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话给了苏玖一个定心丸。

胳膊拧不过大腿，若何晏一直来找麻烦，她一个十八坊的穷掌柜，真一点办法都没有。虽说她能攀上周府这层关系，可她不曾见过周夫人，人家又怎会为一个小小厨娘得罪同僚？

王榭翎不同，她不怕得罪何晏，甚至愿意站在苏玖这边，有了这样一个靠山，她何惧师蓉？

过往无数岁月，她也曾羡慕过师蓉有那样多人喜欢，那样多人心甘情愿帮忙。

如今她也有了，倒觉得不过如此。

其中情意几分，谁也说不清，不过互相有所图，那些男人图师蓉的容貌才情，女人图她会说几句“谁说女子不如男”的话语，又有几个，真心实意地喜欢她？

就连王三小姐自己，也是图苏玖能对付师蓉，对付那个让她堂姐吃瘪，被迫禁足的女人。

聊完，两人各奔东西，苏玖一边走一边想，她到底要怎么对付师蓉。

也不知是否老天也帮着她，目前苏玖手中最拿得出手的两件事，对她都没意义，只能走一步看一步，再寻时机。

只不过，还未走到面馆，便迎来一个不速之客。

“三妹，你怎么回来的这般晚，被谁耽搁了吗？”朱幺兰站在巷子中央，脸笑着，眼睛却审视般打量着她。

苏玖轻笑：“怎么不呆在你的天香楼，来我这小破地方？十八坊是穷人的地界，地也不干净，莫弄脏你的衣服。”

打鹿城换到都城，人也华贵也不少，从前朱幺兰只穿方便行事的短衫，如今也学起大户人家的小姐，穿起了长衫。

那又如何，穿长衫的丫鬟，也是丫鬟。

朱幺兰意有所指地看了眼她来时的路，说：“三妹，在鹿城时，你便是我操心最多的妹妹。你心思单纯，不懂世间险恶，我总担心你被人骗，吓得吃不好，睡不好。”

苏玖静静看着，没有搭话。

回忆里那日的场景再现，她实在想不通，为何有人睁眼说瞎话的本事如此之高，嫌弃时说她“忘恩负义”，需要时说她“心思单纯”，好话坏话都让她说了。

见苏玖不答，朱幺兰三两步走过来，牵住她的手，道：“你可是怨我们当初丢下你？当时情况特殊，我们不得不这么做，你为何不能理解呢？”

“理解什么？”苏玖甩开她的手，道，“理解你们为了一个萍水相逢的男人，将我一人抛给叛军？你可知那帮叛军是个什么东西！你可知我这几年怎么过的！”

原谅？呸！她没一刀捅死这帮人，是她心地善良！

“半年过去，你为何还如此偏执！”朱幺兰痛心道，“我真是错看你了！”

“谁错看谁啊？”苏玖冷笑，“起码你有句话说的对，我是心思单纯，若不单纯好骗，又怎会上了师蓉的当，为她当牛做马三年！”

“蓉儿也是迫不得已，你何苦一直揪着她不放？”朱幺兰道，“当时月郎君身受重伤，若不救治，他必死无疑，舍下你，我们也很痛苦！”

“骂我的时候可不痛苦。”苏玖懒得和她废话，道，“你走吧，以后少来，我嫌恶心。”

事实上，她是怕自己忍不住打人。

“你怎能这样说我？”朱幺兰气得双目通红，吼道，“我都不知道你在纠结什么！口口声声说我们把你丢给叛军，可你不好好在这儿吗？！嫁了人还开了面馆！若与我们一同走，怎会过得如此滋润？！”

“那我是不是还得感谢你？”苏玖瞪了回去，“朱幺兰，我念在叫过你大姐的份上没骂你，可别逼我，我乡野出生，没素质还忘恩负义，我生起气可真的会打人！

“你、你、你……”朱幺兰往后退了好几步，软了声音，“我也是为你好！待在这儿有什么出息！不如来天香楼继续做你的掌厨，蓉儿自不会亏待你！”

“得了吧，单纯又不是蠢，上过一次当我还能上两次？漂亮话留给别人听吧，你的三妹已经死了，死在了叛军手里，你亲手干的你忘了？”

“三妹！”

“阿玖。”

陆景闻声从面馆追了过来，见状，心疼地将人拦在怀里，道：“朱娘子，无论你们以前如何，在你们舍下阿玖那刻起，她便与你们再无关系。今日，我看在她的份上不赶你，下次，可别怪我不客气。”

他语气很轻，却满是不容置疑。

朱幺兰被他的眼神吓了一跳，不敢再争什么，只好转身离去，走了几步，她又似想起什么，回头问道：“到底要我们如何，你才肯原谅。”

在他人怀中，苏玖脊梁挺得笔直，眼神灼灼：“至少，经历一遍我所经历的。”

朱幺兰转身离开。

蒙叔说的不错，这世上没有将心比心，只有如人饮水，冷暖自知，她过去的那些苦楚，在她们眼中只是“你不是好好在这儿”，“过得如此滋润”。

她们能看到的，愿意看到的，仅仅眼前这一小块。

“想哭就哭吧，这儿没人，不会有人看见。”陆景道。

苏玖疑惑看向他：“我为什么要哭？”

她眼眶有点红，眼睛却清澈明亮，她不应该哭，她应该笑。

半年前那夜的一字一句，如燃烧后的灰烬那般土崩瓦解，再也影响不了她分毫。

原来开悟是这种感觉，一瞬间，过去纠结的，烦恼的，痛苦的东西全从她身上落了下去。

苏玖甚至觉得好笑，当初为了合理丢下她，朱幺兰说她霸道强势，不允许别人有意见。这一刀没划在苏玖心上，却隔着时光，插到了她们自己身上。

曾经那个一而再，再而□□让的人不再退让，她们大概要气疯了吧，以师蓉的性格，今日天香楼里的瓷器怕要遭了殃。

“阿景，”苏玖道，”以后看见她们赶出去，赶不走找里长，不必看在我的面子上留人。”

早该如此了，她们本不该有瓜葛。

“好。”

害人这件事上，苏玖没什么经验，也想不出什么好办法。

也不知什么时候，她养出一个坏习惯，一旦想不通什么事，就想去那归禅寺拜拜佛，虽说没什么用，但也能求个心安。

说来也奇怪，无论南国还是北国，对信教这方面出奇的一致，无论都城此等繁华地，还是叶城那种小地方，都不缺香火鼎盛的寺庙。

苏玖挎上自己的破篮子，买了些香烛，虔诚地拜了佛。

她没什么愿望好许，比起相信虚无缥缈的神佛，她更愿意相信自己，哪怕重生一次，依旧如此。

拜完佛，她照例像往常一样朝内门走去，脚步刚跨出去，她又想起上次的事。

这寺庙是好，金碧辉煌，连神佛塑像都比叶城的高好几倍，可人不行，先敬罗衣后敬人的模样，与周府王府刘府狗眼看人低的下人没什么区别。

罢了，不去了。

她无非想见先前见过的那位师父，出家人讲究一个“缘”字，既有“缘”，何必特意去找，总会见到的。

这回她多带了一些钱来，不如找寺门口那位瞎眼老道算一算，师蓉此次出现于她而言是富是祸。

“哎，你等等。”

刚转身，内门便传来一道呼唤声，苏玖回头，见竟是摘野菜那日遇见的小丫鬟。

悦儿还记得她，三两步跑过来问：“你会包馄饨吗？”

这是什么问题？

“会。”苏玖下意识道。

“会就好。”悦儿松了口气，不由分说地拉着人往里走。

“这是做什么？”苏玖不太想去，她对这个小丫头的印象并不好，可转念一想，若去了或许能见到那个极漂亮的小娘子，便顺着去了。

目的地在寺庙厨房，一进门，便瞧见一袭素衣，漂亮得仿若不似人间客的小娘子。

厨房很大，门口还有一棵树冠茂密的树，室内光线并不好，到处都雾蒙蒙，暗沉沉，唯她出现的地方，亮的好像点了灯。

“小姐，我找到会包馄饨的人了。”悦儿兴冲冲道。

那女子从一团乱麻的案板中抬起头，未施粉黛的脸好似上等画匠最得意的作品，她瞧见苏玖，精致的杏眼亮了亮，笑道：“是你啊。”

她也记得。

苏玖撸起袖子走过去，道：“馄饨啊，简单，我来做就好。”

馅儿已经拌好，还剩皮没有做。

那女子略羞涩道：“这几日宫中有法会，寺中会揉面的师父跟着去了，我们几个只会包，揉面的事麻烦娘子了。”

“这算什么麻烦。”

她们确实不会揉面，面缸里的面水掺多了，一团浆糊，苏玖又加了几勺面，揉好后放一边醒着。

木盆里的馅儿不多，包不了几个，一两个人吃还好，若一整个寺庙的人都吃，肯定不够。询问之后，苏玖又把剩下的食材切了放进木盆，准备再和点馅儿。

“我来吧。”那女子让她去休息，自己和馅儿。

这毕竟是人家的地盘，苏玖没说什么，坐到一旁去歇息。紧接着，她看见那位极漂亮的小娘子端起酱油瓶往里面倒了小半瓶，然后哎呀一声，说：“我还以为是醋。”

苏玖差点一口气没上来，说：“谁家好人往馄饨馅儿里倒醋？！”

那女子眨巴着眼，道：“不是这样吗？可我瞧别人都放。”

“人家是放汤里吧，酸汤混沌。”苏玖叹了口气，道，“还是我来吧。”

“不行。”

拒绝的干脆利索。

不等苏玖发问，悦儿道：“你对都城不熟吧，今日我们做的，是明日拿去山下施粥的馄饨，过年那几日没来，小姐便想着做些馄饨，弥补一下这几日的空缺。”

“施粥？”

“每月初一十五，我家小姐都会在山下施粥，已经坚持了十年多年。”悦儿道，“给穷苦百姓和流民吃的，越难吃越好。”

苏玖气笑了：“穷苦百姓也是人。”

“娘子误会了。”那女子道，“若做的不那么难吃，会有许多懒得做饭的人上这儿打牙祭，真正吃不起饭的穷人和流民则很难抢到。”

“……”

这……苏玖从未想过。

好在她们也没计较，继续做了起来。

苏玖觉得尴尬，没话找话道：“你们家府君是谁？周太傅吗？”

除了周家，她想不到第二个有钱施粥的人了。盆里的萝卜豆腐算不上昂贵，可每月两次，每次这么多东西，绝不是小门小户可以负担得起的。

她还坚持了十余年。

悦儿狐疑地看向她，似不确定她是真不知道，还是假不知道：“我家小姐乃当今圣上唯一的公主，不是哪位大臣的女儿。”

“什么？！”苏玖瞪大眼睛。

忽然间，她脑海里闪过一段不太好的回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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