暗夜苍穹,浮云遮月。
钟一山独自坐在鱼市旁边民宅的屋顶上,漠然凝视那间已经被魏时意抛弃的旧宅。
自相国寺回来他就一直坐在这里,对于魏时意是谋士的事,他已经有九成把握。
最后一成,只差取证。
一旦证实,他必要还击!
届时他要面对的不仅是魏时意,还有靳绮罗。
钟一山不敢想如果靳绮罗知道此事,将会受到怎样打击?
亦不敢猜测靳绮罗的选择。
于他,是信义,于魏时意,是情义。
他再进一步,必会将靳绮罗逼至两难境地,亦如当初他与徐长卿的处境。
可他能放弃吗?
他能明知道魏时意是谋士却不出手吗?
不能!
魏时意是敌人啊!
对敌人仁慈,就会让更多自己在乎的人陷于万劫不复之境!
更何况,魏时意对靳绮罗,仁慈了吗?
他没有!
看着眼前那间旧宅,钟一山俊眸骤寒。
只是无论如何。
为了靳绮罗,本帅会饶你一命……
一整日,温去病跟曲银河都没有离开皇宫。
因为他们见鬼了。
确切说比鬼还可怕,他们见到御赋竟然活着站在了延禧殿。
都说情如风雪无常,却是一动即殇。
谁能想到呢,曲红袖一开窍赔上的便是自己的命。
昨夜曲红袖引蛊王重回御赋体内,以致自己再次昏厥,有心无跳,如僵尸般失去意识。
反倒是御赋并没有受到蛊王排斥,心跳恢复正常。
御医院内,伍庸跟温去病坐在厢房外,二人凑在一起,伴着月光,闲话家常。
“这可咋整?御赋咋就这么不珍惜自己的命?”伍庸身子倚在轮椅上,愁肠百结。
温去病扭头看他,“咸吃萝卜淡操心,关你啥事儿。”
伍庸嘴一歪,“颜慈没告诉你,御王已经找到阎王殿准备花重金取你狗头?”
温去病大惊,“为啥?”
“喂啥吃啥!”
温去病直接搥了伍庸一拳。
“为啥你不知道啊?你要不跟人家对弈,他能昏死在高台上,那么多双眼睛看着呢,你敢说这事儿跟你没关系?”
“毛线关系都没有!”温去病咬牙。
伍庸呵呵了。
“不过说起来,你挺关心本世子哟!”温去病瞧了眼伍庸,嘿嘿一笑。
伍庸乐的比某世子还要惊悚,“我这辈子,下辈子,下下辈子都会特别关心你,别谢我,这是我应该做的。”
温去病忽觉后脊骨阵阵发凉,“你还是别笑了,我冷。”
“冻死你!”伍庸冷哼。
此时厢房里,曲银河正拦着御赋,阻止他将蛊王再引回到曲红袖体内。
御赋卯时醒过来便见曲红袖躺在地上,蛊王再次回到自己身体里,他猜到发生什么,可他不懂。
一直以为就算自己死或许连眼泪都不会掉的曲红袖,怎么会连命都不要的救他?
这必然是被人逼的!
可曲银河说不是,那他就更不懂了。
只是懂与不懂,他都不可能让曲红袖冰冰凉凉的躺在床上。
“你们到底拿蛊王当什么?这样来来回回蛊王会疯的!”曲银河没能阻止曲红袖做傻事,现在他必要阻止御赋。
引渡蛊王是很危险的事,这并不是儿戏啊!
“本小王不想听这些话,你把钟无寒叫过来!他是怎么照顾袖袖的?”御赋炯炯双目透着狠戾,声音寒蛰如冰。
曲银河凝视眼前男子,“这跟钟无寒没有关系。”
“钟无寒是袖袖的夫君,袖袖哪怕少了一根头发都是他钟无寒的错!”御赋恼恨低吼。
“袖袖还没嫁给钟无寒。”
“她早晚会嫁!”
“她喜欢的人是你,或许她知道的晚了些,可并不迟。”曲银河苦涩抿唇,“我只是没想到,她为了你居然可以不顾自己的安危,我告诉过她蛊王一生只能移一次主,贸然引蛊你们两个都会有危险,可她还是这么做了……”
御赋没听懂,“你再说一遍。”
“我说袖袖喜欢你!她为了你连自己的命都不要,所以你现在再把蛊王引回给她便是辜负她的喜欢!”
“你说,袖袖喜欢的人,是我?”
“是!”
听到曲银河的回答,御赋红了眼眶。
“御赋,你……”
“你出去,本小王想一个人静静。”御赋突然转身,背对曲银河。
纵然没有看到曲银河却知,御赋落泪。
“总之你别做傻事,否则便是辜负了袖袖。”曲银河还想再说什么,可他发现面对眼前这两个人,他所有的语言都那样苍白无力。
不是亲身经历,便无法感同身受。
他又不能强行控制御赋,毕竟每个人都有自己的选择,就像之前他没有强行控制袖袖一样。
感情的事,他尚且不能控制自己不去爱,又有什么资格去控制别人。
房门开启,温去病跟伍庸几乎同时看过去。
“御赋不会再把蛊王引到曲红袖身体里吧?”温去病朝曲银河招手,随后小声问道。
曲银河摇头,之后离开。
如此,温去病跟伍庸就都放心了。
不会。
房间里,御赋默声坐在桌案前,静静凝望床榻上的可人。
他不知道曲银河说的话是不是真的,可他情愿相信那不是真的。
因为,他又要死了。
纵然死过一次,可如果是为了自己心爱的人去死,再死一次他亦心甘情愿。
灯火微燃,御赋终是拿过纸笔,写下遗愿。
之前死的太过仓促,他其实有很多话想跟曲红袖说。
譬如叫她冬天多穿些,切勿染了风寒,夏天注意防晒,莫黝黑了漂亮的脸蛋,春天不要去柳絮漫天的地方,因为会过敏,秋天最好不要回苗疆,那个时节的苗疆蛊虫正在发情期,六亲不认很容易会被误伤。
御赋这一提笔便有些控制不住,要嘱咐跟提醒的事太多,十几张宣纸之后他还是觉得不够。
夜已经很深,外面没有了异常的声响。
御赋忽然停下笔,视线紧紧盯着宣纸。
笔尖,轻颤。
‘曲银河那厮居然告诉本小王你喜欢的人是我,也不知道是不是真的……’
笔墨未干,御赋便将那页宣纸拿起来揉成一团扔到旁边。
‘袖袖,你其实是骗曲银河说你喜欢我的吧,我知道……’
又揉了一团。
御赋笔尖依旧颤抖,‘……曲银河骗本小王说你喜欢我的事,本小王决定不追究……’
一次又一次酝酿,一次又一次浪费了纸张。
御赋最终在宣纸上写出四个字。
珍重,勿念……
魏时意如何也没想到,他的预感终于成真了。
这可真是好的不来坏的来。
早朝之上,魏时意如往日那般走进金銮殿,一切看起来都很正常。
只是意外来的时候,从来不会跟谁事先打招呼。
就在潘泉贵欲宣下朝时,站在文臣中间的一位朝臣走了出来。
这位朝臣不是别人,正是大学士唐昭的徒弟,自唐昭解甲归田之后继任皇史院院令的叶贞。
说起来,当日钟一山给顿无羡下套,叶贞起了决对作用。
“启禀太子,微臣有本奏!”
事实上,在叶贞走出来的那一刻,魏时意就有了感知。
因为这段时间唯有皇史院跟太史院有交集。
果然,叶贞参奏的人正是魏时意。
身为太史令,魏时意竟在古典编纂中暗自替‘奸妃穆挽风’歌功颂德!
这是多大的罪呵!
至少在朱裴麒看来,罪无可恕。
听到叶贞的参奏,魏时意面沉似水,黑眸紧紧盯住手中象牙做的朝笏,不动声色。
直到朱裴麒叫他的名字,魏时意方才走到正中,“启禀太子殿下,叶大人所言句句属实,《周令》当中,的确有只言片语是对奸妃穆挽风歌功颂德,但那些词句,并非微臣所写,乃是廖潭。”
众朝臣闻声,皆震。
此时,被魏时意点到名字的廖潭突然冲出来,双膝跪地,泣不成声,“太子殿下饶命!微臣只是一时糊涂,万无他意!”
廖潭甚至没有为自己辩驳,直接认了罪!
叶贞暗惊,原本一招瓮中之鳖可将魏时意直接治罪,谁想到这厮居然留有这样一个后手。
震惊的又何止叶贞,钟一山亦未曾想魏时意竟在太史院里早早给自己安插了替罪羔羊。
比起苏仕,魏时意的确要更精明。
此事既有廖潭认罪,不了了之。
打草惊蛇,接下来的博弈只会更加凶险,也更激烈。
昨夜钟一山回没回来温去病不知道,反正他没看到。
这会儿温去病刚走出延禧殿就被一个小太监唤到御医院,说是伍庸有很重要的事找他。
房间里,温去病直接坐到药案前,抄起一个瓷瓶就朝嘴里灌。
“你还有心情吃药豆……”
伍庸才开口,便见药室房门外闪出一抹人影,心里不由咯噔一下。
“本世子为啥没心情吃药豆,御赋不都活了么!”温去病不以为然。
“咳!”伍庸轻咳一声。
“咋了,本世子哪句话说错了?当然,御赋虽然活了可曲红袖铁定是活不成了,不过也好,你不觉得那丫头有点儿吵吗?”
之前因为钟无寒要娶曲红袖,温去病一直没有对曲红袖作任何评价,好的坏的都没说过。
当然,好的没说是因为他真没看出来。
“咳咳!”伍庸又咳嗽两声。
“你说,御赋喜欢曲红袖他是怎么想的?他是不是有受虐倾向?就曲红袖身上那一堆稀里哗啦的玩意儿,他听着不难受吗?”温去病倒空药豆,“再来一瓶。”
就在温去病音落之际,一道熟悉的身影从他旁边掠过。
一阵熟悉的声音亦在耳畔响起。
稀里哗啦,稀里哗啦……
曲红袖走进药室,直接从药柜上拿了好几种药材,之后转身离开。
整个过程旁若无人,没有得到伍庸的允许,也没看温去病一眼。
直到曲红袖离开,温去病方才狠狠揉眼,“刚才那个……”
“是曲红袖,我把你叫过来就是想告诉你,昨晚御赋把自己体内蛊王又引回到曲红袖身体里,曲红袖活了,御赋进入假死状态。”
温去病真是,闻所未闻,“还带这样玩的?神话都不敢这样写。”
伍庸也是很无语,他也不知道一直在他心里神圣无比的蛊王,还可以这样操作。
据谣传蛊王对于宿体的要求最为挑剔,一生只移两次主,而且极其禁不起折腾。
现在的情况是什么,这来来回回都几次了?
真的,这样召之即来挥之即去的蛊王,貌似很不值钱啊!
药室里一阵沉默。
下一刻,温去病忽似想到什么,“刚才曲红袖在我身后的时候,你为什么不提醒本世子?”
“我不咳嗽了!”伍庸不以为然。
“你说句话是不是能死,你就说曲姑娘早,曲姑娘好之类的本世子会不懂?很难么?”
看着温去病那副‘你错你有罪’的样子,伍庸也是够了,“我就是故意的,你且等着曲红袖找你秋后算账吧!给你下九九八十一只蛊虫,叫你生不如死!”
面对身残嘴贱的伍庸,温去病的想法是……
温去病表示他没想法,撸起袖子上去就干!
正如温去病看到的那般,蛊王移主,御赋再次沉睡,曲红袖‘起死回生’。
原本想要当即把蛊王‘还’给御赋的曲红袖,看到了桌上的‘遗书’。
所以她没着急去‘死’,她想在‘死’前给御赋准备一些东西……
远在颖川,将军府。
自那日主动投诚之后,海棠便在顾清川的安排下直接住到将军府后园一座宅院里。
十几日的时间,海棠除了养养花,种种草,几乎没做任何事。
萱语也只跟着自家姑娘悠哉游哉的过日子。
只是这样的日子让萱语觉得不踏实,也心虚。
跟皇城的春天相比,颖川这个季节很美。
百花齐放,姹紫嫣红。
尤其是清晨醒来时院子里会有黄莺啼叫,清脆悦耳,令人心旷神怡。
与萱语相比,海棠过的十分随性。
“姑娘……”
此时院内,海棠正在给一株榕树盆景修剪枝丫,萱语眼尖瞄到那抹黑色身影,怯声提醒。
“别忘了我们的身份,在这里我们是客人。”海棠搁下手中长剪,抬眸转身与萱语擦肩而过时,轻抿樱唇,“是贵客。”
萱语不语,就只跟着海棠后面迎了过去。
“海棠给王爷请安。”
“不必多礼。”顾清川径直走向那株盆景,“海棠姑娘好雅兴。”
“打发时间罢了。”海棠起身,缓声附和。
顾清川脸上无甚表情,但那种经过战场洗礼后的威严跟霸气,让人本能的心生敬畏。
萱语是俗人,自然会被那股气场影响,越发不敢抬头。
海棠却是不怕,这世上没有什么比失去挚爱更可怕的事。
她能从温去病的背叛跟抛弃中活下来,往后余生就都没什么能让她感到害怕的人或事了。
“之前你与本王说舒伽生的那个孩子还活着,可是真?”顾清川拾起长剪,伸向盆景。
海棠笑了,“倘若海棠欺骗王爷,那今日出现在这府院中的便不该是王爷本尊,怕是府上的杀手了。”
顾清川神色未变,心里却不屑海棠与他炫耀这种小聪明。
“那个孩子在哪里?”顾清川剪断盆景中极不规整的枝丫,浅声问道。
海棠脸上依旧挂着笑意,“何时王爷需要他出场,海棠必会把他完完整整的交给王爷,但现在,恕海棠不能说。”
‘咔嚓……’
一只恰到好处的枝丫随着颖川王手里的长剪,跟另一只本该祛除的枝丫一起掉到地上。
不可谓,不可惜。
海棠背后,萱语变脸。
这分明是颖川王的警告!
“这个世上,只有海棠知道小皇子的去处,也只有海棠,请得动他。”面对颖川王的无声威胁,海棠不为所动。
顾清川搁下长剪,转身看向海棠,“你最好记住今日说的话。”
“王爷放心,海棠记性特别好。”
且在海棠俯身施礼之际,颖川王纵步离开。
直到那抹身影消失在院中,萱语方才敢直起身,“姑娘,你知道自己在说什么吗?”
“知道。”海棠重新走到盆景前,拿起长剪。
“奴婢真不明白你为什么会来这里,而且你这样欺骗颖川王到时候……”
‘咔嚓!’
又一枝规整到无可挑剔的枝丫被剪掉,海棠却丝毫没有停下来的意思,手里剪刀越发凶狠,美眸变得阴冷如冰。
萱语不敢再言,可她心里却害怕至极。
她家姑娘,真的变了……
午时,玄武大街的四海楼厅门闭阖。
一般来说四海楼申时的时候才会开门迎客。
这会儿四海楼后门,一抹褐色身影从外而入。
后门打杂的下人见到来者,正想通禀时被那人拦住。
三楼雅间,朱三友因为折了两根肋骨行动甚是不便,于是靳绮罗不得不喂他喝药。
“靳老板,你真是个好人。”朱三友有感而发。
对于朱三友的语出惊人,靳绮罗见怪不怪,“我有一事不解,王爷这两日躺在床上非但没好,怎么还多折了一根肋骨?”
“命不好。”朱三友一言以蔽。
摊上那么一个不着调的侄子,生而为人,多么艰难。
朱三友不想说,靳绮罗自然不问,“小心烫。”
就在靳绮罗手中汤匙于朱三友口中一刻,房门开启,那抹褐色身影出现在二人面前。
三人当中,靳绮罗最先反应过来,“时意?”
“打扰,我在隔壁等你。”魏时意几乎没有停留,当下退出房间。
这时床榻上的朱三友才勉强反应过来,“那是魏时意吧?”
“正是。”靳绮罗有些着急,直接将碗端到朱三友面前,“王爷小心烫。”
除了张嘴喝,朱三友还能怎样。
可是真的很烫啊。
就在这时,房门再次开启。
魏时意的身影再次出现。
这次他没开口,就只看一眼便退出去。
靳绮罗正疑惑时,手抬狠了,剩下的半碗药直接倒在朱三友脸上。
那是真烫,朱三友强挺着没哇哇大叫,可也龇牙咧嘴。
所以说人要倒霉喝凉水都能塞牙缝儿,朱三友这两日躺在床上哪儿也没去,折了肋骨还毁了容……
靳绮罗十分抱歉,草草的替朱三友收拾好‘残局’便离开了。
床榻上,朱三友自然不会责怪靳绮罗,他只是感慨,当年皇城第一才子咋老成那样?
最后他得出结论,人和人毕竟不同。
也不是谁都能跟他一样,逃过了岁月那把杀猪刀。
隔壁房间,靳绮罗匆匆过来,面露忧色,“出什么事了吗?”
靳绮罗的疑问,让魏时意自下朝便一直提在嗓子眼儿的心,沉了下去。
她并不知情。
而魏时意一直不解钟一山是怎么发现他的疑问,也在他第二次闯进朱三友房间的时候,有了答案。
那只黑瓷碗……
魏时意是谋士,谋士最善于从细微处寻到蛛丝马迹。
看得到大家都能看到的东西,算什么本事呢。
一只黑瓷碗,魏时意便将自己被发现的整个过程猜中九成。
那瓷碗必定是官窑刚出还未记录在册的东西,只有这个可能,他才会被发现。
事实如此。
他能拿到刚出窑洞的黑瓷,说明他见过有权力可以将这物件送出的人物。
而且是在短时间内。
所以钟一山凭此判断,他见过孔平章。
他早不见晚不见,偏在这两日去找孔平章还非明面,其意昭然若揭。
这一刻,魏时意清楚了。
黄硝的秘密是引线,目的是引他浮出水面。
房间里,面对靳绮罗的疑问魏时意就只是一笑,“无事,过来看看你。”
“你不该来这里。”靳绮罗面露忧色,“你不知道避嫌么!”
“我来看自己喜欢的女人,有何可避嫌的。”
事实上魏时意嘴上所言与他举动并不相符,他若真的毫不在意,又为何要走后门?
“我还以为发生什么事了,你且坐,我去沏壶茶过来。”
靳绮罗舒了口气,正起身时却被魏时意拉住手腕,“别忙了,我坐不了多久。”
“真的没事?”她总觉得魏时意来的突然,不禁蹙眉。
魏时意则拉着靳绮罗坐到自己旁边,“没事,不过是查出太史院里有奸妃余孽,仕途险恶人心难测,廖潭竟然在史书里为穆挽风标榜功德。”
靳绮罗转身过去,“那你呢?你没事吧!”
“我能有什么事,感慨一下罢了。”魏时意一直没有松开手,“小钗,如果……如果我愿意放弃仕途,你愿不愿意跟我一起走?”
听到这样的话,靳绮罗没有丝毫动容,她只是笑了笑。
魏府三代为官,皆为太史令,拿魏府已逝老夫人的话说,那是他们魏府的门面跟荣耀,是魏府立足于皇城的根本。
当年她都不曾让魏时意放弃什么,如今又岂会有这样的要求。
见靳绮罗不语,魏时意亦未继续。
因为他发现,靳绮罗若真点头,自己反而未必做得到。
“逍遥王的身体可好些?”魏时意转了话题。
提到朱三友,靳绮罗脸上不禁露出一丝笑意,是逗趣的想笑,“王爷也不知怎的,好端端躺在床上还能折一根肋骨,瞧他现在的状况,没有半个月怕是不能下床了。”
看着靳绮罗脸上的笑,魏时意眸间微冷,“逍遥王忒不懂事。”
“也不算吧,活的自在。”
靳绮罗无意间的辩驳让魏时意十分不喜,“是么。”
“是啊,王爷真性情,有时候活的倒比我们明白。”靳绮罗并没有感觉到魏时意的情绪变化,继续道。
“差点忘了,太史院里还有事,廖潭也不知道会给定个什么罪,我先回去瞧瞧。”
见其起身,靳绮罗亦未阻拦,她本就觉得魏时意不该来这里,平白失了名声。
这就是靳绮罗,她可以主动到魏府,由着市井传她不知检点,却不想魏时意背负与她一样的名声。
爱,有的时候也卑微。
四海楼,后门。
魏时意自里面走出来本欲上车,然在脚踩蹬车凳时忽见巷口有一辆马车停在那里。
出于本能,他多看了一眼,不想那辆马车侧帘忽的掀起,露出一张熟悉面孔。
马车缓缓驶离,消失在魏时意的视线之内。
“跟上那辆马车。”魏时意走进车厢,冷声吩咐。
玄武大街上,两辆马车一前一后,徐徐缓缓,朝皇城东门驶离……
武院后山,绿沉小筑。
周生良看着被他绑在柱子上三天三夜的婴狐,心里十分佩服。
头悬梁,锥刺股。
他还记得自己上一次摆这么大阵仗,还是黎别奕潜逃未遂被他抓回来的时候。
那次黎别奕挺了两天半就服了。
“为师问你,钱你还要不要了?”
周生良问的不是被婴狐从姚曲那里拿走的八十九万两,他问的是自己还欠婴狐的那十一万两!
要说天理何在?
他费劲九牛二虎之力,瞒天过海在赌坊里设下赌局,本以为能赚个盆满锅满,到头来却是为谁辛苦为谁忙?
非但一毛钱都没赚到,还平白欠出去十一万两,那还得说他赖了温去病好几把宝剑没给。
别问温去病怎么会同意他赖账,不同意他宁可名声不要也要把温去病下假棋的事儿昭告天下!
当务之急,只剩下十一万两没解决了。
“要。”
婴狐现在不可谓不惨,好好一头墨发绕着麻绳一起吊在屋顶房梁上,目的是防止他睡,屁股后面顶着三把固定在竹子上的长锥,婴狐只要稍稍松懈,铁定刺股。
周生良恨的,直接起身走过去,“狐狸啊,你能不能体谅体谅为师,我现在兜比脸都干净,你让为师去哪儿给你弄十一万两?而且你都已经赚了八十九万两还不够吗?再说你要那么多钱干什么!”
“一山缺钱,我得给他凑点儿。”婴狐真的很有精力,三天三夜没睡,依旧挺如标杆。
当然了,他不挺也不行。
“钟一山他不缺钱了!”周生良与伍庸相熟,有些事儿他知道的特别清楚。
婴狐眼珠儿滴溜过去,“师傅你说的话,我不相信。”
“那谁说的话你能相信?”明明现在被绑的那个是婴狐,可想哭的却是周生良。
婴狐表示,谁说的话他都不相信,就信十一万两。
周生良好想打死他,“对了,你朝赌坊下注的一百万两是哪儿来的?”
婴狐很诚实,“狼唳剑居然能当一百万两,师傅你真的很爱我啊!”
晴天一声雷,劈的周生良外焦里嫩。
狼唳剑在兵器谱上的排位前十第五,就连钟一山手里的拜月枪也才第六!
莫说兵器谱上前十排位皆是无价之宝,就算有价也都是价值连城!
神剑狼唳,婴狐给他当了一百万两。
“我掐死你!”周生良真的要被气死了。
最后阻止周生良‘痛’下杀手的,是婴狐的一句话,“师傅放心,徒儿又把狼唳剑给赎回来了!”
直到周生良在歪脖树下面找到‘狼唳’,且无比肯定当铺掌柜没有调包,周生良才放弃掐死婴狐的念头。
随之而来的,是心痛。
珠玉蒙尘,都是瞎子啊!
周生良最终放了婴狐,因为婴狐答应他那十一万两可以先打欠条。
别问周生良为啥愿意写欠条,那夜他与伍庸对饮时伍庸喝多了跟他说的,千万别收欠条啊!
欠条都是废纸啊!
他深以为然。
皇城西郊,两辆马车并排停在一处。
对面,是间荒废已久的破庙。
庙内供奉一尊神佛,陈旧的佛像上结满蜘蛛网,供桌亦被尘土覆盖早已失了曾经的光彩,唯独供桌上那只因为焚香而被熏黑的香炉,昭示这里曾经的辉煌。
人生起伏,聚散离合,转眼皆归尘土。
佛像前,钟一山负手而立,听到随后传来的脚步声,他未回头。
“钟二公子,久仰。”魏时意行至庙内,拱手道。
钟一山转身,寒眸直视眼前这位长相儒雅,看起来文质彬彬的太史令,“为何不救苏仕?”
“因为没有意义。”魏时意抬头,“救苏仕需要动用太多朝廷里的关系,这是其一,其二朱裴麒那时的立场太过坚定,执意保住苏仕会加速朱裴麒与颖川的关系恶化。”
“魏大人的身份,令我失望。”钟一山原以为魏时意会否认,可他并没有。
魏时意面色平静,“钟二公子的身份,令我震惊,谁能想到镇北侯府里那么不起眼的二公子,竟然是前太子妃穆挽风麾下,鼎鼎大名的副将,鹿牙。”
有时候彼此坦诚,并不能让人心情愉悦。
“魏大人从何时起,是颖川的人?”钟一山肃声问道。
魏时意抬头,看向眼前神像,目光有些怅然,“很久远的事了。”
“替顾清川卖命等同乱臣贼子,魏大人这样在乎名声,就不怕有朝一日遗臭万年?”
“乱臣贼子的说法不准确,应该说是卧薪尝胆。”魏时意抬手,抹了下供桌上的灰尘,“魏府祖籍在颖川,祖上曾是顾府家奴。”
“颖川亦是大周国土!”钟一山显然不同意魏时意的看法。
“大周国土本不该姓朱。”
二人争执到这里,忽然觉得没有意义。
道不同不相为谋,多说无益。
“奸妃一案,魏大人可有参与?”
不谈大义,便谈私仇。
“并无。”
魏时意面向钟一山,“颖川五位谋士,有两人未参与奸妃一案,便是老夫跟苏仕,因我二人身份在朝,不可露出蛛丝马迹,但奸妃一案,势在必行。”
纵然没有参与,魏时意却是认同,“穆挽风看似朱裴麒的左膀右臂,实则却是整个大周江山的中流砥柱,有她在,王爷很难成事。”
“顾清川为一已私利陷害忠良,至大周江山于风雨飘摇中,楚国虎视眈眈,暗中调动军队积极备战,倘若周、楚开战百姓流离失所,这就是你想要的?”钟一山重声开口,字字如冰。
“历朝历代的权谋之争,哪一个不是踏着血路走出来的,钟二公子若真在乎百姓,为何不干脆放手,让这场权力游戏,尽快结束?”
魏时意挑眉,“终究是不甘罢了。”
“是不甘,也是顺应天意。”钟一山承认自己现在走的这条路是为复仇,可大周江山正盛,国泰民安,颖川王密谋造反就是逆天而行。
“天意让穆挽风成了奸妃?”
“天意让本帅活了下来!”
面对钟一山的‘咄咄逼人’,魏时意终是放弃口舌之争,“钟二公子将老夫引到这里,有事要说?”
“魏大人无事与本帅说吗?”钟一山眸色渐冷,寒声质疑。
“你不该将靳绮罗引入这场博弈,她是无辜的。”
“魏大人既是卧薪尝胆,是不是亦不该妄自动情,不娶勿撩,你口口声声说喜欢靳老板,你是如何喜欢的?二十八年前,她被魏府老夫人当众羞辱时你为她做过什么?这二十八年来你又为她做过什么?你唯一做的一件事就是将她送进天牢!”
“老夫只是想让她脱离你……”
“那又是谁将靳老板送到本帅面前!”
钟一山俊眸寒戾,上前一步,“当日顿无羡有没有找过你?他有没有让你推举游傅入御医院为周皇医治?你既是谋士,只要稍稍动动脑子就可以免于牵连,结果呢?游傅是我钟一山引荐入的御医院!”
“老夫当时不知小钗找的人是鹿牙!”
往上追溯,魏时意最后悔的就是这件事。
“就算不是鹿牙,也会是别人!你这个缩头乌龟!”
钟一山恨声低吼,“靳老板时常出入魏府,对于一个未出嫁的女子,这样的举动会给她带来怎样的名声?你明明知道却从来不为她发声,今日若非你在朝廷里被本帅逼急了会去四海楼?你即便去,走的也是后门!”
魏时意沉默不语,钟一山与他说的每一条,他都无力反驳。
可他并不觉得这是错。
这样很好,小钗也从来没与他说过不好。
“魏时意!本帅将你引到这里的确有事要说,你若还是个男人就不要再做任何伤害靳老板的事,谋士也好,乱臣贼子也罢,你我之间的博弈永远不要牵扯到她。”
魏时意略惊,“老夫以为你会以靳绮罗威胁我……”
看着魏时意眼中的震惊,钟一山竟无言以对。
推己及人,能有这种想法的魏时意又是多么高尚的人呢!
没有回应,钟一山转身,决然离开破庙。
庙里,魏时意独自站定。
他抬头看向眼前一尊佛像,脑海里不知不觉回想起钟一山每一句质问。
这二十八年,小钗到底是怎么过来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