盒底拓着一幅立体的画。

画面中央，站着两个栩栩如生的小人。小人身着喜服，中间连着红绸，同坐一匹枣红马。身后之人帽插簪花，右手折下一枝月桂，面上志得意满。

两人身周，挤满了前来恭贺的动物。青鸟与鸾凤衔着并蒂莲，盘桓在树顶；熊罴背着贺礼，逐渐从远处逼近；就连高大的枣红马头，亦站着几只报喜的雀鸟，仿佛下一刻，便要引吭高歌。

场面既热闹又传神，十分应景。

“枝哥儿的手艺可真好！难为他怎么想得出来！”

赛秋蝉双眼放光，由于早膳没甚胃口，现下腹中早已饥肠辘辘。他咽了咽口水，努力忽略掉源源不断的香味，将心神放在生动的贺喜图上。

陈灵犀赞叹过后，却瞧出了门道：“好灵巧的心思！林哥，对方不仅恭贺你们新婚之喜，还预祝师兄今年下场，一举蟾宫折桂呢！”

“是吗？”赛秋蝉瞪大了眼，又仔细瞧了瞧，终于在其中一个小人手上，发现了端倪。

“合卺报喜有金鸡，熊罴梦占雀声啼，赤绳系脚良缘定，风烛登科金榜题【1】。”

经陈灵犀娓娓叙来，赛秋蝉才发觉，这幅由糕点绘制成的贺喜图，竟包容了如此丰富的蕴意，叫他不得不汗颜。比起自己寻到的奇珍异宝，好似，对方的贺礼更胜一筹？

赛秋蝉不由陷入了深深的自我怀疑。

众人围着贺喜图赞不绝口，林清和心中却五味杂陈，思绪万千。

枝枝准备这份贺礼，定耗费了不少心神罢？

这两年，因着赵家与五婶子的告诫，他甚少踏足杏村。可他从别处得知，枝枝这两年，时不时地会去章家铺子送糕点。他手艺好，于膳食上又有巧思，点心铺自然欢迎他的到访。

林清和也未曾料到，当初不过是随口一句叮嘱，竟真成了顾枝的后路。

只不过，点心铺没说的是，顾枝去的次数并不勤。年节前后，才能盼来一次人影，寥寥数次，小哥儿却一次比一次晚，脸色也一次比一次差。

尽管如此，顾枝也同点心铺相熟起来。因而，他这次才能顺利借得后厨，从月上中天，忙活到了东方既白，纵然一夜未睡，依然神采奕奕。

若非丈夫彻夜未归，兄嫂误以为他亦回村，事情断不会如此顺利。

一切就绪后，他又马不停蹄地赶到市集，而后便幸运地碰上赛秋蝉，得以及时送来贺礼。

林清和无意识地摩挲着食盒面上花纹，眼中闪过一丝坚定。等过几日，无论如何，他也要亲自往杏村走一趟，瞧瞧枝枝过得好不好。

“梁大夫，您也来啦！可真是贵客临门，快请进来！”

顾里正的声音在门外响起，众人这才发觉，原是时辰快到了。

“清和，梁大夫竟亲自登门贺喜，难不成是与你有旧？”

赛秋蝉隔着窗棂，好奇地向外看去。

林清和收起食盒，小心翼翼地拢至箱箧中，闻言茫然抬眸：“没有罢，应是同顾伯父有旧。”

陈灵犀揽着幼崽，神情亦有些困惑：“那他怎么不去顾府？”

林清和亦有此疑问。一直以来，梁大夫对他的态度，就透着一股若有似无的亲切，却又偏偏瞒着许多事，叫他一面感激，又不得不提防。

莫非，对方认识林父？若真如此，一切便说得通了。

“噼里啪啦，噼里啪啦……”

众人笑闹间，外头鞭炮怦然炸响，四下传来孩童欢快的吆喝。

“噢噢，花轿来喽！”

“新郎官真俊呀，新夫郎快出来啦！”

“好多大马！快快，快将新夫郎请出来！”

“啊！就来就来，”赛秋蝉顿时站起身，慌得不知如何是好，“我们、我们要做甚么？”

陈灵犀也跟着站起，左顾右盼，急得团团转：“那个、喜帕！对，快将喜帕取来！”

“对对，盖头可不能忘了！”

陈灵犀率先往妆奁走去，赛秋蝉紧随其后亦步亦趋，及至转身之时，两人险些撞作一团。

幸好顾二婶及时赶来，才解了二人之围：“傻孩子们，快些让开，别耽误了新人出门的吉时！”

林清和正瞧得乐不可支，眼前突然蒙上一块红布，视野顿时被遮得严严实实。

“婶子，我不要这个！”

他连忙取下盖头，瞅着手中红布一言难尽。

“这是老祖宗的规矩，是习俗，咋能不照着来？”

顾二婶瞧出了他的不乐意，心下好笑。她强硬地压下一切抗议，将喜帕重新蒙上，嘴中不忘劝慰道：“好孩子，便是不惧人言，也该顾着称心如意的好兆头，快戴上罢！”

喜房内乱作一团，喜房外长长的迎亲队伍终于赶到。

顾青云下了马，一席大红喜服立于人前。两年时间，已将旧日略显孱弱的少年，蜕变成如今器宇轩昂的翩翩君子。

他长身鹤立，喜服在日光下灼灼生辉，衬得那双素来冷淡的双眸，柔和了许多。

顾青云弯起唇角，含笑应对众人刁难。温润如玉的做派，惹得在场一众姑娘媳妇看迷了眼，回过神来不禁一阵脸红。

一路过五关斩六将，最后念罢催妆诗后，顾青云终于如愿来到喜房门前。

他抬起手，轻扣门扉：“清和，我来了。”

木门缓缓打开，似是过了许久，又好似一眨眼，他心心念念之人，终于映入眼帘。

林清和静静地看了过来，眼中似有浅浅波澜。他捏紧了衣角，力道时缓时急。

日悬中天，柔和的光线悄然渗进，空气中弥漫着一层细细金粉。二人静静凝望，视线相交，如同一团缠绵的丝线，一头牵着惨淡的过去，一头延向未知的将来。

情不知所起，亦不知所终。

这一刻，林清和有些了悟，他与这人，大约真地认识了很久。往后，还会走得更久。

顾青云曾不止一次地痛恨上天，为何独独对他残忍。然而此刻，他却不由庆幸，庆幸自己得以在此时重生。

眼下，那些祸事还未发生，清和眼中，还未染上深重的酸楚与恨意。

顾二婶捧着手帕，面上无奈。她好说歹说，还是没能劝住对方。不过，望着眼前一幕，她有些释然，这个问题，就留给年轻人去头疼罢。她老了，就不瞎掺和了。

顾青云眼中并无意外，或者说，他对此早有预料。今日成亲，除了花轿，他还备下两匹白马。

顾青云牢牢牵着新夫郎，两人并肩走了出去。出得门外，顿时响起一阵抽气声。

“啊呀，新夫郎怎的没有喜帕，多不……”

这人话音未落，便被旁人踩了下：“别多嘴！大喜之日，自然任由新人高兴。”

言下之意，对方乐意如此，你管得着么？

那人讪讪住嘴。不过，面上依旧不认同，成亲不用盖头，这不是坏了规矩么？二嫂子也是，怎么就不拦着点？

围观众人中，有敛眉忍怒的，亦有摇头叹息的，林清和二人皆不以为然。两人若无其事地走近中堂，面上俱是一派坦然。

梁大夫隐于人后，见状笑着摇了摇头。现在的年轻人哟，比他当年还有过之而无不及！相较之下，他还是太温吞了，怨不得心中那轮明月，迟迟不肯垂青于他！

林父失踪，小清和一直不愿承认父亲遭遇不测，故而未设牌位。今日上位两把椅子，分别空了下来。下首则坐着顾里正夫妇，接受新人的辞别。

顾里正勤恳地叮嘱了番，大部分话都是冲着顾青云交代的。他们虽非直亲，但于辈分上，也不算逾矩。

顾二婶并未多言，只紧紧握住了清和的手。她抹了抹眼角，勉强笑道：“以后的路还长着呢，你们定要相互扶持，好好走下去！”

林清和不自觉红了眼眶。自来到异世，他受了许多恩惠与帮扶，其中便有眼前这对老夫妇。他们二人如父如母，待他如亲生子侄，一路助他他良多，林清和心中并非没有感触。

今日辞别，合该给他们磕个头。

林清和这般想着，顾青云仿佛与他心有灵犀，二人一同俯身，恭恭敬敬地叩了一首。

“好孩子，快快起来。”顾里正夫妇伸手去扶，眼中皆泛起泪花。

梁杏春欣慰地看着眼前一幕，心下感慨万千。此情此景，若是霁初也在，怕是无憾了罢。

新人被簇拥着出了门，上了高头大马，喜乐重新奏响，一路吹吹打打，随着花轿往县城而去。

繁华过后，热闹终于消散。收拾妥当后，林家大门被顾婶子锁上，庭院恢复了最初的清冷与寂寥。

顾枝从粗壮的老槐树后现身，痴痴地凝望着远去的队伍，眼中依次划过欢喜、不舍及惆怅，最后悉数化作晶莹。

再见了，清和。你一定，一定要幸福！

【1】语出自百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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