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香阁某处。
素日里格调清雅的茶楼难得的热闹地儿,正是午宴时候。荤素不忌地摆着杂七杂八的菜系,甜口咸口、辣的不辣的全都照顾到了。
秦淮洝在近安的事情办得顺利,萧瑾前几日也回了京城。借着给秦淮洝接风洗尘的名头,唐静溪手底下的一群人热热闹闹地聚了聚。
当然,唐静溪本人也在。
她坐在上首,喝着晴雀给她倒的小甜水。一侧挨着晴雀的吕重山穿了件窄袖,很是专注地埋头干饭中。
唐静溪趁他喝茶水的空当,低声问道:“你姐姐怎么没来?”
吕重山放下茶盏,停了筷子回道:“她这几日忙吧,我也老见不着她。”
闻言,唐静溪点点头,示意他继续吃。吕重山不见半分客气的意思,重新夹起案上自己爱吃的菜来。
少年的吃相并不粗鲁,倒给唐静溪看得生出点饥饿感,伴着屋里细细碎碎的聊天声下了几回筷子。
坐在一旁的晴雀察觉她杯中见底,细心地又为她满上一杯。
这幕被不远处笑眯眯的萧瑾看见,不甘落后地让傀儡给自己也倒上茶。侍立在一旁的木傀儡动作流畅地斟满茶水,不多不少的八分盏,没有溢出分毫。
听见响起来的木块碰撞声,晴雀抽了抽眉角,谁家好人出来吃饭还要带上傀儡啊?
她勉强遏制住翻白眼的冲动,在心中默念要理解他是一个神经病。
神经病萧瑾还觉得不够,抬手喝了口茶,突然朝唐静溪八卦道:“你和百里诩什么关系啊…”
调子冷淡的声音算不上大,却让整个热闹的房间仿佛静默了瞬。
一时间席上诸位确实都停下各自的话头,简直要竖起耳朵来听小姐的回应。安静之中,那傀儡发出细微的“咔咔”声,似乎也想要阻止什么。
这下唐静溪结结实实赏了萧瑾一个白眼。
“关你什么事。”她说道。
萧瑾笑意更深,本就狭长的眼快要眯成一道缝,他浑不在意道:“在下可是听说,那百里世子因为有人议论小姐,就差人将他毒哑了。”
他抬袖几分做作地掩住嘴上惊讶的表情,不怀好意地问:“是真的,还是假的呀?”
另一侧的秦淮洝一听这话来了精神,他在近安刚莫名其妙被百里诩手底下的狼骑行了方便,难道这就是内情吗?
他一敲烟斗,按捺着激动问道:“什么情况?”
坐在秦淮洝和唐静溪中间的夏桃用手掩着,低声对他道:
“就是之前百里世子去参加陶冕的宴会,席上平远侯家的三公子对小姐出言不逊,第二天就传着嗓子被人毒坏了。”
秦淮洝煞有介事地听着,时不时点头。
唐静溪被这群人扰得头都大了,她从果盘中挑捡出一粒饱满的莓果,泄愤似的朝萧瑾丢过去。
小果“啪叽”一下,不偏不倚打中一旁的木傀儡。傀儡“咔咔”两声,听起来甚至含着几分委屈。
“哎呀,别生气嘛。”
萧瑾依旧是笑眯眯的,取了巾帕轻轻拭去木制傀儡身上留下的汁水痕迹。
“谁知道是不是他做的,你别瞎说。”唐静溪纠正道,“还有,那人不是被毒哑了。只是嗓子不好了,还能说话的!”
“好好好,是我唐突了。”眼看唐静溪要炸毛,萧瑾见好就收。
话到这里,席间众人也都心里有了计较。除了作为接风洗尘对象的秦淮洝,他好奇得甚至搁了手里的烟杆,正要追问所以这到底是真的吗?
话才刚从嘴里蹦出来个开头,旁边一直盯着他的夏桃,眼疾手快地往秦淮洝嘴里塞了块米糕。
“吃都堵不上你的嘴!”夏桃冲他低声训道。
平日里一派从容模样的秦淮洝被噎得直哼哼,忙用眼神拜托夏桃给他杯水。
等就着茶水将米糕吞咽下去,眼神扫过四周,秦淮洝转而问道:“怎么没见到林四水,他做什么去了?”
夏桃拍开他伸过来想要倒水的手,故作恐吓道:“林四水被小姐发配出去了…”
“你再问东问西的,小心你也被发配。”
此话一出,秦淮洝看了眼自己被拍红的手背,老实了。
这边安静下来一个,那边萧瑾却仍然意犹未尽。
他另起了个话头道:“那虞二小姐未卜先知的手段是哪里学来的,从前在山门里也没听说过谁有这种绝活。”
萧瑾和胞弟萧瑜同为萧家的养子,为使他们成为唐家兄妹的得力助手,两人被从小培养,学得东西很杂,涉猎甚广。
期间萧瑾还跟着唐静溪和唐怀陇一起在山门待过几年,他的一手傀儡术便是那时候拜师学来的。
听萧瑾这么说,应当是对虞月堂起了疑,唐静溪难得慌神片刻。
这要怎么糊弄过去,她心想,自己是知道虞月堂能预知未来事的缘由没错,但正因为知道所以才不能说出口。
虞月堂选择卖情报的时候,就没想过遇到现在的情况该怎么办吗?没想过会有人怀疑她的消息来源吗?
唐静溪心中又生出好奇来,重生后的虞月堂到底都在想些什么。
从话本里读来的和亲身经历的情境到底不同,身边真实而鲜活的人会对自己的变化作何反应,才是重生后真正的未可知之事。
那么,虞月堂有做好诸如此的觉悟吗?
不过比起好奇这个,眼下自己似乎应当先帮虞月堂掩饰过去。连全程埋头苦吃的吕重山都搁了筷,竖起耳朵,等着听她怎么解释。
该用什么理由好呢,唐静溪内心愁成了苦瓜脸,推说给偶然是不现实的,毕竟看样子虞月堂还会再提供别的消息给青玉京,算是另一种意义上达成了长期合作。
若说是从别处习得的卜术,八成后面萧瑾会直接问她师从何处,到时候给虞月堂打个措手不及就不好了…
指节轻轻叩击着桌案,唐静溪一息间心念百转。最终决定还是使用糊弄大法,像刚刚糊弄百里诩的事一样,避而不答。
“这如何能知道呢,”唐静溪听起来事不关己地说,“许是自有门道,告诉你岂不是要被你偷了去。”
萧瑾怎么会听不出来唐静溪的应付,谁说这样的反应就算不得回答,坏狐狸般的男人只笑道:
“在下怎么会行如此不光明磊落之事。”
唐静溪差人给他添了碟快要夹空的小菜,一槌定音:“吃你的吧。”
午宴结束,众人心满意足地离席忙去各自的事。唐静溪跟着萧瑾又去他那里喝了壶茶。
木傀儡咔巴咔巴地给她倒茶,简陋的五官上莫名使人看出点喜色来。
“狗腿。”萧瑾拍它一巴掌。
木傀儡不开心地背过身去。
唐静溪还在反刍虞月堂重生的事。
什么时候她才能把问题的答案偷偷告诉我呢?唐静溪换位思考了下,倘若是她自己重生,她定然永远也不会告诉任何人自己内心的历程。
想到这儿,她便觉得自己不该对这事有那么强的好奇心。
将刚刚的事情翻篇后,唐静溪回到两人喝茶的正题:“皇宫里面有消息了?”
萧瑾靠在椅背上,没骨头似的颔首道:“算是个大消息,后宫里头有人怀孕了。”
阮帝子女不丰,皇子更是稀少。去掉身子骨差早夭的,宫内统共就两位皇子,生母身份都不高,分别交由皇后和德妃抱养。
近些年来,更是连一位怀上龙胎的妃嫔都没有,因此几人私下没少怀疑了阮帝是不是有什么隐疾。
“不只是怀了,还不知怀了多久。估摸是怕横生事端,捂得很严实,若不是恰巧被我们的人撞见,估计孩子都要生下来了。”萧瑾道。
唐静溪示意木傀儡再为自己添上茶,见怪不怪道:“那也说不定,后宫人多眼杂,纸包不住火。”
“既然还没生下来,你能如此郑重其事地说,恐怕不止这么简单吧?”
只见萧瑾一下子坐起身子,稍稍倾靠过来,同她耳语道:“自然。”
“因为那位孟才人,怀的可是个男胎。”
“才人?”唐静溪讶然睁大眼睛,“竟只是个才人,怎么有能力瞒这么久…”
“谁又看上这个还没出世的可怜孩子了?”
满意于她惊讶的神情,萧瑾故弄玄虚地挑眉,让唐静溪先猜一猜。
陶贵妃?她膝下还没有皇子。
不对,唐静溪思索着,应当不是陶家。
从去年起德妃的身体便不太好了,二皇子因此和陶贵妃走得愈发近,一度还有传言说老皇帝打算让陶贵妃代为抚养二皇子,好令德妃静养。
这样看来,倒像是皇后的嫌疑更大些。她膝下的大皇子实在资质平平,虽然二皇子也不见得是个聪明人物,但两者相较,宫廷内外都默认二皇子会成为储君的最佳人选。
传说自闺阁中就好胜心很强的李皇后,终于要忍受不住重新押宝了吗?
从唐静溪投来的目光里,萧瑾明白她已经能猜得八九不离十,于是笑着揭晓谜底:
“正是皇后的手笔。”
李皇后性格刚强,不仅将后宫事宜处理得滴水不漏,因着掌控欲过盛,对子女的管教也极为严格。
三公主就被她教养得极好。
只可惜再有手段也没办法将大皇子这摊烂泥扶上墙。唐静溪甚至怀疑,但凡换个人被皇后扶持,都没二皇子什么事了。
就说她怎会甘心一直被性子张扬的陶贵妃踩在头上,莫不是盼星星盼月亮才等来一位皇嗣,自然得好好藏护着。
这事如今被他们先知道了,便决不会善罢甘休。唐静溪轻轻敲击着檀木扶手,觑向旁边的萧瑾。
萧瑾心领神会。
“世间可没有不透风的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