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些年,你为着我的病,已经付出够多了……如今谢谕清步步紧逼,便是没有这妖物之祸,我也是活不了多久……”
江正宏打断她的话,一瞬间的神态反而像个色厉内荏的孩子:
“夫人!我不后悔的。”
他双手握住徐嫣的,眼眶发红:
“我江正宏这一生,能有夫人陪伴,已是无憾了。”
“所以求你,不要放弃我,还有孩子们……”
徐嫣叹了口气,目光却忍不住看向慕千影站过的地方。
“你在看什么?”
江正宏顺着她的视线看过去,却只看到一截扔在地上的发黑的藤蔓。
他面色骤变。
伤了徐夫人的妖怪又出现在了夫人房间,江家上上下下于是更加惶恐。
徐嫣的病情似乎越发严重,江正宏为此忧心不已。
当天夜里,一江府家丁试图外出,却被江韶带人拦下。
父女二人在书房密谈至深夜,期间对话无人知晓,却有人听到城主痛斥江韶“不孝”的声音,且最终以江韶沉着脸离府作结。
于是一条传言悄然飘出江府:
城主似是对少城主不满。
徐嫣的屋子被江正宏亲自守着,慕千影却始终未曾出现。
*
“你们都下去吧,不用跟着我!”
江念将派来保护他的人通通赶走,急匆匆关上门,借着黄昏时分最后一缕阳光点燃了一根蜡烛。
烛火映照在墙面上,逐渐拉长、变形,渐渐浮现出一个驼背的女人模样。
“这是怎么回事?”
江念开门见山:“你不是说只是吓唬吓唬他们吗?为何还要去害我娘?!”
他脸上浮现出戾气:
“如果我娘出了什么事,你以为你还能顺利走出无渡城吗?”
墙上妖物身姿佝偻,原本还为着他的前半句话疑惑,待听到他的威胁,便发出“嗬嗬”的笑声,宛如破了洞的风箱:
“江念,当初可是你要我暗中加害徐嫣,换取你父亲对你的重视,可如今这般作态,难不成是后悔了?”
江念怒道:
“江韶那贱人整日派人看着我……她自己不肯救人,也不许我和父亲派人去寻药!”
“这些与我何干?”
灯影绰绰,鬼影从墙上剥离,又似乎成了一个年轻女子的模样,绕着他转了一圈,鬼气森森处,一道青紫色藤蔓缓缓缠上了江念的脖子:
“我只问你——你要何时兑现你的承诺?”
冰冷的触感让江念一个哆嗦:
“只要江韶还是少城主,我就没法逼钟家打开镇妖塔。”
他的手拉住紧紧勒在他脖子上的藤蔓,试图和对方继续拖延:
“钟家打开镇妖塔就一定会发现你,倒不如再等一等,等我找到法子成了城主,便有了和钟家抗衡的力量……”
他的蓝图尚未绘制成功,藤蔓便骤然收紧,连同他的手一起被勒出了血痕。
鬼影又变成了一个佝偻老者,沙哑的声音如同许多人异口同声的吟唱:
“若是三日内还不能兑现承诺,我就让你,和徐嫣,还有整个江家,一起去死!”
当夜,江念便在跪在了江正宏门前。
“爹!娘亲病情日益加重,儿子实在不忍,求爹爹让我前去寻药吧!”
屋内扔出一个杯盏,在江念身边砸地四分五裂。
江正宏的声音格外暴怒:
“滚!”
江念被一地碎片吓了一跳,但一想到鬼影的威胁,他也只能硬着头皮:
“我知道爹在顾忌什么。可是那些人那些妖,哪里能有娘的命重要!若是爹不敢,我自己去便是!到时候东窗事发,爹大可将我交给那谢谕清,绝不连累了江家!”
“胡言乱语!”
江正宏又是一声骂。
只是这回,屋内没再飞出茶盏了。
等了半晌,江正宏的房门被人打开,只见他坐在一片漆黑中,垂着头,像是下定了什么决心一般:
“药,必须得到。谢谕清,也得死。”
*
“你按着我说的,去将徐夫人吓了一吓?”
慕千影郑重点头:
“她病的好重,就算没有这妖怪,看着也不是很好。”
谢谕清在纸上勾画了一笔:
“我只知道徐夫人常年生病,江府多次派人寻药。原来竟这么严重……你顺手替她除了妖气?”
“你怎么知道!”
慕千影惊:
“我只是顺手……看她病的要死了,妖藤还扼着她的心脏,顺手……不是故意要破坏你的计划的。”
“我知道。”
谢谕清又低头添了几笔:
“以你的性子,必不会见死不救。所以……都在计划之内。”
慕千影悄悄鼓掌。
谢谕清抬起头看向她:
“你在江家,可有看到他们派人出门寻药?”
“没有,好像都被江韶拦下来了。”
慕千影摇头:
“不过我看着,江念屋子里鬼气甚重,八成就是他干的……”
说完她还是不理解:
“分明是那妖怪假扮我害人,你怎么还叫我假扮它呢?”
“坏你名声,引你注意,无非是要你众叛亲离,不能继续蛰伏于人群之间……”
谢谕清继续低头写写画画:
“而引你去镇妖塔,让你怀疑这一切跟你有关,更是逼你入塔求证。”
“它知道你的身份,并且……希望你取回灵骨。”
谢谕清抬头瞥了她一眼:
“这妖,好像还是你的帮手呢。”
慕千影一脸疑惑:
“它图什么啊?况且钟家在镇妖塔周围设下封印,肯定不会因为一个妖就轻易打开啊?”
谢谕清摇了摇头,状似无意调侃:
“或许是你在妖族的旧情人吧?”
不等慕千影反应过来,他已经说回了正事:
“至于钟家的封印,就交给我来处理吧……”
慕千影用一副“你还能破除封印呢”的表情瞅着他。
谢谕清挑了挑眉,举起自己画了半天的纸,上面的一个小人正凶神恶煞地对着一座塔,手上拿着的不是刀剑,反而是个大柚子。
慕千影觉得这画奇怪,凑上去仔细看,便听见谢谕清的声音不疾不徐传来:
“这妖害的每个人,都念叨着镇妖塔杀人,便是想要逼得钟家不能再无视镇妖塔的异常。又或者……是无法继续隐瞒。”
“而钟家上下并非全然一心。家主或与妖物往来,上下谋划颇多;郑微宁钟情自家师兄,性情暴躁鲁莽;钟逸尘又是蓬莱弟子,所思所想与普通人族到底不同。
其中若是有耿直固执之人,定会对镇妖塔一事追根究底。”
“这……这不是我吗?”
慕千影认出了画里的小人:
穿着画满了花朵的衣裳,捧着柚子,还对着镇妖塔虎视眈眈。
“这也太好玩了吧!”
她伸手要去拿画,整个人都快要扑到谢谕清怀里。
谢谕清勾起嘴角,刻意将画举得老高,而后板起脸,推开她的头,无情收起画卷。
“扮演妖物请专心。你现在该出去吓唬江家了。”
他的眼里充满了“你再不出去干活我们俩的美好计划就要夭折”的责怪,活像一个催妻子熬夜上班的恶毒丈夫。
慕千影带着上夜班的怨气出了门,躲开各路法术平平的追兵,摸黑跳进了徐嫣的卧房。
进门前,她还抽空端详了窗户上贴着的辟邪符纸。
“看着挺专业的,可惜我不是妖啊。”
她甚至还伸手将被撞歪的符纸贴正。
慕千影回头,竟然对上了徐嫣的眼睛:
“你怎么又醒了?”
徐嫣看见慕千影,非但没有露出害怕的神色,反而微微一笑,苍白的脸色也缓和了几分:
“你来了。”
这话好奇怪。
慕千影觉得谢谕清的完美计划好像又歪了一点。
人族太过脆弱,生气会病重,难过也会病重,吓唬狠了还有可能直接吓死。
她本来就不想让徐嫣病情更重,于是点了点头,话本子里探望病人的台词脱口而出:
“你今天有感觉好点吗?”
事情好像变得更诡异了。
慕千影颇有些郁闷地揉了揉脸。
徐嫣看出她的郁闷,忍不住笑了起来,语气温温柔柔的:
“我很好,多亏你那日替我除了妖藤。”
她这么温柔,慕千影便也忍不住想要微笑:
“不客气。妖物伤人,我……身为鉴妖司的侍卫,自然得救你。”
她这话说的大义凛然,反倒让徐嫣误会了她的身份,她的眼神黯了下去:
“救我……你也是朝廷派来的人吗?”
“朝廷,已经发现了吗?”
慕千影神色一凌。
她敏锐地察觉到,徐嫣说的东西,似乎是谢谕清十分关心的事情。
于是她闭了嘴,只看着徐嫣。
徐嫣忽然一阵剧烈地咳嗽,挣扎着坐起来:
“只是大人,我尚有一事不明白……为什么你连我这样罪恶滔天的人都愿意出手相救,却不肯放过我的夫君呢?”
她双眸中满是悲伤:
“你那日将妖藤扔在地上,是故意让我夫君担忧惊惧吗?”
“罪恶滔天?”
慕千影反问。
徐嫣又咳了几声:
“我快死了,不愿看着夫君为我一错再错。大人,你如此心善,可否帮我,救救我的夫君……”
她情绪太过激动,一时间咳得上气不接下气,几乎要伏倒在床榻边缘:
“他们在镇妖塔周围杀人,是为了给我取回鬼木治病。若是他们有罪,我更是罪该万死……”
“夫人!”
房门被人一脚踢开。
江正宏提着剑的庞大身躯出现在外面:
“妖孽!尔敢伤我夫人!受死!”
徐嫣急忙起身欲拦:
“夫君!不要!”
她一个不稳,险些摔到了地上,慕千影离得近,及时召出藤蔓扶了一把。
藤蔓反而引得江正宏更加暴怒:
“果然是你这妖物害我夫人!”
他一剑劈来,被慕千影躲开:
“江正宏!你身为无渡城城主,竟然为了一己私利杀人,你不觉得羞愧吗?”
慕千影心中也是气愤不已。
鬼木乃是邪木,由极大的怨气滋养而生。镇妖塔周围怎么会长出这种东西?
她心里生出更大的怀疑:
难道真是她当年怨气过重导致的?
而江家这群人更是可恶至极,非但取鬼木入药,甚至还主动杀人,去促使鬼木的生长。
身为人族官员,本该庇护百姓,竟然反而成了害人凶手。
江正宏双眸赤红,已近疯魔:
“你有什么资格指责我?朝廷有什么资格审判我?你和谢谕清,不过只是达官显贵的鹰犬罢了!无用之时,都会被弃若敝履!”
说罢,他狰狞一笑:
“老子现在就送你,和谢谕清,到地下相见。”
他的状态似乎不好,仿佛是被什么东西激发了恶念,然而他话里的意思,却更让慕千影警惕。
谢谕清有危险!
慕千影猛地抬头:
“你敢动谢谕清?!”
她的藤蔓倏忽暴涨:
“找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