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子看你是猪油蒙了心!净会给老子找事……”
林清和恢复知觉时,眼前仍是一片漆黑。他眨了眨眼,睫羽触碰到布料,原是被蒙了眼。
察觉到屋内还有旁人,他忍住动弹的心思,重新闭上双眼,听取耳畔传来的讯息。
一道声音很是陌生,是先前未曾出现过的。那道声音嘶哑浑浊,像是有什么东西阻塞住了声带,导致发声无比艰难:“老子这是什么地方,你船老大不懂吗?这么重要的人质,你竟敢往这边送!”
声线压得极低,却隐隐透露出声音主人暴跳如雷的心境。
话音稍落,另一道声音适时响起,犹带着笑意:“赵管事别恼啊,我这也是为了你着想。”
林清和心中一动,是先前的船老大。这是将他们绑了,转移到另一个地方了?那星星和顾枝,也在他身边么?
被唤作“赵管事”的人连连冷笑,似是压抑着极大的怒气:“这话你去和高掌事说,你看他信不信!姓孙的,若非公子千叮万嘱,老子早给你一脚了!”
似是想起什么,船老大神情有所收敛,换了副可怜的模样:“我也是实在没办法了,赵老哥您就帮帮我罢!”
他伸手指向屋内昏迷的三人,面上充斥着无奈之色:“您瞧瞧这几人,身份棘手着呢!我那边人来人往的,如何关押得住他们?若是一个不慎,叫他们逃了,掌事怪罪下来,老弟我怎么担待得起!
“可您这里就不一样了,”船老大话音一转,开始恭维起对方来,好话一串接一串,“谁不晓得赵老哥您管理有方,这偌大的珞珈山,自从您上任以来,可出现过纰漏不曾?不提高掌事,便是教中几位长老,谁不对您青睐有加?”
赵管事面皮松了松,唇角微微翘起,眼中泄出一丝若有似无的得意,态度肉眼可见的缓和下来。
察觉到这一点,船老大亦暗自松了口气,再接再厉劝道:“您这地界儿大,塞几个特殊人质罢了,又算得了什么?
“若是掌事那边和钦差大人谈妥,届时将他们安全释放,便是皆大欢喜;若是谈崩了……”
船老大语气顿了顿,嘿笑两声才继续道:“有这几人在手,那您可就立了大功哩!”
如是再三,赵管事终于松口,同意将林清和等人收押在此处。
船老大去了心事,顿觉畅快,又卖力奉承了对方几句,才带着一群手下离去。
等人离去,赵管事重又沉下脸,阴恻恻地盯着昏迷不动的三人。片刻后,嘱咐人将这里严加看管,也跟着离开了。
屋内彻底沉寂下来,林清和又默默等了须臾,仍是动静全无,这才放下心来。他扯下厚重的布巾,适应片刻,才敢睁开双眼。
映入眼帘的是一间简陋屋舍,林清和来不及细瞧其间布局,视线便被静卧在竹床上的二人吸引。他急忙穿鞋下榻,来到顾枝身边。
林清和解开缚在两人手腕的绳索,又一一揭去蒙在眼上的布巾。他摇了摇顾枝肩膀,语气中充斥着无法掩饰的焦急。
“星星,枝枝,你们快醒醒!”
顾枝迷迷糊糊中,依稀听见有人喊他,他抬了抬沉重的眼皮,视线朦胧,好一会才得以看清眼前的人。
“清和,你没事吧?”
顾枝立即坐起身,不想动作幅度过大,牵动了肩关节处扭伤,痛得他惊呼出声:“嘶,好痛……”
“你动作慢些,”林清和连忙扶住,不叫他乱动,又轻轻按了按对方肩胛处,“约莫是伤到了肌肉,这几日别太用力。”
顾枝乖乖点头,脸上满是劫后余生的庆幸。他垂首看向身旁幼崽,眼中浮现担忧之色:“星星怎么还昏睡着?莫不是他们下手太重……”
话音未落,怀中幼儿嘤咛一声,似乎有了动静。
林清和二人顿时惊喜万分,低头凝神看去。
“爹爹,父亲---”
星星嘴里嘟囔,眼皮子动了动,挣扎几番后,终于从睡梦中清醒。幼崽揉了揉眼睛,胖嘟嘟的脸蛋鼓了鼓,下意识想找双亲告状。
他努力瞪大眼,等看清面前站着的,就是他亲爱的爹爹时,含在眼眶中的泪泡立时化开,变作滚烫的泪水,他抽噎着冲爹爹张开双手。
“呜呜,爹爹,崽崽吓、吓坏了!要、要两个亲亲,才能好!”
林清和万分心疼地抱起儿子,亲了亲对方额头,温柔哄道:“崽崽别怕,爹爹在这呢。爹爹会想办法带你们出去的,别哭了好不好?”
顾枝正揉着肩膀,闻言立即拍了拍胸脯:“对!星星你放心,师兄一定保护好你们!”
星星伏在爹爹肩头啜泣,被哄了会儿方止。回过神来,他将脸埋入林清和颈窝,圆圆的后脑勺,传达出一股羞涩的意味。
他、他都是大孩子啦,怎么可以随便哭鼻子呢?传出去了,长陵哥哥和一休哥哥不得笑话他吖?
林清和同顾枝相视一笑,不去戳穿幼崽此时的窘迫。
笑闹过后,众人心头余悸方才彻底消散,林清和眼中又添上忧虑。根据之前偷听到的内容,他们此刻,好似在一座隔绝人烟的山里。
此山唤作“珞珈山”,背后主人是个年轻人。
此人仿佛手眼通天,竟能和朝廷钦差分庭抗礼。眼下擒了他们,不像是蓄意为之,否则依船老大的态度,也不会如此忌讳。
那么问题,还是出在那个所谓的“逃奴”身上。
思及此处,林清和稍稍镇定下来。无论如何,在对方和青云撕破脸之前,他们三人的安危终究是有保障的。
至于接下来---林清和抱着星星推开窗子,眺望远处碧绿的山林,深深吸了口清新的空气---
来都来了,若不瞧瞧这座神秘莫测的大山,岂不可惜?
*
亥时三刻,城内早已宵禁,街巷悄然无声,唯余马蹄蹬在青石板上,踢踏作响。
“大人,府邸到了。”
马车外,林骁一板一眼地禀告,于此静夜,甚是突兀。
顾青云坐起身,揉了揉太阳穴,随口问道:“主君一行人回府了么?”
林骁望向漆黑的别院,正有些纳闷,听闻此话,心中略微一惊。
“回大人,别院此时并无灯火,想是,想是主君已经睡下了罢?”
林骁语气颇有些迟疑,不等他细想,车中端坐之人,已掀开车帘迅速跳下了马车。待他回神,只看见了钦差大人如圭似璋的背影。
顾青云面色沉凝,步履生风,一路绕过曲折宛转的水榭,径直迈向别院正厅。
等林骁从下属那里听到只言片语,急着赶往议事厅回禀时,顾全已经面带愧色,跪在厅堂下首,听候主子发落了。
“……属下发现事有蹊跷,就决定带他们先回府,毕竟人多眼杂,那个少年的伤也耽误不得……”
顾全是在返程途中,察觉到不对劲的。
他遵循林清和的吩咐,打算将青桃先送回府,再换其他羽林军来接人即可。
可随着马车行进,耳畔总会传来似有若无的闷咳,在一次停车修整时,顾全无意间回头,瞳孔微缩---
马车沿途,那些褐色泥土上,点点滴滴的,竟是鲜红的血!
顾全面色凝重,他朝青桃打了个手势,而后拔出腰间利刃,小心翼翼地蹲下身,凑近马车底部。
车底光线略微阴暗,顾全握紧了剑柄,定神望去---
他对上一双疲倦不堪,却有着强烈求生欲望的眼!
此时,那双眼的主人双手紧紧攥着横木,面无表情地看着他。
顾全扒拉出这个伤痕累累的少年,当机立断将人放入车厢,加快了回府的速度。
回府之后,正赶上拜访王知府内眷的梁大夫归来。顾全登时大喜,将少年托付给对方后,他便领着一队羽林卫,匆忙返回青晏镇,寻找主君一行人。
然而,任他们紧赶慢赶,还是慢了船老大一步。待他们重临此地后,却再也找不到三人踪迹。
顾全心下一沉,知道坏事了。
他顾不上长途奔波的疲乏,留下大部分人马留在青晏镇继续搜寻,只带了两人,纵马疾驰赶回湖州城,向主子禀告事情因由。
大抵是饮了不少酒,又听闻噩耗,顾青云心神动荡之下,竟觉喉咙一阵腥甜。他勉力压下浮上心头的忧虑与惶怖,沉沉吐出一口气。
“林骁,去请梁大夫过来。顾全,笔墨伺候!”
堂下两人立即领命行事,不多时,梁大夫便拎着药箱来到了议事厅。
“顾大人不找老朽,老朽也有要事要求见,”梁杏春落座后抚了抚胡须,叹了口气,“大人可知,老夫在王知府后宅,见到了什么?”
顾青云正提笔写信,头也不抬,声音略微发沉:“可是王大人内眷有何不妥?”
梁杏春点了点头,眼中闪过一丝痛惜:“大人料事如神,老朽与王老夫人是旧相识,略有几分交情。此次上门造访,也正是应她所求。
“王大人家中,除了老夫人,其余女眷及其子嗣,皆身染疫病,如今瞧着只剩最后一口气。”
顾青云的笔尖顿了顿,眼中划过一丝了然,原来如此。
“梁大夫可有法子解决?”
梁杏春又叹了口气,神色松缓些许:“老朽已开了方子,可帮着压制几日,若想要根治……”
“如何?要如何做才能根治?”
声音从门外传来,嗓音发颤,宣泄了主人的紧张与急迫。
众人抬头看去,原是王勉从母亲处得知消息,匆匆赶来此处,来向梁杏春求方。
进门后,他朝顾青云颔首,面上带着些许愧色:“未经通报,下官便闯了进来,还请钦差大人见谅。”
“无妨,”顾青云点了点头,表示理解,若是顾府中有人陷入同样境地,他恐怕也会如此。他搁下乌木管羊毫,一封书信已然成型,只等墨汁干燥,“难道这种疫病只能缓解,没有根治的法子?”
王知府亦殷切地看向梁大夫。一路行来,他早已汗流浃背,形容狼狈,可他顾不得这些,只想求一个心安。
梁杏春欲言又止,踌躇再三,眼看王知府急得眼眶通红,终是吐口:“为今之计,只有等!”
“等?”
二人面色皆是一变,心中惴惴,这是个什么答案?
梁杏春无奈苦笑,若有办法,他也不会这般束手无策。作为一个大夫,眼睁睁瞧着病人在他面前受苦,他的心比谁都煎熬。
“湖州城形势复杂,一触即发,”梁杏春瞥了一眼案台上的书信,眼神带着莫名的笃定,“正如大人在等待支援,老夫也在等待药引。”
王勉眼中一亮,立刻问道:“什么药引?城内药材虽说受高韫掌控,可本官若出面,他也不会不给我面子。”
只是会麻烦一些罢了,毕竟这种疫病,恐怕正因对方而起。
“非也,此病非传统瘟疫。感染之后,生机大量流失,五脏六腑也会逐渐坏死,轻则两年,重则几月,便会耗尽心力而死。
“这病潜伏期长,症状因人而异,所幸的是并不传染,才没有全面爆发。”
梁杏春啜了口茶水,润了润嗓子,才继续道:“而药引,唯有南疆的地灵虫可解。”
顾青云挑了挑眉,地灵虫?之前从栖霞寨土匪头子身体里钻出来的虫子?
“这种虫子产自南疆,自冰冻的灵泉里生长,平日里状若死物,可若是接触活物……”
随着梁大夫的解释,众人逐渐知晓地灵虫的神奇之处。
这种虫子遇血肉便会复生,寄居活物体内,吞噬宿主生机。而后借助宿主身体为温床,快速产卵孵化,直至宿主血肉耗尽。
宿主猝死后,地灵虫便完成了短暂的一生,尔后重新钻进地下,将汲取来的生机全部反哺给土地,也算是南疆一大奇物。
据说很久之前的南诏国十分贫瘠,并无如今水草丰茂之态。后来南诏人阴差阳错下,从婺江发源处,一座巨大的雪山山顶,找到了一汪冰冻的灵泉。
灵泉下,便是密密麻麻,白白胖胖的地灵虫。
南诏人借助地灵虫,改善了南诏国物产不丰的现状,自此南诏风调雨顺,五谷丰登。只是其中耗费了多少心力,又屠杀了多少生灵,不足为外人道也。
梁杏春虽未言明,可在场诸人都听出了言下之意,皆是眉头紧蹙。
南诏国土面积可不小,若是因地灵虫之功,即便不用活人献祭,也很残忍。
王知府眉心拧出一个疙瘩,语带迟疑:“这虫子听着就歹毒,如何治得了病?”
梁杏春温和地笑了笑,并未解释更多:“此病非寻常法子可解,唯有以毒攻毒,方可一试。”
王勉听得似懂非懂,疫病夺人生机,此虫亦如此。这是要在体内角逐,比谁更胜一筹么?
虽有了答案,王知府心里的愁绪更深了。可眼下,也别无他法,不是么?
想到此处,王勉迅速做了个决定。
他站起身,冲顾青云做了个揖:“顾大人,先前有所隐瞒,是下官之过。若大人不嫌弃,下官愿将功折罪,不知大人意下如何?”
王知府态度郑重,既是告罪,亦是投靠。
提前祝小可爱们端午安康啦~
第89章 第 89 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