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湖算是在陵市的市中心，白天是景点，晚上就成了市民们休闲散步的场所。刚刚入秋，夏日的残荷还留在湖中，发出一种淡淡的、清雅的幽香，湖边有一段古城墙，城墙下有一片面积不算小的广场，家长们带着孩子就在广场上玩耍，许多摊贩守在城墙的边缘，卖些玩具小吃之类。

邓霄带着谢桥也走到小广场上，从一排排商贩的摊子前走过，卖气球的小贩处最热闹明亮，透明的球里放着明晃晃的彩灯，漂亮极了。邓霄驻足，“老板，气球怎么卖？”

“十五。”

谢桥拉了拉他的袖子，“我不要。”

邓霄低头看他，谢桥的眼睛里确实没有很喜欢气球的意思，但彩灯的光落在他乌黑的眼珠里，亮晶晶的，实在非常漂亮，于是邓霄也拉了拉他的袖子，“你要。”

谢桥：“……”

邓霄笑着摸了摸他的头，“我送你的，不要也没关系。”

虽然谢桥嘴上说着不要，但实际上抱着气球走了一路，湖面上的风吹起一层水汽，邓霄看着身边的小朋友被风吹出光洁的额头，忽然觉得非常放松。

不仅仅是因为谢桥此时的安定而放松，反而是他自己，从那一团糟的人生中抽离出来，不再为剩下多少时间而患得患失，不再为身体上的疼痛而彻夜难眠，也不再因为自己病痛时仍伶仃一人而自怨自艾。

他好像，也有一个家了。

这个认知让他觉得全身都很轻快，嘴角微微翘起一个弧度。

两人身上都多多少少带着点伤，于是也没有真的散步多长时间，慢慢地走了四分之一的绕湖路，就近从一个出口出去，直接坐地铁回了医院。

回到医院，两个人偷溜出去的事情果然早就败露了，刘护士简直恨铁不成钢，但是看着邓霄一脸笑模样，多少也伸手不打笑脸人，再看到谢桥轻轻快快地把气球的杆插进一个灌了水的矿泉水瓶里，也就叹了口气，不再骂邓霄不懂事了。给他换了纱布，重新上了药，又涂上伤口粘合剂，伸手在邓霄额头上虚虚地戳了一下，就推门出去了。

这天晚上，两个人都睡得迟了，谢桥闭上眼睛没一会儿，就会睁眼看看发光的气球，然后再闭上眼睛。

不过这些邓霄都没发现，他因为想到明天系统就会把谢桥的收养手续送过来，多少有些睡不着觉，一来他不知道系统会怎么把手续和材料交到他手上，二来他们马上就要出院，也多少要考虑一下未来的生计问题。

他这具身体的原主早就辍学了，未满十六岁，去哪里打工人家都不敢收，只能跟着一个街霸大哥混，晃来晃去地看看场子，或者充人数打个下手之类，实在不是一份安稳的工作。

以后他要带着谢桥生活，肯定是要找一份稍微靠谱点的工作的。

邓霄想着这些迷迷糊糊地睡过去，这一夜脑子里都在混乱地做着梦，第二天醒得也很早，脸上挂着黑眼圈，头也有点昏沉。他边打呵欠边拉开窗帘，只见住院部的楼下人头攒动，不由得感叹医院果真永远都是个热闹的地方。

让他没想到的是，今天上午鸡窝头——也就是刘顺居然来看他了，原主跟刘顺的关系比他想象中要好一点，或者说刘顺这个人比他认知中要更热情一点。

如果说邓霄是个半成品的小混混，那么刘顺就是四分之三成品混混了，他叉着腿坐在邓霄的床上，提了一份烤冷面当慰问，见邓霄已经吃过早饭，自己就吃了起来，烤冷面里洋葱和甜酱的味道飘得满病房都是。

在听邓霄说要把谢桥带回家之后，刘顺愣了，“谢桥是谁？”

邓霄：“就在你身后啊。”

刘顺回头看了一眼，又惊恐地盯着邓霄，竹签上的火腿肠掉到被子上，他不大的眼睛都瞪圆了：“你捡个小鬼回去，你没吃错药吧？”

谢桥咳了一声。

邓霄就冲他笑，结果刘顺一把扳过邓霄的头，让他看着自己，邓霄只能叹了口气，语焉不详道：“我跟他有缘分啊。”

“操，你这么好心，怎么不捡我回去，我还比他好养活。”刘顺坐在床边，捏了火腿肠扔进垃圾桶，拿纸巾胡乱擦了两把被罩上的酱，“你自己都养活不了呢，还养个小屁孩，你怎么想的？”

邓霄怕谢桥多想，夺下刘顺手里的纸巾，把他拽起来，自己也趿拉上拖鞋，推了刘顺就往外走，“我乐意，千金难买我乐意。你有弟弟吗，你体会过有弟弟的快乐吗？”

刘顺被他推着走，一边走一边犟嘴：“我跟你说啊，我虽然没亲生弟弟，但怎么说我婶家也有个小孩，弟弟这玩意儿一个比一个不让人省心，你现在后悔还来得——”

“闭嘴！”邓霄把他推出去，顺手还把门带上了。

然后他忽然想起来什么，追了出去，拍住刘顺的肩膀：“既然你来了，我想问你件事儿。”

刘顺没走，靠在墙上瞥了他一眼，点了根烟，“不是让我闭嘴么？”

“医院不让抽烟。”邓霄把他嘴里的烟给夺下来，掐灭扔进垃圾桶，“我真有事儿问你。”

刘顺上下打量了他一眼，转身往楼道走：“你问。”

“我现在这个年纪，出去肯定找不着工作，大哥那里有没有什么比较……”

刘顺没等他说完，就打断了他的话，“比较稳定点的工作是吧？”

邓霄点点头，“我总不能给人看一辈子场子。”

“这么跟你说吧，他手下的小弟几十个，有的连工作都混不着，有个看场子的活挺好的了。”刘顺边走边说，“再说了，你不是快十六了么，过几个月就自己找工作了，就别在他手底下干了。”

刘顺这话说得很沧桑，不像是一张鸡窝头下面的嘴能说出来的。

刘顺有些烦躁地挠了挠头皮：“我都打算不跟他干了。这帮人，净他妈欺负人。”

“怎么了？”

“没事儿，搞帮派呗，一群人闲的蛋疼玩过家家呢。”刘顺没具体回答，但邓霄察觉得出来刘顺应该是被排挤了，刘顺这个人还不够坏，不够狠，也不够脑残，但又没那么聪明，没那么游刃有余，这种人注定是混不下去的。

即使染了鸡窝头，也做不成纯种的混混。

“而且你也吓着我了。”刘顺烟瘾犯了，就没走电梯，进楼梯间里点了根烟，往下走。

“我？”

“对啊，你。”刘顺瞅了他肚子一眼，伸出手比了一个很小的姿势，“我以为我们也就是打打架，抢抢地盘，没想真搞出人命来，你小子肚子上挨的那刀，离脾脏就差几毫米了。再偏一点儿，你就没命了。”

“不跟着老大混，你打算做什么？”邓霄问道。

刘顺挠了挠头：“不知道，可能回去读书吧，我婶总是唠叨我，我现在觉得回去读书也没什么了，念不好我还念不坏么。唉，不过也是先想想，具体的我也还不知道呢。”

刘顺一根烟快抽完了，扔地上踩灭，这才把视线投向楼梯上，悄声说：“你真打算捡个小孩回去？”

“是啊。”邓霄点点头，“不用劝了，我认真的。”

“我他妈知道你是认真的。”刘顺听到下面有人在顺着楼梯上来，于是压低声音，“我也不是反对，你一个人生活也听不容易，有个小孩作伴也挺好，热闹。”

邓霄没想到这话会从刘顺嘴里说出来，当下有那么点感动，刚想说些什么，刘顺就有些烦躁地转过头，“行了，别矫情了，到时候你就知道养小孩多难了，我走了。”

刘顺摆了摆手，转身想要下楼，正好对上大跨步急匆匆上来的某人。他们站在拐角，那人上楼上得急，没收住步子，腿已经跨了两阶迈了上来，刘顺“嘶”了一声，和邓霄各往两旁一步，然而那人的腿也同时在空中踉跄地紧急换了个方向，本想要避开两人，可两人都挪了位置，邓霄眼睁睁地看着那人的脚本能地向右偏了一步，于是他被结结实实地撞了个满怀。

更倒霉的是，他还正好站在靠近墙壁的那一侧，连一个扶手都抓不住。

“操！邓霄！！”

当他滚下整整一层楼梯的时候，耳边都是刘顺的大叫声，撞他的那人是个吨位极重的中年人，踉踉跄跄好不容易站稳，被刘顺吼得一个大激灵。

“你没事吧？”刘顺几步跨下楼梯，想要把邓霄翻过来。

邓霄只觉得腹部一阵猛烈的疼痛，额头上的冷汗刷地冒了出来，一阵麻木的疼痛中，就感觉腹部暖呼呼的。

“操！操操操！！！血！”刘顺又大喊起来，“医生！护士！来人！”

“他没事吧？”那个中年人脚也崴了，一瘸一拐地下了楼梯，往邓霄身边凑。

“没个妈了个逼的事！这像没事的吗？”刘顺气不过，狠狠推了那中年男人一把，“你他妈走路不看道的吗？”

“我去叫医生！”中年男人被推了个屁墩儿，有点费力地要站起来，被刘顺拽住了衣领：“你他妈别想跑，你在这儿看着，我去叫医生！”

邓霄灵魂仿佛出了窍，嘴唇动了动，却一点声音都没发出来。

碰上这两个不靠谱的，邓霄连痛昏过去都不敢，只能努力让自己睁开眼睛，依稀看到一个满头大汗的中年人正呼哧呼哧地蹲在自己身边，颤颤巍巍地想碰他，却因为瓷砖上蔓延开的红色而收回了手指。

那双手来来回回，反反复复，邓霄觉得这人可能要得帕金森。

忽然间，另一道脚步声清晰地响起，他是从下往上走来的，即使看到了这骇人的情景，脚步声间隔也均匀得分毫不差，这人清清楚楚、明明白白地停在他身边，紧接着，一个极平、极冷静、简直不像是人类的声音响起：“现在先别动他。”

邓霄猛地识到来人是谁，忽然感到一阵恶寒，他感觉自己的汗毛一根根直立了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