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钦差大人到！”

“知府大人到！”

顾青云一席鸦青常服，与王勉一同下了马车，看向眼前富丽堂皇的府宅，眼中若有所思。

“顾大人，王大人，可把你们盼来了！”

听见门房高声禀报，高府中立刻有人走了出来。

顾青云眯了眯眸，定睛看去。来人一席雪白锦缎，身形微胖，脸上挂着热情的笑容。行走间周身弥漫着一股药草独有的涩味，气质略显温和。

对着那双与气质格外不符的双眸，顾青云勾了勾唇，笑容略带玩味。无需思索，他立即猜出对方身份。

高韫。

果然，一旁王知府身形动了动，侧过脸轻声为他介绍：“这是慈安堂主事高韫高掌柜，钦差大人，一切务必小心。”

后一句话，他说得又轻又快，若非顾青云耳力过人，恐怕会忽略过去。

高韫一副喜出望外的神情，殷切上前同二人见礼：“素闻金科探花郎才貌俱全，深得圣眷，今日一见，方知传闻不假。府上能得二位大人亲临，真是蓬荜生辉！”

王知府略略颔首，面容镇定：“高掌事过谦，其他大人都到了么？”

“都到了，诸位大人早已莅临，”高韫忙不迭回应，眼中露出得色，他做出手势，邀请二人进府，“眼下就等二位大人了！”

到得高府中，亦是一派雕梁画栋，瑰丽绚烂之景，规格比之知府，有过之而无不及。

顾青云嘴角噙笑，仿若对此无动于衷，只眼中深意更沉了几许，生动的面容，晃得一旁带路的高韫，都忍不住多瞧了几眼。

宴会在临水的阁楼举办，此处种满了绿竹，凉风习习，不失为一个避暑的好去处。

见到三人联袂而至，在场诸人纷纷起身，上前问候。寒暄几番后，众人一一落座，等候宴会发起者承诺的好戏。

席间推杯换盏，顾青云从容应对他人试探，与诸位同僚虚与委蛇。只有些不耐烦那些舞女的靠近，不得不冷脸喝退了几次。

“呵呵，她们不过是仰慕大人风采，顾大人又何必拒人于千里之外？”

坐于对面的刘大人放声大笑，他是此地都城守备，镇守湖州城的安危。此刻，他怀里搂着两个妙龄女子，右侧还坐了一个，正娇笑着给他喂酒。

见钦差大人目光投来，他笑容更是放肆，双手在美人身上胡乱摸索：“莫不是，家有悍妻，你不敢动她们？”

酒过三巡，正是宴酣之时，饶是顾青云酒量再好，此刻也有点微醺。他挑了挑眉，眼尾添上一抹淡淡的粉。

这再寻常不过的动作，由他做来，无端显出潇洒之态。一时之间，周围奏乐伴舞的女子，偷偷睇过来的眼神更火热了。

顾青云以手支额，神情散漫，另一只手无意识地摩挲着腰间香囊，那里装着一些解酒药材，是清和出门前专门替他备下的。

席上仿若静了一静，众人看似醉生梦死，万事不知，实则全部竖着耳朵，关注此处动静。

熟料，听见对面挑衅。顾青云并未动怒，却是点了点头，大方承认了。

“没错，本官惧内！刘大人的好意，本官恐怕无福消受了。”

诸位大人：……

刘守备一噎，胡子颤了颤，伸手推开怀里的人，夺过酒杯，一饮而尽：“哼，假正经！”

顾青云但笑不语，席间气氛又恢复了热烈。

高韫一手执壶，一手举杯，在诸位官员中左右逢迎，不落下风。又是一轮劝酒后，他志得意满地朝顾青云所在的席位走来。

“可是小人有哪里做的不当，搅了顾大人兴致？为何大人看着兴致缺缺？”

他态度殷勤，言谈举止亦做足了谦卑之态。纵然只是个小小的药堂掌事，然而在场众人，包括顾青云，都不会小觑他。

顾青云抬眼看了看四周，寻欢作乐者众，然清醒之人也不少。譬如离他颇近的王知府，还是一脸严肃，对着他人恭维不假辞色的样子。

“高掌事言重了，非是宴会之过，”顾青云醉眼朦胧，眼底深处却是一片冷静。他顿了顿，神色略微迷茫，“只是高掌事也知道，本官作为钦差，身负圣意，前来湖州处理疫病一事。

“熟料来了此处，却发现政通人和，百姓安乐。莫说疫病，便是街上医馆，也甚少见到病患，本官竟是有些糊涂了。”

高韫笑容略滞一瞬，很快恢复如常。

他状若恭敬地替对方斟酒，一面温声劝慰道：“没有疫病不是好事么？大人既省了心，将来回京又能捞到天大功劳，这不是两全其美的好事？”

“是么？若真如你所言，那确实是一件再好不过的事了。”

顾青云似笑非笑，好似醉的更深了。他微阖双眼，手腕似是没了力气，酒杯歪倒，杯中液体洒出少许。

“大人？顾大人？您醉了么？”

高韫正欲近前试探，却被顾青云身后的林骁阻拦，不得不放下手。

“顾大人醉的不轻，要不要扶他去备好的客房休憩一会？”

林骁眼尖，一眼瞧见了桌底下，钦差大人给出的手势，断然拒绝了。

高韫又劝了几句，无奈对方一直不接话茬，只得放弃。他端着酒杯向对面走去，远去的背影中，透露出一股遗憾的意味。

顾青云看似闭眼假寐，实则心中清醒得很，迅速分析着眼前局势。

此处守备刘大人手中，有三千府军，观他席上表现，对着王知府神情冷淡，几乎全无交流。然而他与府中主人，却像是交情颇深，彼此十分投契。

而王勉此人，态度却是十分奇怪。他既不向高韫示好，甚至可以看出他对此人的厌恶，却也并未向自己投诚，就连句提醒也只敢私下里进行。

如果说守备和高韫联手了，那么王知府大抵不完全算他们的人。观他这幅讳莫如深的态度，顾青云推测，十有八九是有把柄落到对方手里。

那么问题来了，如果守备倒戈，王知府因威胁而隐忍不发，自己该如何勘破守备军封锁，查明真相，搅动这一潭沉寂多年的死水呢？

事情似乎有些棘手啊！

顾青云苦笑，自己虽有三百羽林军庇佑，可在人数上终究落了下乘，在地形不如对方熟悉的前提下，真发生冲突，能否保全顾府众人都说不准，更遑论揭开真相。

不过，高韫这个人真有意思。

顾青云睁开眼，静静注视着那个长袖善舞的人，眼中闪过一丝讥诮。

看似只是个身份低微的小掌柜，可行事作风却极为张扬，气势隐隐压在知府、守备之上，也就在初见时装了片刻谨小慎微，此时早已不加收敛了。

若说对方仅凭国师的权势，显然不足够。那么---想起太子临行前的提醒，顾青云摸了摸下巴，眸光幽深---

会和那个神出鬼没的天圣教有关么？

说起来，上一世他对这个教派，也曾听过只言片语。然而他年少落难，无奈弃笔从戎，此后在西林边关扎根二十余载，期间经历更多的，是和西戎军你来我往的试探与作战。

对于这个天圣教，他并无机会，也无精力去仔细调查。

而后太子病殁，圣上病重，急召四皇子回京。戚彦昭回京主持大局，边关事宜交付于顾青云等人手中。

到了武帝三年，西林边关动荡，戎狄军队大举侵袭。雪上加霜的是，生死存亡之际，西林军的作战计划竟被人泄露出去，有心算无心，西林军狠狠跌了个跟头。

顾青云、邬木兰、孙志高等将领接连战死沙场，戎狄人与西林军中奸细里应外合，最终，西林关被攻破。

偌大中原，门户大开，再也无法阻拦豺狼虎豹的长驱直入。

如果，这一切都和那个所谓的天圣教有关---

顾青云微微垂首，嘴角勾起一抹冷笑，倒映在酒杯中的眸光，格外冷冽。

上辈子藏头露尾的跳梁小丑，如今终于登上舞台了么？

*

另一边，林清和一行人带青桃去看诊。经过大夫诊治，原因竟是他贪嘴，早前吃得太多，肠胃撑得厉害，加之小船颠簸，这才吐了出来。

得知原因后，一行人都有些无语。顾全更是黑了脸，差点没忍住教训对方一顿。可看着青桃此时面色苍白，泫然欲泣的模样，他又有些心疼。

因为青桃身体不适，于是顾全留在医馆照料，林清和带着星星和顾枝二人去逛街了。

青晏镇的月光锦的确很便宜，价格几乎是外面的一半，林清和又买了些当地特产，几乎花光了今日预算。

考虑到货物数量繁多，布匹亦不好搬运，林清和雇了一艘船，让顾全带着货物与青桃先回马车，他们打算去附近的荷花淀瞧瞧。

方才听本地人说过，这个时候的荷花淀美不胜收哩。

等到三人尽兴，暮色已至，林清和抹了抹汗水，预备去船坞租条船归家。孰料，还未等到船坞处，他们便遇上麻烦了。

瞅着眼前对峙的场面，林清和有些欲哭无泪。恐怕今日真的不适宜出行吧，他搂紧了怀中小儿，面上露出些许无奈。

顾枝立在他身侧，紧紧地攥住好友衣襟，神色满是紧张。

“船老大，就是他们，先前那艘船就是他们雇的！”

林清和皱眉看向面前这群赤膊的汉子，从他们的穿着，以及黝黑的面庞和胳膊来看，无疑是一群以渔业和租赁船只为生的船夫。

其中有几人颇眼熟，是先前租船时见过的。譬如此刻站在最前方，指着他们义愤填膺的，便是专门送顾全二人返回的船家。

林清和放下孩子，将二人护在身后，面上露出一丝浅笑：“诸位这般大张旗鼓的，可是有要事？我们三人初来乍到，若有得罪的地方，还望诸位海涵。”

被唤作船老大的精壮汉子上前一步，拱手致歉。他面上堆笑，眼神却很锋利：“公子客气了，按理说不该搅了客人的兴儿，只是事出有因，还望公子配合一番。”

林清和笑容不变，心中却暗自叹了口气，看来今日想要脱身，恐怕不易呢。

“不知是何要事，需要我们配合？”

船老大笑而不语，淡淡扫了身侧一眼，身后立即跳出一人，身形矮小，面色涨红，强作镇定，只眼神残留了些惊惧之色。

他伸出手，哆哆嗦嗦地指向林清和，气焰没有一开始那般张狂：“船老大，小人记性极好，先前那艘船就是他们雇的，说是送生病的朋友归家，那个逃奴定是借他们的手逃走的！

“小人对此事毫不知情，只晓得遵照客人吩咐，”船夫越说越激动，似是想到了什么，双眼放光，“小人还疑惑呢，明明船上只有三人，怎么吃水那么深，分明就是他们借着机会，将那个逃奴塞到船底下，偷渡出去！”

他似是找到了证据，神色愈发兴奋---

是了是了，将这事推给客人，自己便能逃过一劫，自己的那艘船也定能保住！

林清和敛了笑意，面色沉凝，不再关注说话颠三倒四的船夫，径直望向精壮汉子：“船老大不亲自解释一番？什么逃奴，偷渡的，我听着有些糊涂。”

船老大摸出一块布料，往林清和跟前递了递：“不知公子可曾见过这个？”

虽是问询，语气却有些咄咄逼人。

林清和漫不经心地瞥了一眼。料子并不高级，是粗糙的苎麻，颜色原是靛蓝，只是似乎浸了血，充斥着一股刺鼻的铁锈味。

“味道可真难闻，”他以手掩鼻，眉间闪过一丝嫌恶，似真似假地抱怨道：“你看我们的穿着，像是见过这种料子的人么？”

船老大听了这话，不置可否，只扬了扬眉，问起先前两人的下落。

林清和抬眸，不闪不避地对上船老大的眼：“这话甚是稀奇，难不成来青宴镇的外客，去留皆要你们同意？我那两位好友身体不适，先走一步，难道也犯忌讳了不曾？”

船老大还未答话，一旁的船夫好似寻到把柄，立即质问道：“你这是狡辩，若当真体弱，合该在家躺着才是，如何还外出闲逛？如今这番说辞，不过是……”

船老大额上青筋直跳，神情隐隐不耐。他招了招手，身后当即走出两人，堵住了船夫的喋喋不休，将他押下去了。

没了胡搅蛮缠的人，船老大满意地舒了口气：“公子有所不知，这块布料的主人，乃是犯了事的逃奴，他寻了机会跳水离开，我们镇上都在搜寻他的下落。而在方才那个船夫的船底，我们找到了这块布料。

据他交代，今日只出了一次船，便是你的两位朋友。若说此事同他们毫无干系，恐怕有些牵强哩。”

船老大沉下脸，语气阴恻恻的：“公子以为呢？”

他摆明了态度，不得到顾全二人的下落不罢休。身后那群船夫身形微动，默默地围住林清和等人，堵住他们突围的口子。

气氛一时剑拔弩张，一触即发。

林清和几息间，脑海中闪过诸多想法。虽然不知道那个逃奴是谁，又为何要紧，可他的直觉告诉他，不能让对方落到这群人手里。

幸好他提前吩咐了顾全带青桃先行回府，若真察觉到不对劲，顾全也能解决。此刻，他们恐怕早已在府中了。

林清和微微一笑，硬碰硬不可取，唯有诱敌深入，方可一试。

“好罢，既然你们不放心，那跟我来罢。他们大抵还在城门处，等着我们一起归家呢。”

船老大神色一松，面上有些意动，只要人还在青晏镇内，那就好办。

正要同意这个提议，远处有人疾步走来，身形如风。到得跟前，已是大汗淋漓，好不狼狈。

林清和心中咯噔一声，这不是先前载他们过来的艄公么？在船上同他们东拉西扯，依稀打听了好些内容。

黑脸艄公意味不明地瞥了林清和一眼，而后附在船老大耳边，轻声回禀了些什么。

船老大面色阴晴不定，随着他的回禀变换几次，最终咬咬牙，扬了扬手：“抓住他们！”

“终日打雁,不想竟差点被雁啄了眼！”船老大哼笑一声，眯着眼看着被制住的林清和，“是我眼拙，未曾看出公子竟是钦差大人的家眷呢！”

林清和心中一惊，瞳孔缩了缩，迅速看向身后被拉远的二人。

星星瘪了瘪嘴，眼泪已在眼眶中打转，他强忍住了。他想去到爸爸身边，脖颈却被身边的魁梧汉子紧紧箍住。

“爹爹！”

“清和！”

顾枝揪着心，既担心清和被制住，又害怕星星受到伤害。他犹自挣扎着，手臂却被黑脸艄公狠狠一扭，顿时痛得说不出话来。

“别伤害他们！”林清和握了握拳，指甲陷进肉里，疼痛叫他愈发清醒，“你既知道钦差大人来了湖州，便能明白此时正值多事之秋，你们如此行事，就不怕引起官府注意么？”

“老大，他说的没错，目前局势尚不明朗，亦不清楚钦差大人的态度，不宜发生冲突。”

黑脸艄公挟持着身前不住动弹的哥儿，抽空回应了一句。

船老大顿觉难办，思索片刻，愉快地下了决定---把这块难啃的硬骨头丢给其他人去烦恼。

“打晕了，全部蒙上眼睛带走！”

话音刚落，林清和后颈一痛，立时失去了知觉。

悄咪咪更新一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