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叫柳忆如,虞月堂毫不费力地从记忆中扯出这个名字。
没办法,对她的印象实在是深刻。
虞月堂回想着,虽然她并不曾对婚姻抱着太过天真的想法,但就算早有预料自己的夫君势必会有许多其他女人,当这一天真正来临时,她还是有些无法接受。
她那谦谦君子般的夫君,神色自然地领进门一位女子给她认识。
那时候的柳忆如并不同现如今这般穿着朴素,彼时她穿着金线满绣的衫裙,正是京内时兴的款式。
温温柔柔的鹅蛋脸上挂着含羞的笑,被介绍了也并不好意思抬脸看过来,弱柳扶风似的站着,我见犹怜。
发髻上钗满珠翠的虞月堂便怔怔地望着她,神情几分恍惚。
脑海中都可以浮现出,自己的夫君浓情蜜意地带着眼前的女子,去京城有名的铺子里挑选布匹裁衣的场景。
因为明明在不久之前,虞月堂还是这个场景的主人公之一。两人成婚才多久,虞月堂费力地试图计算出一个数字,她都还没置办当季的衣物。
原来夫君并不是忘了,只是已经陪别人去过了。
尽管在二皇子的眼中,虞月堂的点头并不怎么重要,但面上的功夫还是要做一做。
出乎他的意料,自己这位心思敏感的夫人并没有勃然大怒,或是露出醋意的神色。
虞月堂只是瞧起来有几分痴愣,便接受了突然揭开的现实,认下柳忆如的存在。
二皇子看着这一幕,不知为何,心下反而生出几分烦闷。他令自己将要纳进门的妾先退下,快步走向虞月堂,坐到她的身边。
他伸手捉住虞月堂的手,察觉到她似乎有一瞬想要躲闪,但最终还是没有抗拒。于是他便揉搓着夫人柔软的手,安抚道:
“不必担心,我心中自然还是最疼你的。若卿卿不喜欢她,我不纳进门便是。”
眼见着自己的夫君为了纳妾一事展露出最近许久未见的温柔模样,虞月堂心下更凉几寸,她没抽回被握住的手,只是轻轻点了点头。
后来柳忆如很快顺利地进了门,不过同样也很快,二皇子又往府里领进了新的女子。
柳忆如之后的处境,虞月堂便并不了解了。大抵也不是如何好过的,她想。
自己之所以对她印象深刻,一方面因为她这张风格独特的脸,另一方面或许其实是因为…
柳忆如是自己名义上的夫君领到她面前的头一个女人,是她在别人眼中表面光鲜的婚姻里生出的第一个蛀虫。
虞月堂讨厌柳忆如吗?
若是现在问虞月堂,她依然会摇摇头。只是一看到她这张熟悉的面孔,虞月堂就会想起过去那天,自己寒得彻底的心。
柳忆如的存在无疑是在提醒自己,她曾经犯下一个多么愚蠢、多么天真的错误。
她误以为可以依靠婚姻得到一个幻想中的居所,可以离开那个过去让自己每天水深火热的家。
可柳忆如的出现像一根末端削得锐利的竹签,残忍地戳穿贮藏着虞月堂对姻缘美好幻想的泡泡。
那些期待和侥幸全都破裂得粉身碎骨。
她觉得不堪。
盯着眼前尚且青涩的,属于柳忆如的脸,虞月堂忽然觉得自己仿佛重生后经历的新鲜事太多,以至于真把自己当作了不谙世事的少女,忘记她曾经还嫁过人。
这让虞月堂觉得稍许不堪。
她有些艰涩地移开目光,旁边林四水正在和柳忆如交谈,她看着柳忆如红润的嘴唇开开合合,却听不清其中任何一个字眼。
等到女子袅袅婷婷的身影远去,林四水在虞月堂面前挥了挥手掌,疑惑道:“你刚刚怎么了?心不在焉的。”
虞月堂方才回过神来,垂着眼不知道该怎么回答,她搅了搅手中的衣角,转而问道:“那人是来做什么的?”
林四水看了她两眼,回道:“她看见我贴的告示了,想来店里做绣娘。”
“我看你神思不属,寻了个借口同她说,让她带着绣的东西来看看再决定。”
听完他的解释,虞月堂点点头表示知情。林四水看她的面色,又补充道:
“怎么,虞小姐不喜欢她么?那下次她来的时候我拒绝便是。”
很是矛盾地,虞月堂反而摇了摇头,她似乎从怔愣中完全摆脱出来,温声对唐静溪道:
“不用,按照平常处理就好。”
听到虞月堂的安排,林四水点头应是。
其实没什么大不了,虞月堂在心里分析道。如今自己既然并不打算再嫁给那人,重蹈覆辙,便也无妨和柳忆如正常交往。
她如今应该还不曾和他相识吧,虞月堂后知后觉刚才的反应有些无稽了。就算柳忆如这辈子再次跟了二皇子又怎样呢?
自己已经和他桥归桥,路归路,变作不会再有交集的陌生人了。
似乎真的很想做这份工,绣铺门口很快再次迎来柳忆如纤细的身影。
店里还有些琐碎事要忙,见虞月堂和田阿曼在,林四水便放心出了门。
所以林四水不在,招待柳忆如的事情只得落在虞月堂身上。
两人相对而坐,田阿曼为柳忆如添了盏茶。
那双韵味颇浓的眉眼泛起感激的笑意,柳忆如怯生生地谢过茶水。
对眼前人的性子有大致的了解,虞月堂斟酌一番,开口道:“柳小姐,可是带了绣品过来?”
柳忆如心下几分惊讶虞月堂的主动。毕竟上次见面,这位相貌秀丽的女子坐在一旁神色冷淡,身上笼罩着她从前熟悉的高门小姐的疏离,看上去便是店里做主的人。
虽然柳忆如还不至于认为虞月堂对自己不满意,但也意外她当时其实听进去了自己的名姓。
心中千回百转,手上的动作未停,柳忆如忙取出自己带来针线活儿让她过目。
虞月堂双手接过,细细一瞧,原来这位柳小姐还真有几分功底。
不说细密有序的针脚,绣法和选材都十分大气,不知道是从哪位见多识广的老绣娘处学的。
见面前人看着自己的绣品沉默,柳忆如心底生出些慌乱来,她紧紧咬着唇肉。家中落魄后,她连对自己手艺的自信都一并消减了。
精致的绣件被轻柔地递回来,略显冰凉的指尖不小心触碰到柳忆如暖软的手。她抬起头,对上虞月堂那双黑泠泠的眼。
察觉到柳忆如的不安,虞月堂温声道:“做得很漂亮,柳小姐是想要来店里做工吗?”
狭长的眼弯了弯,柳忆如轻轻点头,柔和的嗓音道:“我想来绣铺做活计。”
本以为还会再询问些琐碎事,不承想对方冲自己笑着颔首道:“好。等下林先生回来你同他说。”
这便是成了,柳忆如生出喜意,激动地说好。
说曹操,曹操到。两人说定不久,林四水就办完事情回了铺子。
柳忆如和他商量好做工的时辰和薪水,这件事很快敲定下来。
看着柳忆如离开时明显轻快的步伐,虞月堂忽地又生出些没来由的惆怅。
两人上辈子结识的时间地点都不对,她竟从不知道看上去娇养着的女子还有这般落魄的时刻,以及一手足以让人称赞的好技艺。
后来呢,她想,上辈子的柳忆如后来怎么样了?
是不是和后来的自己一样,在寂寞的深墙里一遍一遍、不厌其烦地绣着心中的愁绪,绣着后半辈子的血和泪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