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问月回自己住处的时候，时间已经很晚。
月上中天，四周寂静，更显得月色冷凉如霜。
她裹了裹身上的衣裳，一边走一边在心中整理起了从赫曲兰若那里获得的信息。
大巫祝在至少四十年前曾经养过一个汉人女孩子，这个孩子长大之后很有才能，整个寒城运行的定点医馆系统都是这个汉人女孩的创意，但是，后面由于某些原因，这个女孩离开了寒城，再也没有回来。
周问月大胆推测，这个女孩子离开寒城的时候，年龄应该在二十岁左右，这个时候也正好是越朝崇明皇帝扫荡东域的时期，也就是说，她很有可能是跟着当时东征的越朝队伍离开的。
联想到之前在观星台废墟里见到的名字，她暂且主观断定这个女孩子的汉文名字叫许宸。
后来修订的皇帝后妃传记，确实有提到过崇明皇帝的一位许姓妃子，称呼她为琅妃。
不过书里也只说，这位妃子死于宫中哗变，曾经生过一个儿子，但她的真名已经无法再考证，周问月也只是突然间联想到了这么一茬。
应该不会这么巧，她摸了摸脑袋，决定暂时把这个人放下。
——
第二日是圆顶宫内的休沐日，加上昴珈的特意关照，周问月终于有机会跟着采购的侍者队伍溜出去了。
出圆顶宫的第一件事，她打算去白婆婆的医馆走一趟，在那之前，她去找了之前那位为她画了脸的张未老先生。
以防万一，她还是先把脸上的东西洗掉为好。
还是原来的那座白色房屋，大越特色的飞檐下挂着八角灯，几只刷成白色的脊兽安静地站在屋顶上。
上回来的时候，周问月记得这个老先生养了一条活蹦乱跳的狗，所以在屋子外面都能听见一些热闹的动静，但是此刻，不知为何，安静地有些诡异。
周问月定了定神，伸手敲了敲门：“张未先生在吗？”
无人应答。
周问月又用了些力气拍了拍门，却不想“吱呀”一声，门顺着力道开了一条缝。
门也没有上锁，看来人应该是在的，也许是有客人在里面，所以没有听见吗？
周问月想着，索性推开了门，径直往里面走去。
堂里侧放了屏风，还挂着层层的珠帘，隔着这些物事，周问月看见了一个影影绰绰的人影。
他背对周问月站着，映在屏风上的身形挺拔，那影子，根本不像是个老者，反倒有几分少年的纤瘦。
这是张未的客人么？
周问月脚步一顿，想着自己要不还是先回避一下，但就是这犹豫的一刹那，屏风后面的客人察觉到了她，周问月听见一声清朗的低笑传出，那个影子便直接绕行了几步，出现在了周问月面前。
他的动作实在是快，周问月才后退两步出去，来人就已经伸手把屏风后的珠帘撩开了，少年的面容出现在了周问月眼前。
他年岁看着并不大，长着一幅汉人的面孔，容貌昳丽，眼尾带着一颗红痣，笑起来眸中潋滟，但唇间隐隐能见的两颗虎牙，让他身上颇具少年人的朝气。
“这位姐姐是来找张未先生的么？”少年郎说道，一双眼睛里笑意盈盈，“若让姐姐久等，我先赔个不是。”
“倒也没有。”周问月眨了眨眼，对这个有礼貌的年轻人增加了两分好感，“张未老先生在吗？”
“他在的。”少年面上笑容不减，说着还把帘子拉高，示意周问月进到里间。
“多谢。”周问月迈步过去，在跨过门槛的时候闻到一阵香气。
好像是那个少年身上的气味。
好香啊。
周问月神思一晃，走神的时候，突觉脚踝一痛。
完蛋。
就是这一下脚软，她整个人都往地上跪倒，眼见就要在地上劈个叉了。
这时候，周问月的手臂被人猛地一提，下一秒她便对上了少年的眼睛。
这一刻他们的距离极近，她甚至能看清楚对方的眼睫，还有那一抹明显是戏谑的笑意。
丢人丢到姥姥家了！
周问月心中直喊尴尬，脚下站稳道谢之后就打着哈哈迅速站远，这少年却似乎感觉不到周问月的难堪，还十分贴心地搬了张凳子给她。
“嗯，那姐姐坐吧，我去倒水来。”少年笑着说，周问月坐下时听见他要走，便胡乱点点头。
随着少年离开的身影，周问月心里那一丝莫名其妙的不安终于一扫而光，她从椅子上跳起来，寻找着张未的身影。
四下搜寻，她最后在里间一堆木箱下边看见盘腿坐在地上不知道想什么的老人家。
“老先生，老先生。”周问月喊他，换回一个神游似的涣散眼神，张未恍恍惚惚地答：“在呢，什么事？”
“我来找你把脸上的东西洗了。”
“哦，那你是哪位？”
“周问月。”
“不认识。”
“就是之前找你画了个丑脸的那位。”
说着，周问月就把脸上遮掩用的面具拿了下来。
张未抬眼看她脸上那些狰狞的花纹，原本涣散的眼神一下亮了起来，仿佛在看什么救星。
张未几乎是从地上弹了起来，拉着周问月亲热地喊：“这我就记得了，侬就是当时和哥哥来做脸的那位对吧？好好好，我这就帮侬洗掉。”
哥哥？
周问月疑惑了。
“等等，什么哥哥？”
她问道。
“哎呀，还能有什么哥哥。”
张未意味深长看她一眼，手脚快速地收拾周围杂乱的东西，周问月被他拉过去往水桶边一摁，脸随即就被固定住了，接着张未开始在她脸上涂涂抹抹。
“哎呀姑娘，侬能问你，你男人是在圆顶宫里当差的不？”
洗脸的时候，张未一边帮周问月打水一边问。
周问月反应过来，张未这意思，是说昴珈是她的“情哥哥”吧。
“我看那小伙子就不是一般人。”张未又夸道。
周问月听他这语气，也没急着反驳，好整以暇擦干净脸，问道：“老先生是有什么事情叫我帮忙吗？”
“嗨呀，还是小姑娘心细。”张未摆了摆手，随即一张嘴，就竹筒倒豆子说了一大串儿。
“外面那个俊俏后生侬看到了吧？那是我亲戚，叫明戎，大老远从大越跑来投奔，可惜我也混的不好，正愁生计呢，我看上回和姑娘来的那位，不像是一般人，想着让姑娘帮帮忙，给我这后生谋个差，姑娘看怎么样？”
呃……
听完老人家说的话，周问月有些失笑。
她虽然说和昴珈算是熟人，但倒是也没熟到这种地步，何况寒城的局势估计就要紧张起来了，莫到时候把人弄进去害了人家。
她抿了抿唇，脑子里斟酌着要用点啥话术把这事给揭过去。
见周问月不答话，张未凑了过来，压低声道：“姑娘行行好吧？就当是帮帮我这个老头子了，有什么别的差把他领走也行，他在这真是要了我的老命喽。”
“怎么一回事？”他太能吃了？
张未随即摆了摆手，长长叹了一口气。
“那……”她还想再说些话，但明戎已经端着水过来了。
他的步子走得不急不缓，眼里还是噙着笑，张未见他来，像老鼠见了猫似的，把眼神往外一撇，不说话了。
“水。”一杯水被递到了周问月眼前，周问月伸手端了，却看见少年眉眼间都带着好奇，“方才看姐姐和叔父在忙，就没有过来，眼下是忙完了吗？”
“忙完了。”周问月道谢，“谢谢。”
“举手之劳。”明戎转向张未，张未的脸色青一阵白一阵，嘴角硬扯出了一抹笑来。
周问月看了看明戎，又看了看张未，把水喝完便放碗道：“我的事情也都做完了，老先生，刚刚的事恕我实在有心无力，眼下我就先告辞了。”
“哎……”
张未伸手欲语，但还是没拦。
周问月快速步出了中庭，一直到白婆婆的医馆前，心情都有些微妙的复杂。
张未好像有点怕他那位侄子。
长辈还会怕自己后辈的吗？那位明戎看起来也不像是个性格强势的主啊。
她进医馆的门，便看见白婆婆和一对中年男女坐在一起，那好像是一对夫妇。
医馆里弥漫着一种不同以往的安静，别样的沉默让人无端产生了几分窒息感，周问月听见了几声压着声音的抽噎。
有人在哭，是白婆婆面前那位妇人。
白婆婆安慰似的拍了拍那妇人，二人耳语了些什么，对方点了点头，露出一张被泪水沾湿了的脸。
这对夫妇很快就离去了，白婆婆的脸上还带着怅然。
“婆婆。”周问月在旁边一直安静地站着，直到人走了她才上前去扶老人，“怎么了吗？”
“你回来了呀。”白婆婆伸手握住了周问月的手，她的目光还在注视着相依离去的那一对夫妇，“你还记得央蓝吗？”
央蓝……
周问月从记忆里挖出这个名字对应的那个桀骜少年的脸。
“牧孜央蓝？”她问。
白婆婆点了点头，说：“他死了。”
“死了？为什么？”
“寒城外的流寇。”白婆婆看向她，眼睛里有泪光，“你来的时候也去救过被掳走的孩子。”
周问月张了张唇，心中不敢置信，却不知道要再接一句什么。
死了。
就是这么简短的两个字。
初到的时候，那个孩子是许岱救下来的，可是现在，许岱应该不会再在旷野里行走了。
周问月记得牧孜家门口有一弯镜子似的湖泊，倒影着湛蓝的天空，她也还记得，她曾经在湖边见过的瘸着腿的牧羊少年。
白婆婆又说：“刚才那是他的父母。”
“他们要去哪？”周问月看着渐渐消失的夫妇背影，不由自主地问道。
“去寺庙里祈福。”白婆婆说，“他们要去和阎罗天说，牧孜央蓝是很好的孩子，希望他一切都好。”
紧接着，白婆婆递给了周问月一个小马扎：“去外面坐坐，晒晒太阳休息一下吧。”
周问月接过马扎，望着空荡的街角，这里仅仅只有三两个人路过。
桃花已经开败了，满地的花瓣也已经被清扫干净，周问月眯了眯眼睛，视角里却突兀地映出一个人来。
是张未家的那个少年，他正从牧孜央蓝父母离去的方向朝她走来。
周问月皱了皱眉毛，从马扎上站起身，那个少年在她面前站定，露出了一个笑来：“你在这里呀，姐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