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日早朝之后,范涟漪向钟一山告假三日约好与都乐一起购置大婚用的东西,虽然这是第二次为自己的大婚筹备,可她依旧很开心。
只是临近午时,她都没有在幽市绸缎庄前,等到都乐。
靠近玄武大街的巷子,有一家极为隐蔽跟清净的酒肆。
都乐一路跟着那抹身影来到这里,酒肆在外面看着不大,里面却十分别致。
一楼大堂,星星点点坐着几位客人,都乐见店小二过来直接指向二楼天字一号的雅间,“一起的。”
店小二闻声,自然不会另外招呼。
于是都乐转身,踩着轻浅的步子上了二楼。
雅间房门紧闭,但因隔音效果不好,都乐只是接近雅间便听到里面有声音传出来。
“段定,我都已经要大婚了,你说这些还有意义吗?”
雅间里,都幼变成范涟漪模样,看着眼前的赵嬷嬷,“今日是我们最后一次在这里见面。”
“涟漪,你不能这样对我!”赵嬷嬷按着都幼事先给她的台词,一字一句说出口。
此时的赵嬷嬷甚至还是平日的装扮,没有丝毫改变。
熟悉的声音陡然响起,都乐本能靠过去,耳畔莫名响起一阵幽远诡异的铃铛声。
“我爱的人是都乐,不是你!”都幼余光瞄向房门,继而走向赵嬷嬷,“那晚是因为我们中了情花之毒,为解毒我们不得不如此,我跟你说过,忘了那一夜!”
“怎么能忘!你已与我有夫妻之实,如今我如何甘心眼睁睁看着你嫁给都乐?涟漪,不要嫁给他!”
‘啪……’
就在赵嬷嬷冲过去欲将都幼抱在怀里一刻,都幼猛抬手,“段定,你别太过分!”
房门外,都乐看到的却是范涟漪跟段定纠缠在一起。
他本能想要冲过去,可脑海里反复回响的,却是‘那一夜’。
“涟漪!就算我不说,你不说,待你与都乐洞房花烛夜,他一样会知道你非完璧之身,届时他会原谅你?”赵嬷嬷捂着脸,带着感情说出早就写好的台词。
“那是我跟他的事……”都幼渐渐缓了语气,“段定,如果你真爱我,就该替我保守这个秘密,我不能没有都乐,求求你……”
赵嬷嬷正想说什么的时候,都幼忽然变脸,五官扭曲的不成人形。
即便已经不是第一次看到,赵嬷嬷仍觉恐怖。
稍顷,都幼变成了陌生人的模样。
“小姐?”赵嬷嬷试探着开口。
“你说,哥哥为什么不直接冲进来问清楚?”
都幼声音虚弱,抬手叩住桌案坐下来,虽然她体内已有蛊母助她练就‘换脸术’,可因为没有蛊王的加持,每次换脸于她都要承受拆筋抽骨的剧痛,而且换脸术太伤皮肉,每用一次都要间隔至少十日。
也就是说,一个月只能换三次。
“老奴觉得……少爷是……”
“他是害怕一旦冲进来,就再也没有回旋的余地。”都幼瞥了眼房门,“他是真的喜欢范涟漪。”
赵嬷嬷低头,不再言语。
“可惜我不喜欢那个女人。”
“那若少爷找另一位心仪的女子,小姐又喜欢……”
“我不喜欢,跟哥哥亲近的任何女人。”
冰冷气息陡然充满整个雅间,赵嬷嬷吓的赶紧缄言,站在那里瑟瑟发抖……
距离对弈已经过去两日,直到温去病忙完所有事,方才想起早早被自己派到四海楼的逍遥皇叔。
午时过后,温去病一袭白裳,手里提着许多糕点丰姿卓然走在玄武大街上。
自高台上定情一吻,眼下整个皇城的闺阁女子仿佛集体陷入失恋的悲情中,更有甚者在家寻死觅活。
当然也有个别极端女子自我幻想被抛弃,直接尾随温去病,做出极端之举。
哗啦……
一盆冷水从天而降,温去病没躲,顿时浇成落汤鸡。
就在温去病想要怒问是谁的时候,一位妙龄女子突然从屋顶上站起来,悲壮异常,“温去病!你这个薄情寡义的负心汉!奴家一日爱你三千遍,你却背着奴家去亲一个男人!你说过你最爱的人是我!”
温去病欲开口解释时又一盆冷水浇灌下来,“温去病!你说过你会娶我!你倒是来娶我啊!我保准给你生一堆孩子!”
面对此情此景,温去病就想说一句话。
如果那些话是他说的,他当场死在这儿都可以!
二女相争,必有一疯。
温去病则在屋檐上两个女人的对骂中,兜着两盆水的分量入了四海楼。
相爱的人,总会心有灵犀。
四海楼的密室里,钟一山与靳绮罗正研究新建谍路的相关事宜,抬头便见温去病湿身走进四海楼。
靳绮罗注意到钟一山的目光,不禁抿唇,“温世子真是不错。”
钟一山转眸,只是笑笑。
对于靳绮罗的赞许,他表示认同。
三楼雅间,朱三友正抱着那只黑瓷碗发呆。
以他对黑瓷的研究跟鉴别,这只瓷碗一定有问题。
很大问题……
朱三友对于黑瓷的喜欢,缘于他对舒伽的喜欢。
那年舒伽待字闺中,那年黑瓷还只在皇家里流行。
少年朱三友有一次拿着黑瓷长颈瓶去找舒伽时,舒伽一眼就看中那只长颈瓶。
黑色釉底配白色纹路,与黑白子相得益彰。
自那之后,朱三友就喜欢上黑瓷了。
有时候我们喜欢一件东西很简单,就是因为那个人喜欢。
房门开启,温去病拎着还滴水的糕点走进来,地面被他踩得湿漉漉的。
“王爷好雅兴。”
听到温去病声音,朱三友瞬间从雅兴变成兽兴,要不是手里那只是黑瓷碗,他能直接砸过去,“你是怎么进来的?”
“我是舔着脸进来的。”温去病忒知道朱三友想听什么了。
床榻上,朱三友狠狠送给温去病两个白眼,“来来!和棋是啥意思你告诉本王!”
“所以说,我早就劝王爷莫要终日痴迷棋艺,有空多读点儿书,对你有好处。”温去病抖着一身湿漉走到床边,抬眼时乍一惊,“王爷这是……被谁揍的?”
提到挨揍,朱三友也很憋屈,“你应该问本王是被谁谁谁谁谁揍的!”
不过三日时间连着被人群殴两次,朱三友觉得自己的人生,可能走到了低谷。
堂堂大周王爷,混得贼憋屈……
如此,温去病便不问了。
“既然王爷没事,我就先走了。”
这样一个多事之秋,真的是多一事不如少一事。
就在温去病欲走时,朱三友当即叫住他,“别走啊!看看这玩意儿!”
于是在温去病转身一刻,朱三友将手中瓷碗举了过去。
温去病定定看着眼前瓷碗,又看了看朱三友,“这碗……釉面细腻?”
朱三友摇头。
“色彩柔和?”
朱三友摇头。
“胎体轻薄?”
朱三友摇头。
“告辞。”温去病咋那么闲!
“你小子是不是瞎,这碗是黑色的!”朱三友着急外带几分嫌弃道。
温去病无语,后脑滴汗。
“你过来!”朱三友朝床尾处的温去病招手。
温去病呵呵了,这招儿他没少使。
不用想,他要过去那只黑瓷碗一准儿落他脑袋上。
眼见温去病一张贼精明的脸露出‘休要骗我’的表情,朱三友恨的牙痒,“本王肋骨都折了,我能咋的你?”
温去病恍然,可不是。
“王爷有何指教?”温去病凑过去,狐疑开口。
“这只黑瓷碗很有问题,你看看!”朱三友将手里之物递给温去病,神色肃穆。
温去病见朱三友丝毫没有开玩笑的意思,接过黑瓷碗。
然而,无果。
“这种质地的黑瓷器只有官窑能烧制出来,而且每月烧制的数量有严格把控。”朱三友刻意压低声音,凝声道。
温去病拿着瓷碗,微微点头,“然后呢?”
“官窑每烧制出一批黑瓷器,都会先送往皇家预定的各个府邸,之后才会由朝臣挑选。”朱三友又道。
温去病没吭声,他知道朱三友想说的绝对不是这些。
“这只黑瓷碗,本王没见过。”朱三友信誓旦旦看向温去病。
温去病则抬头迎向朱三友的视线,“王爷到底想说什么?”
“啧!本王说的还不够明白吗?”
温去病一脸懵逼,这老头儿说了什么?
“逍遥王府一直都有跟官窑预定黑瓷,也就是说官窑只要烧制出一批黑瓷,每一件都要选其一送到本王府邸,本王没见过这一只则说明这只瓷碗是新烧制的,依官窑烧制时间,至少不超过五日。”
朱三友没给温去病质疑时间,“那这只碗为何会出现在四海楼,你不觉得奇怪?”
温去病摇头,又茫然似的点了点头。
“只有一种可能,这只瓷碗是掌管官窑的孔平章私下里赠给靳老板的。”
温去病恍然,有可能。
“孔平章家有正妻,妾室七房,他就是个花心白眼狼,本王以前觉得魏时意不是个男人,孔平章他就不是个人!本王跟你说,这件事很重要,无论如何都不能让靳老板被孔平章那孙子给骗了!”
温去病听来听去,听出了八卦的味道。
“你说孔大人喜欢靳老板?”温去病挑眉。
“否则呢?这只刚刚烧制的黑瓷碗就是证据!孔平章这是无事献殷勤,非奸即盗!”朱三友狠呆呆开口,愤怒至极。
温去病对于这一说法持保留态度,“你就敢保证这碗是孔大人送的?”
“必是他送的无疑!至少到现在为止,这玩意儿只有他手里有!”朱三友言之凿凿。
那么问题来了。
“王爷这样关心靳老板,是几个意思?”
“一个意思!像靳老板这样的好人,不能让孔平章给毁了!”
“那王爷觉得,靳老板选择谁才不会被毁?亦或靳老板若是愿意成为逍遥王府的女主人,王爷是不是愿意……”
‘咔嚓……’
朱三友抬手想要扇温去病耳巴子,结果力道太大,又折一根肋骨……
春夜月明,剪剪轻风。
御医院外面的柳枝抽出新条,随风微摇,荡起相思无尽。
厢房外石台旁边,曲红袖静静坐在石凳上,低头不语。
这可能是钟无寒有史以来第一次看到眼前丫头还能有这样安静的时候。
对弈那日,钟无寒亦在场。
高台上的事他看的一清二楚。
那一刻,他似乎也明白了什么。
“御小王爷还好吗?”
钟无寒一身黑色长袍,墨发以玉冠束起,端坐时身姿笔直,英俊容颜在月光的映衬下多了几分柔和。
曲红袖依旧侧着身子,低下头,“不好。”
“御小王爷的状况我也有了解,你放心,吉人自有天相,他定能醒过来。”
钟无寒再想劝慰时,曲红袖突然扭过身,抬头一瞬,两只眼睛肿成核桃一样,“你真觉得他能醒过来?”
这样的曲红袖,着实让人心疼。
“定能。”钟无寒狠狠点头。
曲红袖随后笑了,泪水在眼眶里打着转儿,“他说过会保护我一辈子,所以他不会死,他不敢。”
“你别担心……”
“我不担心!”曲红袖猛然挺身,倔强仰起脸颊,“我知道他一定没事!”
“嗯,御小王爷一定没事。”
“钟无寒。”
“嗯?”
“我不能嫁给你了。”
曲红袖毫不避讳钟无寒的目光,无比坚定又肯定说出自己的决定,“我喜欢的那个人,原来不是你。”
听到这样的话,钟无寒并不意外。
他甚至有些欣喜,不是因为他终于可以不用娶曲红袖,而是曲红袖终于认清自己的心。
其实就算曲红袖在‘喜欢’他的时候,钟无寒也没感受到那份‘喜欢’里参杂着真心,不是他迟钝,是他觉得曲红袖对他的感情,更多的是任性。
“我很高兴你能看清自己喜欢的人是谁,我亦感激你用蛊母救我,不管怎样,我钟无寒欠你一条命。”
“你不欠我,是蛊母愿意救你我才有机会救你。”曲红袖瞧着眼前的钟无寒,“其实我晓得你不喜欢我,那你为啥子要娶我?”
“滴水之恩,涌泉相报,救命之恩,以身相许。”
钟无寒说的一本正经,却叫曲红袖噗嗤一笑,“你们中原人都是这样报恩的?”
“也不都是,至少我是。”看到曲红袖笑,钟无寒总算松了口气。
“那我懂了……”曲红袖瞄了眼厢房,忽似想到什么,“虽然跟你做不成夫妻,那我做你妹妹好不好?”
钟无寒微怔,“什么?”
“你对弟弟那样好,等我是你妹妹了,你对我也会那样好?”曲红袖仰起小脸,期待问道。
钟无寒点头,“会。”
“嗯,那你答应我,你对我咋样就要对你兄弟咋样!”曲红袖一本正经道。
“你说温去病?”
“我说的是……”曲红袖脸颊骤红,夜色都挡不住她脸上那抹娇羞。
钟无寒恍然,“好。”
“你可答应了,不许反悔。”曲红袖抬起手指,朝钟无寒眨眨眼睛。
虽然钟无寒觉得自己可能没什么能帮到御赋,但他既然答应,自然会做到。
夜色愈深,钟无寒没有在御医院久留,起身后带着钟一山给他的令牌,离开皇宫。
厢房里,灯火骤亮。
曲红袖将吹熄的火折子搁到桌边,转身一步步走向床榻。
已经整整躺了三日的御赋如初时那般,刚毅的俊脸苍白如雪,额间紫色如闪电般的胎纹暗淡的没有一丝光彩。
曲红袖缓缓坐到床边,脑海里尽是与御赋过往。
她拉起御赋的手,指尖相对的叩在一起。
“小赋,从小到大都是你护着我,我不开心的时候你就笑,我以为你是嘲笑我,其实你是想逗笑我,我挨打的时候你骂我笨,却私底下去找那些人打架,受了伤还说是自己不小心摔的,你为我做的好多事我都记得,现在也换我为你做一件。”
时间吞云般过去,青色纹路自曲红袖雪颈缓缓蔓延。
纵无拔心之痛,蛊王离体也足可以用抽筋挫骨形容。
额头沁满冷汗,曲红袖却只盯着床榻上的男子,“苗疆只有一只蛊王跟一只蛊母,就算银河哥哥去信回苗疆,老东西也不会有办法,唯一的办法就是蛊王,如果蛊王不接受你……”
泪,无声滑落。
曲红袖停顿许久,终是开口,“那我们就死在一块。”
作为苗疆圣女,曲红袖对于蛊虫的了解又岂会少,她很清楚如御赋现在的状态,随时都有可能离开。
即便她赌赢了,他们之间也只能活下一人。
倘若她跟御赋注定不能在一起,曲红袖希望活在世上的那一个,是御赋。
不需要言语,此时她所做的一切便是对御赋最好的,爱的回应。
青色纹路疯狂攀爬上脸颊,曲红袖正承受着与那日御赋几乎等同的痛楚,冷汗淋漓,娇柔的身躯因为极痛而瑟瑟发抖。
然而曲红袖脸上那份坚定,却是更甚。
手腕处,青色蛊王在内力的催动下缓缓移向指尖。
痛至极处,曲红袖狠狠咬唇。
漫长的游移,蛊王终至指尖。
倏然!
青色蛊王冲破皮肉,进入到御赋体内。
痛在继续,曲红袖拼着最后残存的意识,以内力催动蛊王朝御赋心脏处游移。
烛光微闪,温暖着整个厢房。
烛油如泪,滚落盘中。
曲红袖终是力竭,模糊的视线里唯有御赋那张苍白如纸的容颜。
原来这许多年里,自己心里的风景。
也唯有他……
夜尽,寒星隐灭。
延禧殿里也终于有了动静。
鉴于食岛馆因御城的五十个亿解了燃眉之急,温去病这两日心情大好,于是早早到小厨房做了满桌早膳。
厅内,黔尘替温去病打完下手便回了自己房间。
对于黔尘不在厅内一起吃饭这件事,是温去病的主意。
主要是防曲银河。
推己及人,他太知道把黔尘拉拢到自己阵营里的好处,简直不要太多。
内室房门开启,钟一山走出来时便闻到一股香味从桌边方向飘入鼻息。
熟悉的味道,不猜也知道是谁的杰作。
“阿山你起来啦!”
温去病顶着一张祸国俊颜颠跑着迎向自己男人,刚刚靠近便见钟一山伸手过来,在他脸上捏了一把。
好羞涩!
温去病瞬间脸红。
这一幕刚好被自厅门外走进来的曲银河看到。
不同的角度,曲银河看到的自然也是不同风景。
天知道,钟一山只是替温去病擦掉沾在脸上的灶灰。
饭桌上,温去病心花怒放,那张嘴就跟长了青苔需要磨平似的叽里呱啦说个不停。
“阿山!昨日我去看逍遥王的时候,听到一个惊天大秘密!”温去病顶着一张八卦脸,搬着椅子朝钟一山凑了凑。
曲银河自顾夹菜,心情可想而知。
他觉得自己的存在感越来越弱,可又舍不得离开。
“什么秘密?”钟一山夹起鱼丝肉,味道滑而不腻,香甜可口。
“孔平章你知道吗?他居然对靳老板心怀不轨。”
说者无意,听者有心。
钟一山当然知道孔平章,那是他这两日最‘惦记’的人。
“怎么说?”钟一山俊眸微转,看似平静问道。
“他居然敢把刚出窑洞还没上报朝廷记数的黑瓷器偷偷送给靳老板,他这不是别有用心是什么!”
温去病不是颜回,言语间的表达自然不会太过讲究措辞,“逍遥王可说了,孔平章不敌魏时意十分之一,他就不是个男人……”
‘啪!’
温去病话音未落,钟一山手中银筷砰然落地,俊眸寒凛如霜。
“阿山……你咋了?”
风动。
温去病只觉眼前一闪,他家阿山不见了……
延禧殿内,温去病一脸茫然看向曲银河。
曲银河耸肩,他什么也不知道。
许是因为钟一山突然晾着温去病的缘故,曲银河忽觉食欲大增,于是刚刚还无甚胃口的他又舀了一碗粥,“温兄厨艺着实精湛,好吃。”
看着眼前的曲银河,温去病越想越窝火。
好好一桌饭,他家阿山没吃几口,反倒是曲银河吃的津津有味,这特么也不是他的初衷啊!
“你能不能别吃了?不怕撑死……”
‘噗……’
未及温去病说完,曲银河刚喝进嘴里的那口粥半滴都没浪费,全数喷到温去病脸上。
粥还是热的,一滴一滴,无比粘稠。
温去病又是什么好脾气,正要动粗时似乎察觉到不对。
只见曲银河正直勾勾盯着厅门,眼睛上每一根睫毛都似诉说着震惊,抖动的异常激烈。
阴风拂过,温去病只觉脖颈骤凉。
回头,还是不回头?
这是个问题。
就在温去病犹豫之际,曲银河的视线从厅门,移到了温去病背后……
皇城郊外,□□营。
范涟漪终在军营里找到了都乐。
校场上,都乐正在练兵,一身戎装英武非凡,手中长矛在他的舞动下虎虎生威。
士兵们正练的起劲儿,范涟漪便没有过去打扰,直到练兵结束。
眼见范涟漪从高台上下来,围在都乐身边请教骑术的几个士兵正欲识相离开,不想下一刻却被都乐叫住,“本将还没说完,你们几个小子跑什么跑!”
都乐声音不大,却刚好是范涟漪可以听到的范围。
如此,范涟漪便也不好再走过去,而是转到旁边的兵器架上有一搭没一搭的摆弄剑器。
时间过的久了,范涟漪下意识转眸去看都乐,却见都乐丝毫没有停下来的意思,仍在那里耐心讲解。
要说现在最难熬的,是围在都乐身边那几个士兵。
真的,他们完全听不懂都乐在讲什么。
“都副将,我们懂了!”其中一个士兵斗胆吼一嗓子,余下士兵也都跟着狠狠点头,之后迫不及待跑出校场,根本没给都乐叫他们回去的机会。
范涟漪见状,当下将手里一柄长剑插回兵器架,转身走向都乐。
这一刻,都乐非但没有迎上去,他竟有了退缩的念头。
他想走。
“都乐,你昨日去哪儿了,我在幽市等你好久。”范涟漪走近都乐,神情如往常一般,语气亦没有半分责备。
轻描淡写的一句话,背后却是她站在绸缎庄外,足足等了一个时辰。
“你有等我?”都乐深邃眼眸中的冰冷,一闪而逝。
范涟漪点头,“我们约好在那儿见面,你忘啦?”
都乐无比专注盯着眼前女子,他忽然想起初见范涟漪时的样子。
那时范涟漪刚入□□营,一身戎装,脸上稚气未退,紧张又局促站在校场高台向所有人介绍她自己。
范涟漪说的什么话他已经不记得了,他只记得这个小姑娘明明怕的要命却还是要强撑的样子。
莫名的,他觉得可爱。
直到昨日在他都乐眼里,范涟漪还是无比美好的女子。
也是在昨日,这份美好变得可笑。
要问吗?
这件事如果从他都乐嘴里说出来,便意味着他与眼前这个女人,再也不可能有任何关系。
舍得吗?
都乐扪心自问,舍不得。
“我可能真的忘了。”都乐低下头,强自隐忍住心里的委屈跟痛苦,装作若无其事。
他记得,是因为情花之毒!
他们并非有心!
“没关系,明日吧。”范涟漪一直都是神经大条的女人,她根本没发现都乐表情中那抹细微的挣扎跟变化。
都乐点头,“我还有事,先过去了。”
范涟漪其实想说今日她打算让都乐陪她去买一个梳妆台放在洞房里,明日再去选喜服。
只是都乐已经走了。
小小失望,却不妨碍都乐在她心里的美好。
纵然自幼失母,年少丧父,好不容易交到一个朋友又被钟知夏利用的体无完肤,范涟漪依旧觉得老天爷对她特别厚爱,才会让她遇到都乐。
用力活着的人生,真的很酷……
皇城郊外,相国寺。
钟一山独处在后山近处的矮峰上,单膝跪地,目光紧紧盯着眼前凸起的土包。
这是他当日亲手给自己埋的衣冠冢,里面葬的是金陵十三将的令牌和代表穆挽风身份的将军令,还有一块,是鹿牙的军牌。
风起,松林里涛声阵阵。
钟一山眼眶猩红,泪水盈溢,他脑海里不断回响起靳绮罗的话。
‘你说逍遥王手里的那只黑瓷碗?那是时意送我的,前日送的……’
魏时意!
魏时意竟然会是谋士!
依他算计,颖川谋士在得到黄硝的消息之后必然会联系孔平章,是以他才会在孔府里安插眼线,希望能查到蛛丝马迹。
而魏时意送给靳绮罗的那只黑瓷碗经他验证,当真如朱三友所言,与官窑里刚刚烧制的那批黑瓷出自同一窑洞,质地跟成色丝毫不差。
这说明魏时意在这五日内必定见过孔平章!
还需要别的证据吗?
他们见过已是罪大恶极!
不得不承认,魏时意真是一个会演戏的高手。
他明明跟苏仕是挚友,可在苏仕身份暴露的时候,他并没有刻意与之保持距离,甚至还到天牢里看苏仕。
这是自曝?
这是自隐!
正因为如此,钟一山从来没有怀疑过魏时意。
而今一只黑瓷碗,真相呼之欲出。
钟一山才恍然发现知道靳绮罗有双面镜的人,怎么就不能是魏时意?
既是谋士,他的智谋跟心机足够让他在人不知鬼不觉中知道更多秘密!
“为什么!”
看着眼前的衣冠冢,钟一山再也控制不住情绪,双手狠狠捶地。
为什么会是魏时意,会是徐长卿!
如果他与魏时意为敌,又将置靳绮罗于何种境地!
重生复仇,他本是想替死去的人讨回公道,可这条路上为他复仇而付出的那些人,他又该如何报答?
他该不该为了靳绮罗,放过魏时意?
钟一山不知道自己该如何做,才能不辜负!
“鹿牙,霜降,白露……”
钟一山颓败匍匐在地上,双手攥拳,“我该怎么做……”
对于即将发生的好事亦或不好的事,每个人或多或少都会有预感,就像灾难来临之前,我们总会不安。
魏时意这几日就很不安。
自从在胭脂坊里探得消息之后,他当即决定放弃鱼市附近那座宅院。
对于这种莫名的不安,他归结为消息来的太过顺畅,可他又找不到自己被怀疑的证据,就只能做些事,防患未然。
夜深,人静。
鱼市一鸣堂的密室里,魏时意听着韩留香对于商战的分析,沉默不言。
韩留香说了那么多,归结为一句话就是商战他必能取胜。
但在魏时意看来,事实未必如此。
一来看似财力不支的食岛馆在沉寂两日之后疯狂追撵,说明食岛馆在钱财方面有了后续支撑。
二来韩留香的身份已然暴露,否则这两日市井里不会突然多出那么多有关韩国公孙世家的传言。
钟一山分明用的是攻心之计。
最重要的一点,也是魏时意决定认输的关键所在。
食岛馆似乎开始引诱韩留香赌石了。
对于韩留香的黑历史,魏时意那也是了如指掌。
一次次倾家荡产是因为什么?
就是对赌石的执着跟念念不忘!
人家都说念念不忘必有回响,搁在韩留香身上那是念念不忘必然遭殃。
绝大多数人包括钟一山在内,他们以为韩留香之所以每次败北之后都能重整河山,是因为对生活的热爱跟一颗坚忍无比的心。
只有魏时意清楚,他那是为了赌玉石攒老本儿!
“虽然韩掌柜有必胜的信念,但魏某以为商战可以结束了,韩掌柜现在需要做的就是尽最大努力替颖川降低损失。”魏时意自然不会让韩留香拿颖川的银子去赌玉石。
莫说这是钟一山的局,就算不是,韩留香根本没长一双可以拿去赌玉石的眼睛!
也不知道老天爷是不是故意跟韩留香开了一个玩笑,他纵能精断百业,唯独看玉石,一个一个不准,百发百不中。
“为什么?”对于商战从一开始就表现的非常随性的韩留香突然变得十分积极,“我敢保证能赢!”
“借用韩掌柜一句话,这是颖川的钱,颖川的事,韩掌柜只须照作。”魏时意也不想认输,但就眼下形势再拼下去恐怕血本无归。
毕竟现在的钱财支出,已经到了颖川可以承受的极限。
“啧,就差最后一步,魏大人在这个时候畏首畏尾会不会格局低了?”韩留香是真想跟食岛馆赌一局。
面对韩留香的质疑,魏时意只是浅笑,“那就算是魏某格局低吧。”
没有商量的余地,魏时意作出决定之后转身离开密室。
韩留香则坐在桌边,双眉紧皱。
片刻后,韩留香打从密室暗阁里拿出一本厚厚的书卷。
书卷很厚,封皮有些泛黄。
烛光照耀下,韩留香渐渐打开书卷。
十一岁,公孙世家大兴,因赌玉石,败。
十三岁,嫁妆铺子大兴,因赌玉石,败。
十四岁,田庄铺子大兴,因赌玉石,败。
十五岁,发誓不再赌玉石,茶庄,兴。
十六岁,茶叶铺子大兴,因赌玉石,败。
十七岁,发毒誓不再赌玉石,寿庄,兴。
十八岁,扎纸铺子大兴,因赌玉石,败。
十九岁……
时间一去不复返,如今的他,十九岁了啊!
就在韩留香顶着一张嫩的可以挤出水来的脸叹出一口老气的时候,密室房门再次被人打开。
知道密室的无非就两个人,才走了一个,韩留香自然能猜出来另一个是谁。
看着桌上的书卷,韩留香提笔在‘十九岁’后面写下‘一鸣堂大兴,因赌玉石。’
来者自密道绕进密室时,韩留香阖起书卷,这玉石他必须赌,他觉得自己肯定能赢。
熟悉的铃铛声传入耳畔,韩留香抬头看向眼前女子,“北姬姑娘来的巧呵,魏大人刚走。”
“他不走我也不能来。”都幼迈着浅缓的步子行至桌边,抬袖掸了掸魏时意刚刚坐过的地方,“魏大人过来可是有什么交代?”
“商战已经到最紧要的关头,一鸣堂势头正猛,魏大人叫我这个时候认输,我真的不是很明白他是什么意思。”韩留香摆出一副老气横秋的样子,长声哀叹。
都幼似不经意摇晃着手里的铃铛,抬眸看向对面男子,“魏大人之所以有这样的要求,韩掌柜心里真就没点儿数?”
韩留香后脑滴汗,“没错,韩某早些年在赌玉石方面的确有过疏忽,但那是以前的事,韩某现在不一样了。”
“哪里不一样?”即便练成换脸术,都幼亦不敢随时随地用,毕竟没有蛊王辅助,她即便可以忍受挫骨之痛,也没办法修复换脸术带来的隐患。
是以在得到蛊王之前,她不能频繁使用此技。
“这双眼睛不一样。”韩留香很清楚,想要赌玉石,说服眼前女子是唯一途径。
于是他站起身,走向密室一角,抬手叩住机关。
密室北墙突兀传来低沉的轰隆声。
随着整个北墙的移动,都幼分明看到墙壁后面竟然有百余块粗糙的山料和水石。
“这是?”
“这是韩某的底气。”
韩留香手指对面,“商战到这里,颖川投入百亿,即便韩某从现在开始抽身,以钟一山的睿智跟狠辣,他又能让韩某抽回来多少?我不妨在这里给北姬姑娘交个实底,想抽身,韩某最多只能抽回十个亿。”
都幼蹙眉,“少了些。”
“的确,但若北姬姑娘与魏大人有不同见解,韩某至少有一半机会可以将钟一山投入到商战里的百亿尽归囊中。”韩留香信誓旦旦道。
商人最厉害的是什么?
忽悠。
“如此说,韩大人倘若继续,非但可以拿回之前颖川投入的百亿,还能净赚百亿?”都幼挑眉。
“是的。”韩留香点头,“当然,若赢,自有百亿归帐,若输,血本无归。”
韩留香之所以强调‘血本无归’,主要是不想承担责任。
但他心里觉得,老天爷这次也该开眼了。
他都输多少次了?
单单东山再起他都起多少次了!
就算风水轮流转,也该转到他了吧!
都幼犹豫。
韩留香眼珠儿一转,“当然,魏大人这两日被逍遥王折腾的够呛,有时候行事谨慎些也没什么不好,宁无功,莫有过。”
韩留香是真想赌玉石。
因为他觉得自己能赢。
“魏大人与逍遥王?”都幼着实不知道这是个什么梗。
不过她不知道没关系,韩留香那个大嘴巴能告诉她。
为了让都幼深信魏时意的不专业,韩留香当下暴出靳绮罗并不是看起来的靳绮罗,她是钟一山阵营的人。
诚然这件事魏时意没有刻意告诉过韩留香,但四海楼的事发生之后加上逍遥王突然为四海楼撑腰,这种事不难猜的。
除此之外,韩留香还告诉都幼,魏时意曾以公谋私叫他不惜一切代价对付四海楼跟逍遥王,如果不是他理智,商战早就以失败告终。
都幼听罢之后,对魏时意略有失望。
作为谋士,岂能将颖川大计与私情混为一谈?
“该说的话韩某已经说完,北姬姑娘如何决定,韩某都欣然接受。”韩留香在商界混了这么许久,嘴皮子不敢说能把死人说活,但把活人说死于他而言,非常简单。
都幼沉默片刻,看向韩留香,“韩掌柜保证能赢?”
“五成机会。”韩留香不会保证任何事,这种套他从来不钻。
“那这样,刚刚韩掌柜说倘若认输,你可抽回十个亿,我要求的,便是这十个亿。”
依着都幼的意思,不管韩留香怎么折腾,他只要保证最后至少有十个亿让自己拿回颖川交差就可以。
不得不承认,都幼的这波操作很精明了。
既然现在认输抽身能得十个亿,那么在十个亿的前提下让韩留香再拼一次,输了还是十个亿,赢了就是百亿!
这买卖怎么算都不亏。
但事实并非如此,韩留香偷换概念。
之前他与魏时意所说的十个亿,是十个亿的资产,资产可再生钱。
现在他跟都幼保证的十个亿,妥妥的就是钱!
意义完全不同。
听到都幼认同,韩留香暗暗狠舒一口气。
成了!
都幼来去匆匆,待密室房门阖起时,韩留香如初见一般,又忘记刚刚那女人的模样,只记得一串串的铃铛声。
好在他不在乎,他要的,是赌玉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