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落在一个人一生中的雪，我们不能全部看见。”

“而当一个人的岁月像荒野一样敞开时，他便再无法照管好自己。”

“愣着干嘛？赶紧走啊，今天又不是你做值日。”

上铺的声音混着张韶涵清凉甜美的嗓音一起构成了背景白噪音，陈施为还是没有一点动静，直到看不下去的舍长上手大力晃动自己这位赖床的下铺。

“知道你和被褥相依相爱，你也不能这么在我这样的单身狗面前大秀恩爱吧？起来——”

但下一秒他就被吓了一个激灵，像被惊动的兔子、后颈上的汗毛全部竖了起来：陈施为睁眼的刹那，瞳孔先是剧烈收缩成如蛇一般摄人的细针状，随机又散开恢复到正常人的状态。

对方从容不迫地从自己的床铺上起身，露出个皮肉分离的笑来。

“我不是早就高考完了吗，怎么还会在这里？”此言一出，倒惹得旁人发笑。

“没事，”他扶了扶脑袋，往门外跑去，“做了个噩梦，有点没缓过来。”

舍长闻言无意识放下心来，看样子不过是起床气，再正常不过了。

清明梦以及多重不断醒来的梦境，不仅起不到半分休息的作用，对于不习惯逻辑信息轰炸的人而言更像是一场漫长的孤寂酷刑。

但这和明确知道如上这些都是发生过的事实、自己生活的世界是个巨大的谎言相比，还是显得温柔了些。

看自己这边的情况，年轻有为的沈院长大概已经完全关闭了项目外部接口的感官共享，估计检察庭非沈家的派系正要找他的大麻烦，自己用不用好心提醒一下呢？

应该不用，他自言自语，掏出口袋里的硬币一掷，所有在操场上跑动的师生都像被按下暂停键、滞留在人像面朝上落下的一瞬间；旗帜维持着展开的流动样貌，没有一点声音。

“警告，ZAF自写覆盖程序被强制暂停，将在五分钟内重启，现运行加载信息将全部清零。”

“警告，信息清零后项目成果将全部丢失。”

和Windows系统自带的讲述人完全一致的语音语调突兀出现在脑海里，陈施为只是不耐烦地掏了掏耳朵，回复道：

“管理员沈霄逸，申请维护ZAF自运行系统。”

“欢迎您，管理员先生，”机器声音突然变得可爱了一点，“控制面板已呈现在您面前；倒计时四分三十秒。”

他把手边凝成的移动硬盘随便插到控制面板的接口上，用脑电波飞速输入着指令：运力调整到最大负载，系统进入自我衍生阶段。

“警报解除，解绑成功，项目进入休眠模式。”

“注意，进入这一模式后，外部观察者将无法干预项目运行，是否仍要继续？”

陈施为打了个哈欠，随手按下“是”的选项，跑操的背景音乐又响了起来。

他站在原地，第一次从局外人的视角观摩自己的同学和老师；之前真不知道，原来肖恩老师头上有两个发旋，历史老师老张每天都带着以假乱真的假发片——跑起步来真是纹丝不动。

突然冲过来一个小黄帽，真行，眼眶里面的那两颗珠子没用就可以送给别人——但预想中的疼痛并未到来。

对哦，自己已经“进化”成“等离子形态”了，其他人应该感觉不出自己的存在才是。

最外侧的那群同学却似乎察觉出什么不对劲的地方——不对啊，这里应该还有个帮忙喊节奏的体委，就像其他班级一样。

哦，对——他们班一向特殊，两位体委都在圈内跑步，怎么还会有多出来的第三人呢？

陈施为没继续在口号声震耳欲聋的操场停留，他默默往教室走，果然没看到昨晚自己放在桌子上的地理学案，那张空桌整洁如新；往后墙上一瞥，周测成绩名单上也不再有自己的名字；隔壁的情况如出一辙，沈承庭的一切信息也消失殆尽，一切与他和对方有关的东西都像被用橡皮轻轻擦除。

名字，在东方玄学中具有太过特殊的价值；此间不再有“陈施为”这个名字，也就意味着不再有他的存在。

那么猜想就是正确的。之前沈院长作为观察员以身入局，将他带到聚光灯下、设置为关键人物以减轻ZAF对意外产生的自我意识的排斥，这也是这次循环得以有机会结束的重要原因。

不过或许是无意、或者故意地，这位观察者并不像传闻中那样大公无私——他并未在离开项目之前完成休眠设置，进而可以把陈施为彻底困在无穷的循环之中；相反地，他煞费心机，最后暗中单独建立了一个身份，把观察管理权力让渡给这个所谓的“沈霄逸”。

他选择让陈施为自己决定去留。显然，他很了解对方，知道对方会作出怎样的选择。

唯一值得欣慰的是，施女士和陈爸两人依旧过得很好，他们的女儿今年才上小学；陈施为这才想起，自己十岁的时候父母其实曾打算要二胎，只不过被年幼的他一票否决了。

这很好，只不过能看到这场告别的只有他们都看不见的儿子一人而已，从这个角度看，悲伤缩小了三分之二。

他面无表情，迅速将自己传送到两人曾经钓鱼的那个湖。一头扎进去，窒息感扑面而来——但这其实不过是残存的心理作用，通过这里的后门，他就能直接连入沈承庭那个世界的所有网络。

看啊，我们小沈院长人模人样在加班处理ZAF的报告呢，演技多么精湛！

“简单点，说话的方式简单点，你又不是个演员——”

陈施为心里住着的黑泥精被释放出来，不无嘲讽地在摄像头这边哼哼着；对面的“观察对象”却仿佛感觉到了什么，正朝着这个方向露出了个不明意味的笑，如涣然冰释，也像带着对自家熊孩子的放纵。

真行，“胸有激雷而面如平色者，可拜上将军”，要不人家怎么是最年轻的科学院院长。

“决定对ZAF项目进行彻底封存，不排除自我意识在最初诞生之时已经逃逸的可能，需后续证实；如证实，可采取措施如下——”

沈承庭手里的电子笔突然被一边的机械手夺走，他也不急，从口袋里拿出备用笔继续书写报告；这回机械手没再乱动。

“真乖，”沈院长无声摆口型，轻轻擦过奇怪的机器异动，“没事。”

即使知道对方大概率不会有事，陈施为还是对对方敢于长期在钢丝上就着牵线跳舞的勇气与行为表示敬佩——毕竟要拿着这种坏消息呈报给那帮保守派、进行后续谈判的又不是他，严格意义上现在只有对方一个人。

一个人，要撬动陷入惨败、沉寂已久的“数字飞升派”的所有遗产，无异于虎口夺食。

真够疯的，就是经历无数次循环的他想到这种情况都觉得难以想象，这位老兄居然隐藏了这么久、埋藏得这么好，不知道对方受了什么刺激、到底是个什么构造。

踏踏实实躺在沈家的功劳簿上做个吉祥物不也是种稳妥的选择吗？他注视着对方的身影逐渐消失，悠哉悠哉想着，非得走少有人走的奇崛道路才显出自己与众不同是吧，现在这年代又不时兴英雄主义。

就沈院长这激进的思想一暴露，别说那些网上基数庞大的颜值至上“事业粉”小妹妹粉丝，就是他的良师益友、整个家族都得跟他割袍断义。

尽管摸不清楚对方的目的和实在想法，自己也没有半分反对他的立场；毕竟，刚到这里就被贴脸输出“你不是人”，怎么也算不得是什么很好的体验。

爱不爱是一码事，可利益是永恒的。

作者有话要说：开头选自刘亮程的散文《寒风吹彻》

新的阶段要开始了，可以参考沈院长的视角，这又是个错综复杂的故事

有点不在状态·笑 今天还有额外的阶段番外 回扣一点线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