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消片刻，青桃便领着两个婢子，将膳食一一呈上。每道菜分量不多，荤少素多，且备了汤水，很符合林清和一贯的养生之道。

女使们布好菜后，稍稍离远了些，静候吩咐。青桃垂首立于案前，不由放缓了呼吸。

林清和举起银箸，正要下筷，不经意间扫了一眼，正好瞥见对方脸上尚未敛去的诚惶诚恐。

“你叫什么名字？”

林清和觉得，自己再不说点什么，对方没准能将自己吓晕过去。

听见主君温柔的问询，青桃立时一个激灵，险些按捺不住内心的喜悦。他激动地上前两步，脸涨得通红：“主、主君，我，不是，奴婢青桃！”

纵然紧张，可他依旧记得福伯教导过，在回主子话时，切记态度要恭敬，声音要洪亮！

林清和被近在咫尺的大嗓门震了震，登时吓了一跳。回过神来，又有些好笑：“你别紧张，我就是问两句话，又不会吃人。”

青桃拘谨地退后两步，咬住下唇，急得快要哭出来。主君第一次问话，自己就表现地这般差劲，甚至冒犯到了对方，主君以后定不要他伺候了罢？正懊丧时，耳畔却传来主君温和的安慰，仿若一阵天籁，将他从绝望的边缘拉了回来。

青桃红着眼眶，感动地看过来。

“你用过膳了么？”

青桃咽了咽口水，老实地摇了摇头。

林清和也预料他们忙活一天，必定没来得及用膳，遂邀请道：“要不要一道用点？这些量足够两人用了。”

青桃闻言疯狂摇头，头甩地如同拨浪鼓般：“不不不，不可以的，断没有下人与主子一同上桌的道理！叫福伯知道了，定要罚我！”

见他一副如临大敌的模样，林清和也不好强求，索性趁势提议道：“那你们先下去用膳罢，我这边无需伺候，等我好了再叫你们。”

主君不仅不怪罪他失礼，反而挂念他们尚未用膳，可真体贴啊！青桃再次坚定了，一定要留在主君身边伺候的决心。

“是，谨遵主君吩咐！”

青桃虽然憨直，却十分听话，当下便一板一眼地行礼告退。

只是，他这般惟命是从，另外两个婢女却有些迟疑。这个小厮傻乎乎的，可她们不傻，自古豪门是非多，上位者大多阴晴不定，她们可不敢怠慢。

不跟着伺候好了，焉知回头主子怎么罚她们？

青桃拉不动她们，心中既疑惑又焦急，不得已将求助的目光转向林清和。

林清和心念一转，明白了她们的顾虑。他收起笑容，面上不怒自威，淡淡重复道：“下去吃饭罢，若有人问起，便说是我吩咐的。”

确信他并非顽笑，两位婢女顿时放下心，跟随青桃缓缓退了出去。

喜房里顿时只剩他一人，林清和安静地享受着晚膳，心思却忍不住飘到了前院。这样的日子，青云不知要被灌多少酒，还有星崽，此刻是否有人照料？

正在此时，房门被轻轻推开，一个小身影灵活地钻了进来。幼崽茫然搜寻片刻，终于在膳桌前寻到了人，登时眼睛一亮。

“爸爸！”

星星一溜小跑过来，欢快地攀上爸爸的双膝。

“乖宝！”林清和放下筷子，父子两照例先亲热一番后，才将星崽抱到软凳上，“晚膳可用了？用了些什么？”

星星点了点头，掰着手指，向爸爸一一细数自己用过的食物。

林清和一面含笑应和，一面品着杯中冷酒，偶尔给馋嘴的幼童喂点小食，可谓是怡然自得。

直至月上中天，顾青云才得以从席上脱身，他带着满身酒气，一路穿花拂柳，回到正院。

月色如水，长廊笼罩在一层薄薄的雾中。四下悄无声息，唯有房内烛火泄出些许，顾青云凝神细听，帐中隐有絮絮低语。

“那师徒四人忙着捞取经书，”宁静的夜晚，小哥儿的声音听上去十分温柔，“只是他们不曾料到，这捞上来的经书，竟是空白一片……”

幼崽恍若听入了神，连呼吸都放轻了许多：“然后呢？”

“然后啊，师徒四人不得已，只好重新回到佛祖那里，换取有字的经书。”

幼崽皱起眉头，捏紧了小拳头，小奶音都有些发颤：“乌龟公公，坏坏！”

“是啊，乌龟公公太坏了，怎么能把人丢进水里呢？”林清和揽着幼崽软软的身子，面上状若不解，“可是乖宝，它为何要这样做呢？”

星星闻言陷入沉思，蹙眉想了一番，而后笃定道：“师父忘记问啦。”

“乖宝真聪明，比爸爸想得还快，”林清和亲了亲幼崽羞怯的面颊，这才语重心长道，“所以星星，以后答应了别人的事情，一定不能食言，好吗？”

星星重重点头：“嗯，窝一定记得问佛祖公公！”

“好，佛祖公公也最喜欢星星这样的崽崽。”

父子二人顿时笑作一团，枝头新冒出的绿芽跟着颤了颤，仿若同他们一道高兴。顾青云低低闷笑两声，径直去了隔壁的盥洗室。

等他洗去满身酒气，重新回房时，幼崽早已抵不住困乏，占据了床榻中央，睡得好不香甜。

而他心心念念的那人，正散了发，着一身雪白里衣，靠坐床头瞧着话本。此刻心思不知去了何处，话本却是迟迟未曾翻页。

见他走近，林清和才如梦初醒。他放下话本，拍了拍身侧床榻：“快过来，咱们坐着说会话。”

顾青云挑了挑眉，从善如流地走了过来。坐下后，还特意瞧了眼幼崽，见其果真熟睡，眼中闪过一丝满意。

林清和顺着他的目光，面上浮现温柔：“他是不是很可爱？”

顾青云点了点头：“云翼虽然非你亲生，可却越来越像你。”

“那是自然，”林清和微微翘起下巴，眼中满是得意，“我养的，当然像我！”

“上辈子，我们是不是也有一个孩子？”

林清和拂去幼崽面上碎发，若无其事问道。据他在梦中所见，上元夜时，“林清和”许下的心愿，是希望一家三口终能团圆。而那个孩子，绝非星星。

否则，早在当初第一次见面时，青云也不会对星星那般陌生。

顾青云怔了一怔，眸中顿现一抹复杂。这是清和第一次，如此开诚布公地聊起上辈子。他知晓对方聪明，从以往的蛛丝马迹中，定然看出蹊跷。

他一直等着对方发问，却不料想，时机竟选在今晚。

“青云？你是不是累了？”

顾青云回神，对上的便是夫郎满怀关切的眼神。他不自然了一瞬，却很快用笑容遮掩过去：“不累，只是一时走神罢了。”

“说起来，”顾青云垂下双眸，嘴角牵起和煦的笑，“上辈子，咱们确实有个儿子。”

“还、还真的有啊？”林清和瞬间变得结巴，这一刻，他不知该惊喜，还是惊悚，面上表情丰富极了。

畅想了番自己大着肚子的情景，林清和登时一阵恶寒，禁不住打了个哆嗦。可是，如果这个崽崽像星星一般乖巧，那他好像、好像也不是不能接受？

“他长什么模样？像你还是像我？”

小哥儿眼巴巴地望过来，眸中藏着不曾意识到的期待。

顾青云喉咙紧了紧，不着痕迹地深吸了口气：“他容貌像我，性子肖你，十分讨人喜欢。”

“真的？”林清和弯了弯眉眼，脑海中不自觉呈现出一个缩小版的顾青云，奶声奶气地喊他爸爸，“那他叫什么？”

“他叫承胤。”

“胤者，子孙相承也，”林清和喃喃自语，越想越高兴，“寓意真是好极了。”

父母之爱子，则为之计深远【1】。对于星星和承胤，林清和不求他们出人头地，只盼二人能够平安长大足矣。

林清和陷入了一种无法言说的兴奋中，他无法抑制内心的喜悦，索性又坐近了些，与青云紧紧挨在一起。

“那一世，咱们是不是也相携到老？”夫郎主动攀上他手臂，眼中光芒忽隐忽现，盛满了天真与好奇。

顾青云垂首看过去，目光一瞬极其悠长。仿佛透过时光，他又看见了那个因为胎动，便激动地连传三封家书之人。

他掀了掀唇，勾起一抹温暖的弧度：“执子之手，与子偕老【2】，这是咱们一开始便许下的诺言。”

“那我们在何处度过了余生？承胤呢？他可好？”

“我报过父仇，助四皇子登基后，咱们便回乡归隐了。至于承胤，他跟着你我念书，后来也考取功名，做了地方官，很受百姓爱戴。”

“真好。”林清和不自觉靠他肩上，露出柔软的笑。似是想起什么，他连忙追问道：“你可曾见过星星？”

“曾经有过一面之缘，”顾青云揽了他腰身，两人立时离得更近，半丝缝隙也不见，“章兄救下他后，便亲自教养。后来他嫁了所爱之人，一生幸福。”

林清和放心了，在他视线无法企及之处，众人生活美满喜乐，这便足够了。天涯咫尺，无论是否相遇，得知故人安好，真是一件乐事！

林清和又絮絮叨叨问了许多，包括先前见过的邬木兰与戚长陵，最后，竟连家中那只早已成年的银狐犬都不放过。

顾青云眉眼舒展，丝毫不觉他唠叨。小哥儿每问一人，他便将自己所知娓娓道来，务必令其安心。

夜深人静，府中烛火依次熄灭。顾全同青桃并两个小厮候在门外，等得哈欠连天，也不见里面传来反应。

顾全按了按太阳穴，企图赶走源源不断的瞌睡。哎，如此良辰美景，家主不急着洞房，反倒同主君唠嗑，这合理吗？有什么话，不能等到日后再说？

“哎，你怎么这般精神？得主君的赏了？”

顾全又打了个哈欠，随口撩拨起身旁哥儿来。站了一晚上，众人都有些疲倦，唯有这人仿佛吃了灵丹妙药似的，一直神采奕奕。

青桃竖起耳尖，仔细听着房内动静。双眼却放光地看过来，活像只夜间出行的野猫：“晚间我送膳时，主君夸我了！”

嘁，他当什么呢？顾全轻嗤一声，再次暗叹这个哥儿当真傻得可怜。

喜房内，林清和终于问完问题，心满意足地进行下一步。情绪已经酝酿到位，彼此渐入佳境。接下来，就该他主动出击，拿下对方了。

“你，你要不要亲我？”

林清和磕磕巴巴问完，似乎觉得太没气势，于是他板起脸，郑重其事地宣布道：“你做好准备，我要亲你了！”

说完，他一头撞上去，险些磕破对方嘴唇。

顾青云喉结动了动，短促地轻笑一声，好整以暇地等着夫郎下一步动作。

“亲吻不是触碰就可以的，你要张嘴！”小哥儿一本正经地吩咐，如果忽略话中的色厉内荏，看着倒真像一回事。

顾青云眼中闪过一丝笑意，十分乖顺地听从。

林清和心都快跳出来了，他凶巴巴地横冲直撞，试图用拙劣的吻技征服身下这人。真是奇怪，他又不是没拍过吻戏，怎么此刻一点经验都使不出，反倒衬得他像个愣头青一般？

一吻结束，两人稍稍分开，轻轻喘息。林清和面颊泛红，眼神闪躲，似是为自己笨拙的技巧感到羞愧。

望着对方眼尾的羞涩，以及红肿水润的嘴唇，顾青云眼神一暗，欲念丛生。一个翻转间，两人位置便已调换，他即刻欺身而上，扣住对方下颌：“多谢夫郎教诲，为夫这便试试。”

话落，他俯身，极尽温柔地吻上了朝思暮想的人。烛火噼啪一声，微微炸响，昏黄的烛光落在两人身上，像是镀了一层时光的旧纱。

顾全正有一句每一句地同小哥儿闲扯，房内突然传来一声沙哑的吩咐：“青桃！”

顾全登时精神一振，等意识到家主叫的并非是他，瞬间泄了气。他看着那个呆头鹅神采飞扬地走进去，同手同脚地走出来，心里既有失落又有嫉妒。

不消片刻，青桃便红着脸出来了，怀里还抱着个孩子。

顾全定睛一看，这不是小少爷么？何时跑去了喜房？怪不得家主迟迟没有动静，原是碍着孩子在呢。

幸好，顾全拍了拍心口，幸好误会及时解除。否则等明日家主醒来，见到一桌壮阳补肾的汤水，也许他一个月都见不到太阳了。

顾全接过孩子，示意青桃带路。小少爷的院子原不在这边，念其年幼，顾青云便吩咐人在主院收拾了间屋子出来，就安排在正房不远，等他大了再换也不迟。

也正是家主的郑重态度，以及福伯的三令五申，才使得府中下人收起轻视之心，真正将这个新夫郎带来的幼童，视作正经的大少爷看待。

夜更深了，月亮似是瞧见什么光景，羞得躲进云层。喜烛静静燃烧，晶莹的蜡油不住淌下，仿若是谁眼角被逼出的泪痕，落到烛台底座上，凝出朵朵艳丽的蓓蕾。

架子床晃了一夜，声音悉数掩在幔帐里，偶有玉白手臂难耐地伸出，又很快被抓回去。晚风顺着轩窗，悄然掀起帐角，草丛中的猫儿动了动耳朵，仿佛听见零碎的呜咽与呻【吟】。它甩了甩尾巴，快速窜上树梢，向着声音源头而去。

这一夜，顾青云直要了三次水，最后洗漱时，林清和困得眼睛都睁不开。

待下人换过被褥，顾青云抱着清理后已熟睡的夫郎，重新躺到了床上。凝视枕边昳丽的容颜，顾青云终觉尘埃落定，心中生出淡淡的满足。

疲惫过后，按说该一夜好梦，可林清和却久违地，又做起了梦。

【1】语出自战国策《触龙说赵太后》。

【2】出自《诗经》。

来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