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是她在北国红楼当厨娘的时候。
当时的苏玖辗转多地,受尽苦楚,终于寻了个愿意接纳她的地方,安稳地活了下来。不到两个月,她又听见一起来自南国的秘闻。
据传,南国那位人人敬仰的公主殿下,实则是个下贱的娼妇,只因喜欢北国的太子殿下,太子不喜欢她,便不惜给太子下药,以图生米煮成熟饭,以此要挟。
幸而太子聪慧,看出了她的小把戏,未被图谋到。那位公主,又恬不知耻找了太子亲卫,亲卫懒得理会,便将人丢进军营,让她一次性私会个够。
后来事情败露,公主羞愧自裁,这件事,也成了北国百姓津津乐道的一桩秘闻。
因苏玖是南国人,那些人寻乐子,时不时来找她问一问,说什么“你们竟会敬仰一个娼妇”,“公主都如此,百姓恐怕更下贱些”,“都说南国重礼仪,我看是床上的礼仪”。
人在屋檐下,她只能恭顺地回以“不知道”,“不清楚”,“叶城地处偏远,不曾见过”来维护自己浅薄的自尊心。
那时她恨死公主了,自甘堕落还要拖百姓下水,宫里这么缺男人吗?
如今一见,她忽得意识到,这一切兴许场阴谋。
眼神身着素衣,未施粉黛,每月初一十五亲自下厨,会为贫民考虑的女子,怎会做出下药要挟的事。
北国太子和师蓉关系不一样,苏玖合理怀疑,其中有她的手笔。
要知道,师蓉对男人占有欲极强,别人只要视线扫过,她都觉得在勾引,一如当初的苏玖,一如王阿满。
公主性子温柔,对谁都一副温和有礼的样子,更易被怀疑。
悦儿见她盯着公主发呆,气得双手抱胸道:“我这一天天,防完男人还得防女人,快挪挪眼吧,我家小姐身体弱,别把她盯出个洞来。”
苏玖被说的尴尬,连忙摆手道:“我不是、我没有、我在想事情来着。”
“悦儿。”公主嗔怪地喊了她一声,对苏玖道,“娘子莫怪,悦儿自小跟在我身边,我待她如亲妹妹一般,性格养得刁蛮了些,心思不坏。”
就和初次见面那回一样。
“你呀你呀,”苏玖无奈道,“若说话好听些,不知有多少人喜欢。”
“你懂什么!”悦儿哼了一声,偏过头去。
面醒的差不多了,苏玖揉了揉开始擀,擀好后用刀把厚面饼切成长条,长条搓圆掐出面剂子,又用擀面杖两三下把面剂子擀成馄饨皮。
她动作快,不一会儿便擀出一堆,一个人擀完全供得上几个人包。
悦儿惊喜道:“没想到你还挺厉害。”
“那是,”苏玖得意道,“我做饭的手艺不敢说天下第一,起码也是天下第三。”
“不该是第二么?”
“还有我爹,他第二,我第三。”
聊了聊,人也热络了些,苏玖趁热打铁,问道:“最近都城新开了家酒楼,名为天香楼,你们可听说过?”
“不曾。”悦儿道。
苏玖松了口气,幸亏还没认识,她道:“这位掌柜惯爱结交权贵,在她眼中,女子皆是她往上爬的踏脚石,若以后遇到了,可记得小心些。”
闻言,悦儿神色有些古怪:“你似乎很讨厌这位掌柜。”
苏玖一愣,道:“我在她那儿吃过暗亏,自然不想公主这般好的人,也成了她的踏脚石。”
“哦。”
两人浅浅应了,看得出,她们并未在意这些。
苏玖没由来一阵生气,自己搁这儿考虑半天,找时机犹犹豫豫说出来的提醒,反倒让人当成碎嘴子在背后说人家闲话。
谁能不气?
苏玖手上的力气都大了些,道:“我与她坐了三年姐妹,三年,从十五到十八,在她酒楼做了三年厨娘一分工钱都没给过,分红还不如我在都城这半年赚的,结果,叛军一来把我似破抹布一样丢了出去。”
她洋洋洒洒,把这些年的委屈一口气吐出来,末了道,“你们信也好,不信也好,若觉得我在背后说人是非,以后见了面也不必招呼我,自当从未见过好了。”
她之所以帮公主,是因之前的两面之缘,若非如此,她管她什么下场,都与自己无关。
该说的已经说尽,起码她问心无愧。
四周静了许久,只余徐徐风声,公主包馄饨的手停下,说:“你受了很多委屈吧。”
“我……”
莫名的,苏玖红了眼眶。
真奇怪,这话她又不是第一次说,在牛家村的时候,在十三娘面前,过年时,同一个故事她讲过许多遍,自己都厌了,每一次,她都像在讲旁人的故事,心无波澜。
唯独这一次,她红了眼眶。
公主擦了手,走过来抱住她轻拍她的背,道:“我信你,我怎会不信你。谢谢你告诉我这些,以后我会小心。”
苏玖抽抽嗒嗒地止住了泪,说:“公主,无论你们怎么想我,这件事上,我绝不会害你。”
“我知道。”公主握住她的手,道,“私底下不必叫我公主,叫我漪华便好。”
“漪华?”
“此乃小姐闺名。”悦儿道,“小姐不喜别人喊她公主,出门在外我也同普通人家一般称小姐,寺中法师称她游安居士。”
这样说,叫她闺名的应当只有——苏玖。
“这会不会不太好,毕竟你是公主。”
两人身份一个天上一个地下,怎可这样称呼?
“身份乃世人给予,本质上说,我就是我,与你,与悦儿并无不同。”
苏玖似懂非懂。
馄饨包完,她们又做了点自己吃的,这回由苏玖调馅儿做汤,煮出来的馄饨还没吃到嘴里,便闻到了香味。
简单的萝卜豆腐,也能做出人家美味。
悦儿忍不住夸了两句,说完又小心翼翼瞥了眼漪华,生怕她难过,毕竟她的手艺……实在难评。
吃完饭,苏玖优哉游哉离开了,来到寺庙门口,正好瞧见那瞎眼老道给人算命。
算的什么没听见,只见算命那女子变了脸色,嚷嚷道:“你之前明明说章哥哥心里有我,为何他会与别人定亲,你这个骗子!还要诓我到什么时候!”
说罢,便招呼仆从掀了他的摊。
这一个两个怎么都爱砸人家摊子,莫非都城出来的都一个样。
摊上没什么东西,一张小桌,一个布番,一些小物件,等苏玖赶过去,人家都掀完走了。
瞎眼老道在地上摸索着,苏玖捡起算命用的龟壳和铜钱放他手里,又帮他将摊子重新支起来,道:“算不准就不要算了,别把命搭进去。”
一把老骨头了,哪天遇见个横的,还得她赶来收尸。
“这叫什么话!”老道一听,东西都不捡了,一双半瞎的眼睛费力睁着,道,“你这是质疑我吃饭的手艺!”
“还用质疑?”苏玖笑了,“你给人家娘子算得什么,气得人把摊都掀了。”
“我、我、你、你知道什么!”老道捡起凳子坐下,说,“那个姓章的对她根本无意,若我直说,怕一个月前我这摊便支不下去。”
从那娘子的脾气来看,很有可能。
“那你也不能骗人啊。”
给了人家希望,又让希望破灭,这不是害人么。
“什么叫骗?”老道辩解道,“这叫迂回,我说姓章的当她是妹妹,有什么错?谁会对自己亲妹妹有男女之情,她自己脑补个心里有她,我有什么办法?”
闻言,苏玖也不知该说什么。
老道叹了口气,道:“人啊,总爱算命,又总接受不了结果。哪儿有人一辈子一帆风顺,一点苦都吃不到?各有各的苦,各只能看见各的苦罢了。”
那不见得,师蓉就没吃过什么苦。
这种话不太适合这时候讲,苏玖坐他面前,道:“别气了,也帮我算算。”
说罢,拿了十几枚铜钱出来。
“我气什么,每搁几天来一次,习惯了。”他一撸袖子,道,“说吧,算什么。”
“就算……”苏玖摸着下巴,道,“我所想之事,可否成功。”
老道把三枚铜钱塞进龟壳,摇了摇倒出来,往复三次后,问:“想听好听的假话,还是不好听的真话。”
苏玖心中咯噔一下,道:“自然真话。”
“成不了。”老道说得干脆利落。
“……”
苏玖一口气梗在喉咙,出不来也咽不下去。
她算的是漪华的事。
若真如老道所说,漪华还是会和师蓉认识,中她的圈套,失去清白,最后,自裁而死。
一想到那张温柔漂亮的脸,苏玖心揪痛。
这会儿没什么人,老道便多说了两句:“你还记得我上次说的话吗?”
“你还记得我?”
“我还没老到这个程度。”老道说,“趋吉避害看似能规避掉许多危险,可于己,于他人,毫无意义,除非生死大祸,不然,别插手。”
“可我不能眼睁睁看着她……”
多的,苏玖没再说。
重生一事于外人而言近乎瞎扯,不信是一回事,信了,谁能保证不会被有心之人利用,所以,她不曾和任何人提过。
“南墙不去撞,永远不懂得回头,”老道说,“一如稚子,你告诉他火焰危险,切勿靠近,说一百次都不见得听,被烫一次,自己便能避让。
有些事,还需他自己去经历,才晓得如何去做,你强行救一次,下一次他照样会掉进同样的坑,你能保证自己次次帮他吗?”
“我……”苏玖说不出话。
“各人有各人的造化,尽力便可,切莫拦到自己身上,替人挡灾可不是聪明人的做法,我想你应该清楚。”
苏玖确实清楚。
比如她清楚的知道,若无前世吃的那些亏,今生她还会上同样的当,现在她扛过了,来的师蓉也好,徒蓉也好,都诓骗不了她半分。
对于漪华来说,应也如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