直到走出很远,唐静溪的心头仍残留着恼意。
真是太过分了!别以为她猜不到,那只名叫小狼的白猫甚至可能是百里诩有意放进茶室的。
拿来引诱自己就算了,还说那种调笑的话,主人和养的猫一样没个正形。自己真是白把粮饷送出去了!
一想到后面极有可能还要为临北再出一笔饷银,尽管是为了哥哥,唐静溪还是变得有些肉痛。
早知道饿死百里诩算了,看他怎么解决让人头疼的缺粮难题…
“人善被人欺啊。”在心中长叹一句,唐静溪忿恨地跺了下脚。
看着自家小姐快要气得冒烟的模样,晴雀倒反而心下好笑。也就对上百里世子才能见到唐静溪的这幅面孔,她想着,难得像个符合这个年纪该有心性的小姑娘。
寻常人家的小姐,这么大的时候约么都正在和同龄人拌嘴吧,还没成熟的内心里盛满同样青涩的哀愁。再年长个两三岁,家中便要筹划着婚事了…
自家小姐呢?
晴雀想象不出小姐的姻缘会怎样牵,唐静溪似乎并不需要也并不渴望拥有月老分发的红线。
经历得太多,晴雀有时会想一直就这样好像也没什么大不了。上上下下包括唐怀陇在内看起来完全没人在意这件事,害她反思自己是否想得太远、想得太多。
唐静溪从四岁那年起就没再和世家千金的成长轨迹有过任何的交集,她和唐怀陇用两双稚嫩的手撑起了整个家。
在晴雀模糊的记忆里,年幼唐怀陇偶尔还会露出孩子气的神情,唐静溪却已经几乎是个小大人了。
她比任何同龄人都吃了更多的苦,忍下更多的泪,才一步步走到有底气的今天。
反而是日子过得越来越顺心之后,长大后的唐静溪变得愈发幼稚起来。她最喜欢也最擅长做的事情,就是拿她那张极具欺骗性的娃娃脸,甜笑着冲人撒娇耍赖。
并且往往屡试不爽。
而明明唐静溪和百里诩这么多年中,并没有断过关系上的来往。重逢后,两人的相处模式却发生了翻天覆地的改变。过去成熟温馨的老大罩小弟的关系,居然退化扭曲成欢喜冤家的形状了。
好像百里诩并不肯承认自己被“罩”着的过往,而唐静溪也很难在他面前维持成熟抑或扮演可爱的假象。
所以晴雀会觉得这样就很好,仿佛能窥见小姐若是无忧无虑地长大可以拥有的模样,没有太多面具的、最真实的模样。
走得稍快些的唐静溪正在茶楼门口站着等她,晴雀撑开伞,和小姐一起走入无边的细雨中。
新栽好的玉兰树朦胧在雨水中,正是快要开花的时候,回到府中的唐静溪撑伞在树下站了一会儿才慢慢走回屋内。
唐怀陇还没有回来,唐静溪疑心今天皇帝便会找他谈起饷银之事。
确实猜得没错,下朝后唐怀陇就接到了阮帝的传召。
兴许想要讳饰,传旨的公公只客气说道,陛下请唐公子喝茶。
等到殿内,阮帝更是直接暗示,等殿试过后会一同将唐家原本的爵位授给唐怀陇,可谓是喜上加喜。
按照和唐静溪商量好的,唐怀陇上道地主动提起临北粮饷一事。
“为陛下分忧乃是臣分内之事。”唐怀陇敛着眉目道。
阮帝自然作出一副动容相,对他好是称赞一番。这一刻,君君臣臣倒俱是满脸忧国忧民的神色,仿佛谁都不曾有过私心。
听闻兄长回府的消息,唐静溪重新撑起把伞前去迎他。
唐怀陇微微抬起手中的伞,仰头望着高大的玉兰树出神,偶有雨水飞溅在他白玉雕琢似的脸上,而他只是很轻地眨眼。
唐静溪寻到兄长时,见到的就是这样一幅景象。唐怀陇像是从玉树上翩然落下的花神,立在斜雨微风里,满身飘渺的出尘。
“哥哥。”她站在他身边,轻轻地唤着。
从方才听到脚步声便意识到唐静溪过来接自己了,但他却没有回头,唐怀陇只是依然看着那含苞待放的白玉兰。
唐静溪便不再开口,兄妹两人在雨中看了很久的树。
过了会儿,她听到兄长一贯清润的声音响起:“静溪也会觉得累吗?”
“当然会,哥哥。”
怎么能不会呢,唐静溪没有说出安慰人的假话。
从完全不同的时空穿过来,除了成熟一些的心理年龄,她和土著新生儿没有什么本质的区别。
唐静溪也在从零探索着这个世界。
起初她有些兴奋地想:终于轮到我当小说女主了,看我成为能文能武的天才三岁半宝宝!
造化弄人,唐静溪的小天才之路在过去三岁半的新手保护期就惨遭夭折。
早知道刚开始就不和新的爸爸妈妈藏拙了,当时唐静溪崩溃地想,他们都还不知道我其实是个天才呢。
新手福利没享受多久,这辈子身世坎坷的唐静溪重新被裹挟进苦味的尘世中摸爬滚打。
吃的苦太多,头破血流都是常有的事。让现如今苦尽甘来的她描述,她会发现自己已经快要记不清那是什么味道的苦。
唐静溪会觉得累吗?
累,快累死了。唐府出事后的每一天,唐静溪都觉得很累,身体上、精神上。
她开始推翻自己最开始的幻想。她哪里是什么女主角,谁家的女主角开局赠送地狱大礼包,打开就是一个家破人亡。
这根本不是我想打开的,唐静溪累到崩溃的时候,就会开始后悔重开在这里。
但也正是因为唐静溪小小的身体里栖居着一个大人的灵魂,她又清晰地明白着,人活着就是由各种各样的苦构成的。
她只是吃到了这样的苦。
况且天意垂怜,她还有个哥哥,她没有理由不坚持下去。
所以她很累,唐静溪从不否认这个。唐怀陇比自己还少经历那么多年,唐静溪完全能理解兄长此时的心境。
复仇的路快要走到结尾时,最后的那段路才是最艰难、最崎岖的。
唐静溪心下叹气,往前一步,握住了唐怀陇宽大的衣袖。
几乎是同时,耳边响起唐怀陇轻轻叹气的声音,他依然没有转过头来。
唐怀陇仍是不看她,两人此时站得近,唐静溪无法再继续观察到他的表情。
仅仅能感受到兄长的胸膛稳稳起伏着,就这样过了会儿,又仿佛没过多久,唐怀陇的气息乱了一瞬。
“我有时候会想,父亲母亲或许并不希望我们为他们报仇。”
因为这样太累了,唐怀陇在心里说,每时每刻每分每秒都背负着仇恨过活,这不该是唐静溪应该拥有的人生。
父亲母亲应该会和自己一样,宁愿她无忧无虑地过完一生。
也不要这样累地生活。
被握住的衣袖紧了紧,唐静溪往下拽拽,示意哥哥看自己。
唐怀陇对上唐静溪亮晶晶的眼,听见她道:“如今世道不稳,不是我们放弃复仇就能安稳度日的。”
“我觉得现在这样就很好,哥哥。”
“我们有能力去争取想要的东西,可以不必受制于人,至于什么使我们变成这样,那根本不重要对吗?”
“哥哥。”
安慰完他,又轻轻地唤他。唐静溪朝唐怀陇仰着脸笑。
“嗯。”
唐怀陇的喉咙中溢出点声音,他伸出有点凉的手,摸了摸妹妹的脸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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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用进宫上学的这几日,虞月堂忙着打理在城西新租下的绣铺。
交给林四水去办果然放心,加上曾经作为绣铺的基底,新的铺子很快像模像样地营业起来。
只是最近虞月堂时常觉得林四水哪里不太对,说不上来,总感觉对方的心境发生了什么微妙的改变。
仿若以前是在殷勤讨好,生怕在自己身上出了什么纰漏。而现在又仿佛变得死猪不怕开水烫,颇有种要长期干下去,一荣俱荣,一损俱损的意思。
虞月堂想不通对方心态变化的缘由,但见他手里的工作却是越做越好,便由他去了。
绣铺和从前的经营模式差不多,虞月堂会提供一些绣样来参考,争取发展些自己的风格。
店里仍是缺乏人手,因此林四水张贴了招工告示。
这日,安排好店里的工作,正要回府的虞月堂突然在门口撞上了一个人。
一名气质柔媚的女子。
她似乎只顾垂着头往里走,没看见正从门里出来的人,若不是虞月堂及时刹住脚步,两人便要撞到一起了。
那女子忙紧张地连声道歉。
等站定脚步,虞月堂有些震惊地将她看了又看,久久回不过神来。
还是林四水从里面跑出来,将她们迎了进去。
那女子坐在虞月堂的面前,自述是想要来店里做绣娘的。
她生着一张小家碧玉的脸,眼睛生得略长,眉毛又长得十分淡。眼波流转间,凭空浮现几分媚意。
面上掩饰得平静,实则虞月堂的心底翻涌起惊涛骇浪。
原因无他,虞月堂惊讶地想,自己应当是认识她的。
上辈子…
虞月堂感到一阵头晕目眩。
上辈子她的夫君纳进来的头一名美妾,就生着与这般无二的动人的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