廊房的木门隔天一早便被人敲响。

是一个略显粗犷的女声：“苏小娘子，牛肉我给你送来了！”

苏照此时正在尝试给阿春梳左边的发髻，心知是扈二娘来送昨日预定了的十斤牛肉，忙不迭地放下梳子去开门。

来人宽面阔背，正是送牛肉的扈二娘，一见苏照开门，便热络地拉住她的手：“娘子，你看看，都是今早现宰的。”

苏照心里一阵暖意流过。

昨日她本想拿了现成切好的肉便走的，谁知扈二娘说每天早晨宰牛，她宰好牛把上好的腱子肉预留出来给她。

苏照本想着会影响扈二娘做生意，便要拒绝，谁知扈二娘摆了摆手叹口气：“没什么生意的，我想着再把这个月干完，把铺子出兑了，换个活计。”

心知还是因着李家那件案子的关系，苏照只是笑了笑，没有搭话，送走了扈二娘，心里有了个计划的雏形。

她先做十斤平遥牛肉，再到小摊上摆一天试试水，若无食客喜欢，便就此打住另寻他方，若食客喜欢，这牛肉还可以继续做下去，和扈二娘的合作也可以长久继续，现代俗称专用供应商，且带着扈二娘肉铺的名气大起来，她的日子也会好过些。

这牛腱肉刚屠宰下来，呈现出深红的色泽，表面覆盖着丝丝细腻的纹理，交错有致，展现出肉质的紧密均匀，筋肉连接坚韧，烹饪时不会断裂，反而会逐渐软化易入口。

苏照把手里的牛腱子肉放在案板上，细细地去除表面的血水，古代没有水龙头，她便提前让阿春打来一桶桶井水，以流水冲洗牛肉，来确保肉质的纯净。

古代疫苗匮乏，许多细菌传染病未得到根治，食品安全更是重中之重。

平遥牛肉是要先切后腌，她将洗净了的切成大小均匀的块状，拿刀刃在每块肉上划开几条痕迹，方便腌制入味。

细细将牛肉按在案板上手工揉搓，几面揉进了硝烟，苏照将它们逐块放进清凉的井水里浸泡，这也是平遥牛肉的一大特色，腌制时不放多余的佐料而绵密可口，一块肉、一撮盐、一只缸、一口锅，流传许久。

传统的平遥牛肉是要秉持“三洗七腌十二炖”的做法的，即三次清洗保证肉质光亮干净，揉盐后腌制七天，武火、文火、熄火闷炖十二个小时，也就是六个时辰。

她叫来阿春，两人合力将腌了牛肉的大缸挪到角落。

七日后见分晓，希望能成功吧。

苏照帮阿春把凌乱了的头发又重新梳成双平髻，这是她从西市卖菜的娘子那学的，说是适合未及笄未出嫁的女童。

收拾收拾出门，她今日要去京都城南瞧瞧有没有可租赁或出售的铺子，城南是整个京都最繁荣的地段，且受众群体比城西更高端，大多都是官宦富贾一类，租金铺价也更高。

顺便去探查探查京都上层人的口味。

-

而这边，赵五发觉自从昨日世子见过苏姑娘回来后就愈发奇怪了。

譬如现在，世子在本该阅览兵书的时间，盯着那本倒过来的书出神，已然有半个时辰了，时而嘴角流露出笑意，时而又是一副失魂落魄的样子。

又譬如，世子会突然从椅子上起来说要出去散心，然后又突然坐下生闷气。

顾爻先当然不是中了魔怔，不过也可以这么形容，毕竟心神恍惚了好一阵。

他昨日记着苏照撞到他身上时说的那句，“士之耽兮，犹可说也。女之耽兮，不可说也”，在床上翻来覆去，夜不能寐，今早眼下多了两抹淡淡的青色，俊俏的脸都憔悴了几分。

“赵五，你说我的容貌如何？”

赵五还愣着神呢，猛地被问了这么一句，忙回答道：“世子您自然是芝兰玉树，如珪如璋啊！”

顾爻先满意地点了点头，也知自己相貌上乘，低落的心情又重新高涨了些，又问：“女子会觉得我这般相貌的男子轻浮、会始乱终弃吗？”

他听那句，意思不就是以为他是个轻浮随意的男子，得到后便会抛弃，可怜她一个弱女子付出了真心得不到回报吗？

他们才认识多久，见了几面，她说这句话难道是因为自己没有回应她的爱慕？

是不是自己再继续冷落她，她就要转而去爱慕别的男子了？

见顾爻先又一脸郁郁，赵五虽不明所以，但赶紧连连摇头：“这怎么会呢？”

别的暂且不说，这偌大的京都，有多少名门贵女趋之若鹜地给他们世子送荷包、手帕、吃食，世子可是一样都没收过，这定力，有哪个男子能比得上。

赵五一脸笃定地溜须拍马：“世子，倘若您容貌不好，这世界上再没有俊俏的男子了；倘若您都被安上轻浮二字，这世上的男子岂不是都是轻浮之辈？”

他平时虽性格木讷，这几句话却是说得顾爻先心花怒放，脸上笼罩多时的阴霾都一扫而光，心中的金毛小狗又昂首挺胸、神采奕奕起来，得意得摇了摇尾巴。

赵五说得对，轻浮不轻浮的都是虚的，但他样貌不凡是真的。

若苏照因此就去爱慕别人，也太没眼光了。

顾爻先把书遮住脑袋，又把脑袋埋在两个手肘之间，嘴角控制不住地上扬，顿了顿，又冷酷地把书放下。

苏照爱慕别人又和他有什么干系？他还乐得个清净呢！是苏照喜欢他又不是他喜欢苏照！

-

京都城南。

市列珠玑，户盈罗绮，竞豪奢。

街道两旁皆是茶楼酒馆，最富丽堂皇、人流最大的便是金玉阁。

金玉阁能做成这京都第一酒馆原因有二，其一是菜品确实丰富精致，其二是它幕后的东家，民间谣传是二皇子李明昼。

荣昌王大权在握，却也没有明确了改立新帝的心思，皇子皇女夺嫡斗争仍旧十分激烈，一党是大公主李明台为首的，另一党便是以二皇子李明昼为首。

只是那二皇子的生母不过是个婢女，一步步爬到贵妃的位置，而长公主出身高贵，乃德安皇后之女，背后母家势力强大，更受百姓爱戴。

金玉阁内。

玲珑剔透的瓷器与黄金铺就的器皿无一不展示豪奢。细碎的香烛微风拂过，点点香气扩散开来，琴瑟之音，酒香袅袅。

客人往来，衣冠华丽，或锦袍华服，或素衣文士，华冠彩笔，品酒谈文，时不时有腰间缠着青花布手巾的妇女进来添菜换汤，正是繁华图景。

金玉阁和传统酒楼一样，楼下布置散座，楼上分隔为阁子，俗称雅座。

“这边坐吧。”

苏照和阿春被安排坐在一楼最角落的一张小桌子上，没来得及点菜，那迎宾堂倌儿便斜视一眼，翻了个白眼走了。

桌子上的碗筷还没收走，油污险些脏了她的衣袖。

和阿春在条凳上坐了许久，也没见有酒楼伙计来询问，她四处张望一下，总算招呼到一个。

这伙计的态度却也不甚友好，昵了她一眼，见苏照和阿春皆是一身素衣，啧了一声：“布告板有菜品，自己看吧。”

他最烦这种穷酸货色还要来占位子，不知道他们酒楼流水多大吗？

“点盘花生米出去吃吃得了，点多了别把人压在这儿。”

苏照见伙计这样，便不难猜测这酒楼伙计的薪资构成，估计是每个月发银钱时还要算上酒品菜品的分成，觉得她只有两个人，且不像有钱的模样便敷衍了事。

她能理解这伙计想赚钱的心理，但阴阳怪气她却又是另一回事了。

“这菜很贵吗？”苏照笑眯眯，笑容十分纯真。

“肯定啊，咱们金玉阁，自然是楼如其名——”伙计拉长语调，又轻蔑地说，“金贵着呢，都是给贵人吃的。”

言下之意，你是贵人吗你就来，没谱儿。

“是吗？”苏照脸上的笑容弧度又扩大了些，笑花却溅不到眼睛底下，也学着这伙计拖长音调。

“看到你站在这儿，我还误以为这菜挺廉价的呢。”

那伙计反应了一秒，才意识到苏照话中有话，脸上瞬时一片火辣辣的，脸色时青时白，明明没多少人关注这边，说不出的难堪却席卷而来。

但碍于酒楼的声誉，他不敢对苏照发作，若是闹大了，被幕后的那酒楼主人知道了，他不光要被赶出酒楼，丢了这份活计，连他的小命能不能保住都未可知。

他悻悻地闭上了嘴，等苏照点完了菜，立刻像见了鬼似的走得飞快。

这年头，一个两个的，穷酸货还那么有说法，这个也是，刚才那个也是，两个谬种。

苏照并不知道自己在伙计眼里成了个谬种，知道了也并不在乎，只是有点肉痛，这金玉阁的酒菜确实价值不菲，点了两道招牌菜就要五十两银子，连加两碗米饭还要二两银子。

“怎么不点一道这家的三事？”耳边传来个男子的声音，强调懒洋洋的，声音微哑，尾音上扬，带一股莫名的缱绻。

没等她反应过来，一个面容年轻、五官俊美的男子便自顾自坐在了她和阿春的对面，给自己倒了杯茶水。

面对苏照微微张着嘴茫然的表情，他并没有表现出一丝不耐，似笑非笑喝了口茶。

“由海参、鲍鱼、鱼翅、肥鸡，配上炖得烂熟的猪蹄筋，烩制成的，值得一尝。”

根本没反应过来的苏照，被他轻飘飘的语气弄得一愣，下意识回了一句：“没钱。”

面前男子的表情明显也是停滞了一秒，没想到苏照这么直白，随后笑容明显扩大，笑得肩膀都抖动了起来。

苏照沉默不语。

她觉得自己遇到精神病了，还是精神莫名其妙亢奋的那种。

精神病还用一种带着莫名兴味的眼神看着她。

苏照本能地搂过阿春一起往后靠一靠。

下一秒，男子收住笑，语气依旧是漫不经心：“我可以请客，咱们拼个桌。”

苏照：……

她目光打量了这男子的装束，一袭青衫，乌发用一根随处可见的布带随意绑着，没有束冠也未插簪，没佩戴什么挂坠，空空如也的右手上正端着她花了一两银子买来的茶水。

看起来……比她还穷酸啊。

她沉默了许久，终于说出了她的心声。

“你有病吧。”

莫名其妙坐到她的桌子前，自说自画地喝了她花钱买的茶水，还要给她画大饼是要怎样啊！

-

见苏照作势拿起茶壶要换一桌用饭，那男子终于恢复了正形，说了实话。

两道菜正好端上来，苏照也差不多知道了这男子的身份，他自称宋夜融，祖上也曾富裕过，现下是个落魄的读书人，科举屡次落榜，便想着留在京都做个管账的账房先生，这才到这金玉阁来的。

至于他为什么会知道金玉阁的那道三事，也是他落榜后在街上闲逛时听人说的。

他这话说得十二万分可怜：“只要有口饭吃，让我干什么都行的。”

听到他也被那店小二鄙夷过，同为贫民的苏照心中升起几分义愤填膺的愤慨，更重要的是，他这话正好戳中了苏照的需求。

一个急着用钱、不计薪资、文化水平高、样貌形象好的账房先生，不正是她现在开食肆需要的吗？

于是终于是同意宋夜融和她拼桌了。

她去看端上来的几道菜，一道是炉培鸡，治净的鸡煮个八分熟，剁成小块进热油爆炒，酒、醋、盐混合烹煮，须得连烹数次，直至十分酥脆，是她点的;一道是茶香卤鸡翅，用茶水给鸡翅去腥，再放佐料炒香了，加两颗冰糖、老抽炖卤汁，又加大火炒好的茶叶盖盖子火烧卤制收汁……也是她点的。

苏照的目光最后落在桌角那盘很可怜的、看着像猪肉脯一样的东西上，终于明白了为什么方才店小二对宋夜融恶语相向。

这人进了店就点了个小菜，连一碗饭都没舍得要，刚刚和她搭话，想必也是来蹭饭的。

好像也不是不能理解。

因为她的拳头也硬了。

见苏照的笑容逐渐凝固僵硬，泛出淡淡的杀意，宋夜融求生欲很强地连忙补救，夹了一块猪肉脯到苏照的碗里。

声音弱弱的：“你、你尝尝嘛，这叫千里脯，很好吃的。”

说罢又给阿春夹了一块：“小孩子多吃肉，补补身体。”

苏照见他谨小慎微的模样，便也懒得和他计较，何必因为这些小事失去一个廉价脑力劳动者呢。

见苏照动了筷子，宋夜融也立刻狼吞虎咽起来，那副样子像是三天没吃过一顿饱饭了。

金玉阁该说不愧是京都最大的酒楼，服务态度先不谈，菜的品质的的确确是上佳，炉培鸡香酥可口、入口即化，茶香卤鸡翅还带着清淡的绿茶香气，外焦里嫩，连那道简简单单的千里脯似乎也是加了些特别的佐料的，除了茴香的味道，应该还用酒腌制过。

这些菜的味道除去了好之外，还与现代菜式差别很大，是苏照从未涉及过的领域，之前她做的许多都是现代家常菜，简单易做，对古人的口味却欠了些考虑。

假如能把古代特有的风味融入现代菜式里，加以改进，想来效果会更佳。

食神系统提供的非遗菜谱也许就是一个突破口，非遗菜式都是华国流传下来千百年的，经过几代人的考验，应该也更契合古人的口味。

苏照动了两口便不再吃了，只让阿春和宋夜融把饭菜吃净了，千万不能浪费了她的真金白银，自己想着开食肆饭馆的事，一时间思虑万千。

待宋夜融吃饱喝足，撂下筷子，便看到方才还对自己怒目而视的苏姑娘突然看着他，露出一个阴恻恻、十分不怀好意的笑来，以一种温柔到肉麻的声音问：“小宋啊，你是不是没有地方去啊？是不是很想找个地方收留你啊？是不是很想有家人抚慰你受伤的内心啊？”

宋夜融立刻双手捂住了自己的领口，把衣衫整理地更严实些，一副良家妇女即将被玷污的神情，一脸羞涩看着苏照道：“鄙人就算再穷，就算是饿死，也不会去做那些没有底线道德、不知羞耻的事的！”

作者有话要说：顾小狗不要哭唧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