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玥重新坐下，压在心头的巨石顿时烟消云散。

太后已经平安无事，不用再担心灵魂离体，也能以原本的身份继续调查落水一事的真相。按照太后的能力，必然能揪出幕后黑手。也就不再需要……她了。

沈玥心下有些释然，以她原本的境遇，本就和太后是八竿子打不着的关系。既然太后已经回去了，自己也可以回归正常的轨道，不必再经历暗闯寝宫这等凶险的事情。

从此，桥归桥，路归路。就当是做了一场隔世经年的梦，如今也该醒了。

沈玥想通这些，心中倒是松快了许多。

接下来的几天，平平淡淡，如同落日沉潭，波澜不惊。虽然过得有些清汤寡水，但也算是悠闲自在。

这日沈玥正在后院洒扫除尘，沈关山却急冲冲奔了过来。他猛地刹住脚步，一片尘土飞扬。

“爹爹，何事这么着急？”沈玥放下扫帚，用手帕抹了把额前的汗水。

“闺女，你、你……”沈关山情急之下舌头有些捋不直，半天才憋出下半句，“你跟我过来。”

沈玥满腹疑惑，跟着他来到前院正堂。

沈星正立在门槛处等待，看着她过来，满脸严肃地快步上前。随后扭头望了眼堂内，暗中拍了拍沈玥的胳膊，未言一语。

此举弄得沈玥一头雾水。她顺着弟弟的视线朝里头望去。

堂内正坐着几人，为首的那人身穿灰蓝色背花盘领窄袖衫，红顶圆帽上缀着绒球。

宫中的掌事太监……来这里做什么？沈玥有些忐忑。

见沈玥过来，那太监不紧不慢地站起身，整理好衣襟，恭敬地拿出明黄色的卷轴，缓缓展开。

他仰着脖颈，背直挺挺朝向天，嗓音嘹亮：“皇上宣谕，太平承久，慈惠龚谨，龙恩敦敦。夫天地之气，以阴阳为贵。校尉沈关山之女沈玥，姿容端秀，品貌正仪，入宫面圣，以备后宫，钦此。”

沈玥一时呆愣在原地，怀疑自己耳朵出了问题。太后分明说过，以自己的情况，根本选不上秀女。

“咳咳。”掌事太监咳嗽了几声。

沈玥这才如梦初醒般接过圣旨，回答道：“谢主隆恩。”

沈关山这会儿仍然感觉不可思议，他不死心地问道：“这位公公，您当真没有走错地方，把别家姑娘以为是我家闺女？”

掌事太监瞥了他一眼，似乎觉得这问题问得奇怪：“这圣旨写得明明白白，还能有假不成？你难道是在怀疑圣旨？”

沈关山连忙俯下身去：“不敢，不敢。”

沈星极有眼力见地端上茶水，朝掌事太监说道：“公公辛苦了，且喝杯茶水。”

“免了。咱家还有下家要通报，不便叨扰。”掌事太监挥了挥拂尘，摆摆手，“你们且准备明日入宫罢。”

他走到门口，又扭头回望一眼，心想这家人真是奇怪。有的呆若木鸡，有的疯疯癫癫，还有的满脸严肃，整个屋子凑不出半个正常人。

待太监走后，沈关山终于憋不住了。天知道他方才在极度震惊之下，维持住自己的面部表情有多不容易。

沈玥看着爹爹嘴角抽搐的样子，心中暗道不妙。

果然下一秒，沈关山深吸一大口气，抓着沈玥的胳膊，开始猛虎咆哮：“闺女，快告诉我！我可从来没有安排你入宫，你怎么会成为秀女？”

“要是搞错了，现在跟爹爹说，爹给你想办法！”

声如洪钟，震耳欲聋。喷出的唾沫星子糊了沈玥一脸。

沈星虽然对此事也异常震惊，但勉强能稳住心神。他赶忙拉住沈关山，劝道：“爹，你先冷静，听阿姐解释。”

沈关山的胸腔上下起伏，剧烈的呼吸来回吐纳，在一呼一吸间总算趋于平稳。

“爹，其实我……”沈玥低下头，正想解释，却发现不知从何说起。

她该说些什么？总不能说太后昏迷时其实附在自己身上，而她为了帮忙调查就入宫画了个秀女像？

要是爹爹听到她这么说，估计会以为她得了失心疯，脑子发蒙便胡言乱语起来。

沈玥抿了抿唇，把呼之欲出的话语硬生生从嗓子挤了下去。不管怎样，她话说到一半，总要编出个理由。

“爹，其实我心悦陛下已久。”沈玥眼前一片空白，脑子一抽。

这话一说出口，她便后悔了。这么多可以糊弄人的理由摆在面前，自己怎偏偏就选了最不靠谱的那一个。一个谎言需要无数个谎言来圆，她只能硬着头皮编下去。

“什么？！你何时喜欢上陛下的？”沈关山瞪大双眼，双手猛拍桌子。

“早前远远见过陛下一眼，便惊为天人之姿。从此寄挂于心，再不能忘记。”沈玥低下头，掩住自己的神情，生怕暴露谎言。

这话说得生硬，她自己都觉得尴尬，脸颊涨得通红。好在这表情落在沈关山眼里，先入为主以为是表露心意的羞赧，反而使他愈发肯定了沈玥话语的真实性。

“唉，你就算是喜欢街头的乞丐，爹也不会拦你。”沈关山长叹一口气，在屋内来回踱步，“可你喜欢谁不好，怎么偏偏喜欢上陛下呢？”

常言道，伴君如伴虎。这话也不是没有道理，后宫勾心斗角，皇帝恩威深重，若是承受不住，便会消香玉陨。

他一直以为沈玥内心通透，这么竟然在这种地方犯了糊涂。

沈关山背着手，有些头疼，止不住地叹息。圣旨已下，即便他有万般不愿，也只能放手。

沈星将他按到椅子上，安慰道：“爹，你不要太过忧心。阿姐那副样子，能入选纯属意外，说不定面圣的时候就被筛下来了。”

沈玥：“……”

虽然这话说得在理，也是沈玥心中所想，但她莫名感觉又被自家弟弟嫌弃了。

沈关山闻言定了定神，总算是冷静下来。

秀女画像只是第一层筛选，内殿面圣沈玥未必会被选上。历朝历代秀女大选，能真正入宫成为妃嫔的要么家室显赫，要么惊才绝艳。他也不是要贬低自己闺女，但是实话实说，沈玥确实两头都不占优势。

说不定秀女画像只是皇帝陛下心情好，随手添置进去的，不过是充个人头。沈关山如此宽慰自己。

“算了，你先准备着。”沈关山捋了捋鬓边的胡须，“明日入宫切记低调行事，不要生是非。”

最好低调到皇上完全注意不到，然后顺顺利利地落选回家。

沈关山的内心几乎都快写在脸上，沈玥看着他的表情，有些失笑。

别人家的父亲都盼着女儿入宫为妃，一人得道鸡犬升天，说不定能在陛下面前吹吹枕边风，提拔官职光宗耀祖。也就只有她的爹爹会眼巴巴期望着自家女儿落选吧。

次日，宫中的接引马车停在道前，驾车的太监扣响沈家门扉。

沈玥被毕恭毕敬地扶上彩漆雕纹马车。帷幔翩飞，车铃清脆，一路向前。

她忍不住掀开帘子，回头望去。爹爹和弟弟一直站在原地，目送她远去。直至周遭景物变换，身影逐渐远去，她才放下帘子。

上回她进宫，还很是紧张。这回进宫，内心却格外平静。

宫门此时很是热闹，马车络绎不绝，依次鱼贯而入。嬷嬷和宫女们早已在此等候多时，等各位小姐下车，便领着她们前往体元殿。

沈玥走在队伍的中间，后背突然被人拍了一下。

她转过身去，正对上秦婉笑意盈盈的脸庞。

沈玥正想开口打招呼，却见领路的嬷嬷朝这边望了一眼，她连忙低下头不再多言。

皇宫不比家中，只能多注意些言行举止，以免殿前失仪。

秀女五人一组，依次进入大殿。沈玥正候在外头，忽然听见太监朝殿内通报：“启禀陛下，太后娘娘遣奴才过来传话，说是大病初愈，身体不适，不过来了。”

沈玥低着头，有些担忧。心想不知是落水患了风寒，还是这灵魂离体带来的损伤。

“朕知道了，退下罢。”声音自金碧辉煌的大殿传来，在空荡宽阔的房梁盘旋，回音阵阵，格外威严。

一排排秀女，皆穿着精致典雅，头戴金珠银钿，身穿锦罗玉衣。有的明艳昳丽，有的楚楚动人，有的娇媚可爱，就连沈玥看了都觉得讨人喜欢。

可偏偏这些秀女都没引起皇帝的注意，如流水般出入，很快便离去。

终于轮到沈玥这排。

她低垂着头，稳住步子，缓缓走入殿内。陛下良久没有反应，似乎并没有见到合心意的秀女。

沈玥心想：“莫非陛下励精图治，竟丝毫不为美貌所动。”

这时脑内突然响起熟悉的声音：【不，他只是想打瞌睡，正在发呆罢了。】

是太后！

沈玥一时激动，猛地抬头，却正对上皇帝的目光。

乌发似绸，头戴冠冕。白皙的脸庞宛如冷玉，映着一双淡淡的墨色眸子，修长的鼻梁，唇轻抿着，脸上看不出喜怒。

未经准许，直视皇上乃是大不敬。

沈玥连忙低下头去，心中却想陛下跟她想象的截然不同。那日她趴在床板下，意外听见陛下的碎碎念，没想到真容竟是这般的威严冷淡。

【呵，他也就那副样子能唬人。身为天子，自然不能轻易让人看出情绪。】太后如往常那般嘲讽道。

沈玥想起前面太后说的话，难道陛下这个表情并非是对秀女冷淡，而是在犯困发呆？

这个想法刚冒出，沈玥忍不住发笑，只好深吸一口气，竭力将嘴角压下。

“左边第二个，再抬起头给朕看看。”皇帝语调平淡，落在殿内却分外响亮。

沈玥偏过头一数，突然就笑不出来了。

左边第二个，说的正是她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