裴昀支着下巴，视线在她脸上来回梭巡一圈，似乎在回忆些什么。

“你叫什么名字？”

“民女沈玥，校尉沈关山之女。”沈玥附身行了一礼，面色沉静如水，语调不卑不亢。

并非她生来冷静，若真要说起来，今日这副姿态完全是后天磨练出来的。

她先是潜入太后寝宫，后又趴在床底听皇帝说话，也算是见识了大风大浪。无意中练就的胆识，如今到了圣上面前，竟然也没有露怯。

“不错，就你了。”裴昀嘴角勾出一抹笑意，朝身旁的大太监微微颔首。

太监总管服侍皇帝多年，自然是有眼力见的。他瞧见皇帝的表情，连忙俯身弯腰，恭敬地将沈玥的牌子留在一旁。

沈玥瞳孔微缩，心中掀起惊涛骇浪。面上只能佯装风平浪静：“谢主隆恩。”

沈玥刚从殿内退下，便有宫女领她去沐浴更衣，安置住处。她跟在宫女的身后，心中游移不定，又回过头朝殿门望去。却见秦婉那排秀女鱼贯而入，不知结果。

常人都道，一如入宫门深似海。原本她心存侥幸，看见众多秀女都被皇帝拒之门外，便在心中暗自庆幸，以为自己来这走上一遭，说不定今晚便可安然归家。

怎料世事无常，好巧不巧，皇帝偏偏就留下了她。

为何陛下会选自己？

她左思右想，也没有想出个所以然，最后只能归结为君心难测。

宫女领着她向前走，正好路过凤栖池畔。沈玥眯了眯眼，想起来时走的也是这条路。

她的脑内忽地闪过一个念头:莫非这凤栖池，便是太后附身的关键所在？

最初的缘起便是这凤栖池，而后她入宫探查来到这里，不多时太后便醒了。方才进殿面圣再次途径于此，不久太后便出现。那么这次……是不是意味着太后又回到了原本的身体？

想着这些，沈玥不由得加快脚步，心中谋划着到无人处再确认一番。

穿过雕梁画栋，十里楼台，领路的宫女终于停下了脚步。

宫女微微欠身，拉开大门，便有身着黛青色服饰的宫人们鱼贯而出。她们左右列成一排，整齐低头行礼。随后引沈玥进入屋内，准备服侍她沐浴。

沈玥不习惯这架势，不由得后退半步。宫女有些不解地仰起头，宽衣的手停在半空。

沈玥凝了凝神，意识到自己的行为有些大惊小怪。她握住宫女的手，微微一笑，吩咐道：“你们在外面候着便可。”

随后她自然地松开手，摆了摆衣袖。

“喏。”宫女们应答道，纷纷低头弯腰，缓缓退至屋外。

待大门合上，沈玥不由得呼出一口长气。好在她反应迅速，有惊无险地糊弄了过去，才勉强隐藏住自己没见过世面的样子。

现如今四下里无人，沈玥便试探着呼唤道：“太后娘娘？”

蒸腾的雾气弥漫在空中，水滴声荡漾开来。

意料之中没有得到回应。

沈玥垂眸深思，心想果然跟凤栖池有些关系。

她脱下衣服沐浴，将双腿蜷缩至胸前，两手环抱，头埋进水里，像金鱼那般朝外吐着泡泡。

气息从鼻腔呼出，心头的那股不安、焦躁的情绪也随之抽离。如今阴差阳错进了宫，也不知道接下来会发生什么。

沈玥望着屋梁发了好一会儿的呆。待思绪平复，她缓缓站起身来，双手合拢，捧起池中温水，覆在脸颊。随后从池中走出，胳膊一伸，披上备好的衣裳。

刚推门而出，便有嬷嬷引上前来，领她去学习礼仪。沈玥对此知之甚少，故而听得格外仔细。

那嬷嬷见沈玥好学，态度谦逊温和，比起那些个趾高气扬的秀女要好上许多，便也心里舒坦，乐意将自己所知的内容扳开揉碎来详细说道。

沈玥提起茶壶，给嬷嬷添了杯茶水：“请问嬷嬷，学习完礼节，接下来会作何安排？”

嬷嬷眯起眼，脸上的皱纹堆成一块儿:“接下来倒是没什么特别的地方，您只需依照礼节来便可。”

她低头寻思会儿，末了又补上一句:“只是这册封大有门道，多跟家世官职有些干系。”

临近傍晚，册封的圣旨便到了。传旨的太监声音高亢尖细，扯着嗓子喊道：“奉天承运，皇帝诏曰：校尉沈关山之女沈玥，着即册封为婕妤，入住永和宫，钦此。”

沈玥低头领旨。

待传旨的太监离去，嬷嬷便恭贺道：“永和宫风水养人，太后娘娘当年还是贵妃时，便住在此处。”

沈玥一愣，不想竟这般巧合。也不知是缘分使然，还是刻有为之？

永和宫正殿曰同顺斋，黄琉璃瓦硬山式顶，檐下饰以旋子彩画。沈玥刚走进去，便觉构造精细。移步换景，处处皆为雅致。

院中立着四名太监和五个宫女。

“奴婢名为瑞雪，是内务府派来伺候您的宫女。”领头的宫女看着年纪尚小，大眼睛扑闪扑闪，嘴角泛着浅浅的梨涡。

“瑞雪兆丰年，倒是个好名字。”沈玥笑着朝旁边的领头太监打趣道，“那这位莫不是叫丰年吧？”

“回禀娘娘，奴才名叫王德。若是娘娘想，小的这就改名叫丰年！”他说完摸了摸脑袋，嘴角咧开笑容。

沈玥嘴角抿着笑意。其余宫女太监见沈玥待人亲和，对插科打诨毫不在意，也便也放下心来，谈话间氛围轻松了不少。

就在这时，一个宫女忽然走了进来。她身形瘦长，面容冷肃，颧骨高耸，双眸明亮锐利，眉峰之间刻着淡淡的沟壑纹路，一看就是长年累月皱眉的缘故。她见着沈玥，神情竟有些恍惚，似乎在透过眼前的面容，看着另外一个人。

她并未出神太久，很快恢复如常。先是对沈玥行了一礼，而后开口道：“太后娘娘传话，请婕妤去慈宁宫一趟。”

瑞雪凑到沈玥耳边，悄悄道：“娘娘，这位是太后身边的贴身侍女秋雁，在宫中已有好些年头了。”

沈玥朝她点点头，随后道：“劳烦秋雁姑姑来这一趟，我这就过去。”

她跟着秋雁来到慈宁宫，却见监宫女全都守在门前。秋雁面露疑惑，上前同其中的宫女耳语两句，转头跟沈婕妤说道：“太后娘娘屏退下人，似乎有要事吩咐，您先进去便是。”

沈玥了然，心知太后这是唤她过去，交代此次的意外入选之事。

她推门而入，扑面而来的是一阵檀香。她转头望去，只见太后倚在软丝锦榻上，单手扶着下巴，双眼微合。

听见关门的声响，李兰珠缓缓睁开眼，神情带着几分慵懒，淡淡道：“过来罢。”

沈玥心领神会般走到她的面前，眉眼弯弯：“见过太后娘娘。”

“你且坐下。”李兰珠摆了摆手，“先前哀家说你不会入宫，没料到那浑小子竟然相中了你。到时候我会找个由头让你离开……”

“母后当真是威风！”裴昀跨过门槛，朗声说道，“朕亲自选的嫔妃，居然说打发走就打发走。”

秋雁跟在他身后，快步追进门，显然是没能拦住皇帝陛下。见此时屋内空气凝滞，她脚步微顿，很快退了出去，利落合上房门。

沈玥望着她离开，戚戚然心想：“秋雁姑姑，你倒是也把我给带走啊……”

现如今她被留在此处，走也不是，留也不是，当真是进退两难。

“你过来找哀家，只是为了说这些？”李兰珠斜倪裴昀一眼，抿了口茶水，神色不耐。

“此次选秀母后硬塞给我其他嫔妃也就罢了，竟要干涉至此，不容许朕自行挑选一个秀女？”裴昀眉头微皱，语调变得高亢激扬。

“你要选其他人哀家不拦你，偏偏她就是不行。”李兰珠斩钉截铁，丝毫不给商量的余地。

“为何她就不行？”裴昀质问道。

李兰珠沉默不语。

裴昀走上前来，突然一把揽过沈玥的肩膀：“我就是看她最顺眼，偏偏就要沈……等等，你叫沈什么来着？”

“沈玥……”沈玥感受到肩膀上的温热触感，险些语塞，“嫔妾名叫沈玥。”

她算是搞明白了，陛下只是不满太后权势过大，故意对着干，利用她来气太后。

皇帝陛下根本不在乎她是谁。即便没有她沈玥，可能还会蹦出个沈日、沈月什么的，只要能气到太后就行。

“荒唐！”李兰珠猛地将茶杯搁在桌上，厉声呵斥，“你身为皇帝，怎可任性妄为！”

“常言都道君命难违，朕今日才下旨封她位份，明日你就将她送出宫去。你让满朝文武如何想朕！”裴昀一字一句抑扬顿挫，双目直视着李兰珠。

李兰珠望着他良久，终于说道：“她留下也行，但是要让她住储秀宫的皓月轩。那里空置已久，也是时候该添些人气了。”

听见这话，裴昀霎时间变了脸色。

“你这是、在逼朕。”裴昀咬牙切齿道。

“你也在逼哀家。”李兰珠面无表情。

太后方才提到的皓月轩究竟是什么地方，竟然能让陛下这般失态。沈玥有些不解。

她见两人剑拔弩张，对话僵持不下，心中也是十分着急。

她想起爹爹和弟弟每次争吵，都会用那一套老办法解决，便突然提议道：“要不二位划拳定胜负？”

此话一出，屋内气氛瞬间变得微妙起来。

李兰珠和裴昀停止争吵，双双扭头看向沈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