，我不小心迷路了，还摔了一跤……”

后面的话他没说，守卫却从他泥泞不堪的裤脚，脑补出了对方的悲惨遭遇。

“行了，快进去吧，咱们也要换班了。”

守卫同情地瞧他一眼，没有继续盘问，而是痛快地放人进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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