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定还有一具。她听到自己在耳边絮絮的声音，不急不缓，轻柔平静。

——郑之之，你要信我。

对于那群仿造者来说，他们必然恪守成规，因明白自身是一场低劣模仿，不敢篡改一步。

所以，绝不会是这样一个不上不下的数字。

郑之之抓不住这些话语什么，竟在自己脑中一道一道响起，空明渺远。只是她亦对这样妖邪怪物有模糊记忆，若用流钰蛛使奇诡邪术，定然是要凑足特定的人数来当做祭品。

那么。

“镇令大人。”她再次重复，“还有一具未曾被捞起。”

她这番话语却仍没有被重视。

“你是什么人？在这里胡言乱语？”

衙役见她身形柔弱，年纪尚小，看上去一派不谙世事的天真，不免有些轻视，吓唬一般装作要来推她，“不要妨碍公务，快回去，这些尸体看了今晚是要做噩梦的！”

……郑之之能做什么噩梦？梦见自己实在忍不住饥饿半夜爬起来生啃了九陵门，一个也没放过？

她知晓他们好心，在心底游神一下噩梦内容，却不能走，只委屈望他们，“不是胡言乱语，镇令大人，是山上那位让我来的。”

平日里见镇民同许千秋打招呼，也叫他给九陵门主问个好。由此可见，门主在山下镇民心中，地位大约也是挺重要的吧？

郑之之默默在心里双手合十：对不起门主，事态紧急，不要怪罪之之，回去给您赔罪。

不过门主的名头，对镇令来说真的有用吗？

“山上那个门派来的？”

镇令看了郑之之一眼，看得她莫名起了警惕意味，然而只见对方打量了自己两眼，仿佛确定她的身份无误后点点头，抬手制止了那些人话语，信任地转头喝道，“再搜！”

郑之之如释重负了，乖乖往仵作身边蹭，去查看那些浮尸。

剖尸养蛊，她在江湖异闻录中亦见过一卷，当时也同萧灵王一起讨论过。

但那一案只说浮尸死状奇诡，自剖胸腹，内里却干干净净，只是脏器不翼而飞，化作澄澈血玉，却没有记载这些邪异妖物的存在。

仵作脸色难看，告诉她：这些虫卵还是活的，却不知晓什么时候会破壳而出。

彩衣镇已有许多年不曾出过这样悚然命案，此次自然重视不已。同行的几位仵作皆是十分紧张，又因从未见过这样诡异怪事，拿不定如何处理这些虫卵。

思索片刻后，只说是否将它们聚在一处带回去好，却得来郑之之摇头，话语郑重其事。

“不要碰它们。”

不要用活人的气去接触它们，至少，在它们孵化前，就要将它们杀死。

那边衙役又入江仔细找寻，终于有人捞出了一只白衣水鬼。

“捞到了！”

捞到了就是对的。郑之之定下了心。说明过了这样多年，至少流传在那些人之中的传闻没有变形，自己这段不知从何而来的偏门知识也是有用的。

“是活人！”

……啊，等等。

这就十分冒昧了。

郑之之立即放下查看的浮尸手臂，正要起身往声音那处去，却看到一位仵作去触碰虫卵的手指，想起什么怔怔了。

再一瞬，她迅速抓起身边人的胳臂往后退，一边平静道，“离它们远些。”

那些覆盖在浮尸脸上的蛛丝很轻微地有了起伏，是气息吹动的预兆，但那不是呼吸。

几乎是郑之之带着人后退的同时，十一具浮尸发出了类似人喘气挣扎的“嗬嗬”声，嘶哑又空洞，令人胆寒。

还不等众人反应过来，浮尸口中猛然喷涌出蜘蛛一样的生物，仿佛一整块融化的白玉，又像一片洁净漂浮的白雾，漫漫向外流动，全身凝白，色如羊脂。

周围顿时混乱不已，爆发出惊吓到的尖叫咒骂掺杂在一处。

郑之之却并不很怕。

她放轻呼吸，刚挣脱卵壳的流钰蛛只有不到小指甲盖大小，还在四处观察，犹如一颗颗晶莹剔透的小小鲛珠在地上滚动。

骚乱一会后，好似在空气中嗅到喜爱的香甜气息，往郑之之方向姿态笨拙又轻巧无比地爬来。

然而到了三步之外，却畏惧不已，流钰蛛挨挨挤挤堆在一处爬来爬去，却不敢再靠近她了，活生生让郑之之在这群阴邪怪物身上看出了一种委屈又眼巴巴的怨气。

……看起来很脆口。郑之之很快地闪过了这个想法，被她赶紧按回胃里，告诫自己。

不能看到什么都想吃，郑之之，至少这个不行。

她一边努力说服自己，一边思考自己为何知晓关于流钰蛛的事情，又对此知晓多少，飞快在模糊记忆中寻找对策。

她暂时没有事，其他人的情况却要惨烈多了。

周围仵作衙役被流钰蛛爬过的皮肤在一瞬间就泛红溃烂，留下血肉融化的伤口，往外汩汩流着血，止也止不住。

那些流钰蛛仍不懈往创口中钻，试图将人变作下一个栖身的巢穴。

“怎么回事！”

察觉到这一处骤然生变，镇令立即叫所有人远离浮尸，同时听得郑之之在不远处喊他，见他看过去，大声问他寻来火把。

这些流钰蛛还小，尚未来得及将柔软甲壳凝固坚硬，趁它们还在寻找合适的容器蜕生，用火一把烧掉，是救人最好的办法。

只是这样必然要将浮尸损毁。然这些妖邪生物可怖不堪，即使放跑一只也是彩衣镇天大的祸事，镇令当机立断，便道：“烧了！”

因为临死前的烧灼，妖物发出细细声响，数百只加在一起，仿佛鲛人啼泣吟哭。

直到火把次第熄灭了，惊魂未定的众人才有空关注那第十二位被抛尸水中的倒霉水鬼。

镇令看这样一地狼藉，苦笑一声。沉吟片刻后，他对郑之之郑重其躬身作揖，话语忽地将郑之之打了个措手不及。

“江湖朝廷一直有不成文的规矩，朝堂不参与江湖内斗，向来奉行江湖事江湖了。刚才我已辨别过这几具尸体眉目，大部分皆是你们武林中人……”

他蹙着眉，当真有些无奈和叹息了：“如果是死去的尸体，我们还能寻个由头带回去。唯独这一位还活着的少侠，请这位姑娘，将他带走吧。”

镇令命人带着那十一具浮尸回去了，郑之之却要和第十二人单方面面面相觑，生出一心茫然，不知如何是好。

被捞上来的第十二人正好好倚在一棵柳树下，头颅低垂，发丝随着柳枝在微风中微微飘飞。

这人在刚才那样的混乱里竟然还活着，身上没有溃烂伤口，口鼻也干干净净，没有被流钰蛛寄生的痕迹。

倒霉水鬼骨架不大，身形瘦削纤细，郑之之定了定心神，伸手轻柔拨开贴在他脸上的凌乱发丝，才看清原来是个眉目清秀的少年，唇齿微抿，双眸紧闭，约莫是将要弱冠的年纪。

心跳声好轻缓。

郑之之摸索了一下，让他坐起，将自己指尖按在少年前臂掌侧的内关穴，忽然发力。

她虽未随门主修习，却知晓身体里有两种奇异心法一直护着自己，只是十分紊乱，分别锁在脑后和心脏处，只留下属于自己微弱的那部分可以调控。

因为平日懈怠，所以只够输点内力或是短暂踏个归去来，眼下叫醒昏迷的倒霉少年，倒是够用了。

被这股内力一激，看上去身体孱弱的少年猛地一颤，侧头吐了口混着鲜血的江水，被郑之之早有预料扶住肩膀，没有软倒下去，剧烈挣扎着呼吸了两声，才艰难睁开双眼。

“……我……”

少年声音嘶哑，浑身上下没有一点力气，痛得仿佛被敲碎了一身骨头。

他的眼底闪过茫然。

片刻后，少年缓缓摊开了自己的双手，仿佛在确认什么，又毫无头绪，只好忍着痛意抬头去看面前陌生的姑娘。

“你是……”

“我是郑之之。”姑娘伸手来扶正他，见他虚弱模样，慢吞吞剥了颗糖，从水鬼微张唇瓣中按了进去。

等水鬼浑浑噩噩将糖吞下去后，她才问，“你叫什么？”

“我是，我是李……”仿佛这句话打开了阀门，少年十指收紧，纤长睫毛不住颤动，眼球震颤，眸光碎散。

他的心跳本就快到不正常，呼吸也很急促，声音像被撕碎的素笺。

少年好似有些惶惑，不解地低下头在地上摸索，却总是摸不到什么。

……他的，他的……什么？

记不起来了。

“我叫李……如故，李如故？”

湿漉漉的水珠淌过他发白的脸颊和唇瓣，泅湿土地，仿佛冤死的水鬼，李如故口中断断续续，轻声自语。

“……李如故，为什么……我的，我的名字，为什么……”

为什么，记不起来了。

郑之之见他要被再次魇住模样，不容他这样痴癫下去，强行按住他的双肩，让他直视自己的眼睛。

“你说你叫李如故？那你就是李如故。”

“你呼吸很快，会晕过去，能给自己调息么？”

李如故被她按住，僵硬地转了转眼球，一眨不眨盯着她，看她天生笑颜的眉目，忽然道。

“我见过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