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赛芳与康阡陌当面对质之后,案子一拖再拖,终于再审。
一大清早,延禧殿里聚满了看热闹的妃嫔,该来的差不多都来了。
尤其沈蓝嫣,早早便带赛芳入殿,眼中颇显怒色,但也只是敢怒不敢言。
不多时,老太后由着孙嬷嬷搀扶,坐到主位。
与之一起出来的,还有康阡陌。
殿外,姚曲经传召三入延禧殿,脸上肿胀消除大半,纵未重现风姿,最起码是个人样了。
“一山还没来?”甄太后瞄了眼身边的孙嬷嬷。
“嫡二公子说是要带一位证人过来,会晚些。”孙嬷嬷据实禀道。
如此,甄太后便在主位上,闭目养神。
沈蓝嫣不服气,正欲开口却见顾慎华朝她使眼色,便强忍下来。
反倒她身边的赛芳,从入殿开始便是一副淡漠之态,不惊不慌,不焦不躁。
但凡这殿里是个有眼色的都能看出来,这是个厉害角色。
越是这般,她们越是期待。
差不多半盏茶的时间,外面有报,钟一山到。
待甄太后应允,钟一山独自入殿。
“一山拜见皇祖母。”钟一山恭敬施礼,之后看向姚曲,微微点头算是打了招呼。
主位上,甄太后不见钟一山身后有人,“孙嬷嬷说你会带一位证人过来,人呢?”
“皇祖母莫急,一山有话想问赛嬷嬷。”
甄太后不急,若非自己孙儿说三日足矣,她拖十天半个月都不是问题。
这会儿,钟一山已至赛芳面前,“赛嬷嬷说自己是昭阳殿旧人,可是真?”
“是真。”赛芳平视钟一山,淡声开口。
“你说舒贵妃与姚教习有染,乃你亲眼所见,可是真?”
“是。”赛芳坚定抿唇。
“你还说,当年那个雨夜你亲眼看到贵妃产下死胎后血崩,这也是真的?”钟一山冷漠开口,面色无波。
“钟一山……”沈蓝嫣本想插言,却被钟一山一个眼神逼退。
那眼神太过凌厉,沈蓝嫣不是没与钟一山针锋相对过,却从没有一次看到钟一山眼中流露出这样霸道的目光。
莫名的,沈蓝嫣竟有一刻畏惧。
“是,老奴亲眼看到舒伽与姚曲的孽种,胎死腹中。”赛芳凉薄回应,字字诛心。
旁侧,康阡陌猛冲过来,“赛芳,你这个忘恩负义的白眼狼!”
对于康阡陌这样的评价,赛芳无动于衷,依旧固我。
“康公公少安毋躁。”钟一山转身安抚康阡陌,之后看向主位,“皇祖母,皇后,及各位妃嫔,倘若一山能证明这个赛芳是假的,当如何?”
“她若是假,说的话自然不真,这案子也就不必再审了。”甄太后瞥了眼顾慎华,“皇后以为如何?”
顾慎华能说什么,而且她也不觉得钟一山有这个本事,即便是康阡陌活着又怎么了,是以胸有成竹,“钟二公子若能证明赛芳是假,蓝嫣便是诬告,案子的确没有再审的必要。”
见钟一山扫过来,一众妃嫔七嘴八舌表达的,也都是这个意思。
“一山,你能证明?”甄太后视线回落到自己孙儿身上。
钟一山摇头,“孙儿不能,但有人能,还请皇祖母宣一山带过来的证人入殿。”
甄太后颌首之际,孙嬷嬷已然大声宣召。
所有前奏,钟一山都铺垫的非常到位。
接下来,他便也只能是一个旁观者。
殿内一时寂静,所有人的视线都充满好奇的望向殿外。
逆光,众人看不清自殿外走进来的老妪长什么样子,隐约可辨轮廓。
随着老妪脚步渐近,众人脸上的表情逐渐有了变化。
震惊,愕然!
那一张张匪夷所思,不可思议的表情里,钟一山格外注意到两个人的表情,顾慎华的惶恐跟流珠眼中那一闪而逝的焦灼。
“昭阳殿嬷嬷赛芳,叩见甄太后。”大殿之内,赫然出现两个赛芳。
没有人知道这是怎么回事,所有人的表情都是懵的。
甄太后抬了抬眼皮,一时也不知道说什么好。
“赛芳?”殿上,康阡陌看到赛芳时,有些不确定的走过去,步履蹒跚。
四目相视,赛芳眼中瞬间涌泪,“老哥哥,好久不见……”
“你真是赛芳?”康阡陌站在赛芳面前,有些佝偻的身子忍不住颤抖,声音也在抖,“你别骗我,你到底……”
“我是赛芳,那个被贵妃娘娘收留在昭阳殿,因祸得福的赛芳。”赛芳重重握住康阡陌仍在颤抖的手,声音哽咽。
康阡陌有些失控掉下眼泪,反手用力握住赛芳,手背青筋鼓起,“二十几年了……你……过的可好?”
“还能有什么不好……我们能活着,已经是比他们要幸运了……”
执手泪目,无语凝噎。
明明不是叙旧的时候,然这殿里竟无一人出声打扰。
“是幸运,可这份幸运又是付出多大代价才换来的,他们不该死,贵妃娘娘不该死啊!”康阡陌泣泪低吼,悲愤欲绝。
赛芳点头,“老哥哥放心,贵妃娘娘的公道,还有他们的公道,不是还有我们来讨吗。”
赛芳说话时松开康阡陌,自怀里抽出锦帕抹净眼角,之后将锦帕叠好十分平整的搁回袖兜,转过身,“姐姐,二十年不见,你过的可好?”
众人惊,又一瞬间恍然。
双生子!
沈蓝嫣听到赛芳这样叫,当下怒斥,“你不是赛芳,她才是!”
“她不是,她叫赛兮。”赛芳并没有看向沈蓝嫣,而是面向众人,“皇太后,还有座上各位贵人们若有兴趣,便听老奴讲讲一对双生子的故事。”
现在这个时候,谁能说没有兴趣?
更何况大家简直太有兴趣了,不是吗!
赛芳所讲双生子,便是她与赛兮。
许多年前,赛家盼子,却得了一对双生女儿,赛父一怒之下休妻再娶。
初时,被休的赛母带着一对女儿以乞讨为生,经常食不果腹,偏在这时有户人家看中这对双生女儿,欲收为养女。
赛母舍不得,又知自己根本没有办法同时抚养两个女儿长大,便将姐姐赛兮留给了那户人家。
赛母原本的打算是等境遇好一点便将女儿要回来,只是赛母的境遇一直不算好,而那户人家不久后,搬走了。
为此,赛母伤心了好长一段时间,亦不时跟留在自己身边的赛芳自责,恨自己当初不该把赛兮送出去。
好在赛母打听到那户人家搬去皇城,便也辗转跟了过去。
为了找到自己女儿,赛母干脆留在皇城,好在赛母老实肯干,又得寒市里许多境遇差不多的人互相帮衬着,便在皇城扎了根。
好景不长,赛芳十一岁那年赛母积劳成疾又因思女过度,撒手人寰。
当年,赛芳入选到宫里,成了教奴房的一个粗使宫女。
因为没钱供给上头,经常挨打受饿。
被舒伽收留的那一次,是她被打的最狠的一次。
“母亲临终时叫我无论如何也要找到你,可我没想到,最先找到你的,并不是我。”
赛芳转身走向赛兮,“虽然不敢肯定是谁先找到你,但我已然清楚,那次街头偶遇根本就是你演的一出戏!”
被唤作赛兮的老妪,并未开口。
“自那之后我将你安顿在宫外,只要有机会出宫我定会去看你,而你每一次都会问我宫里的事,我天真,又觉得我们姐妹难得再聚便对你毫无戒心,昭阳殿的所有人所有事,但凡我知道,但凡你问,我毫无隐瞒!我把我能给的一切都给了你!”
赛芳眼中显露恨意,“可你,是怎么报答我的?”
“我不知道你在说什么,也不知道钟二公子是从哪里把你找出来的,所以,就别编了吧?”赛兮冷冷看向赛芳,淡漠抿唇。
“赛兮,事到如今你还要冒充我?”赛芳恨极上前,“你到底,冒充过我多少次!”
赛兮脸上没有任何表情,唯眼中闪过一丝不屑,“我没有冒充任何人,我就是赛芳,昭阳殿旧人赛……”
‘啪……’
任谁也没有想到,赛芳竟然动了手。
“你千算万算,没算到我有一件事是瞒着你的,那就是真正的赛芳,背后有一条深可见骨的伤疤!”赛芳猛拽开自己外衣褪至臂肘,后背果然有一条很深也很丑陋的疤痕,
“当年我抱着小皇子藏在往宫外运碎瓷的箱筒里,推车的姜公公被侍卫拦下,那些侍卫每个箱筒都摇晃数下,为了瞒天过海,我跟小皇子所在的箱筒里亦有碎瓷,小皇子被我护在怀里,那些碎瓷在我背后来回割磨,原本没什么,但那侍卫最后却猛推一下,便有一片碎瓷狠狠扎进肉里……”
听到这里,赛兮表情终于有了一丝变化。
“我没告诉你,是怕你担心。”
赛芳冷冽开口,眼底溢出悲恸。
“不对,你说的不对!谁能证明有伤疤的那一个才是赛芳?”沈蓝嫣震惊怒吼。
赛芳瞥了眼沈蓝嫣,“当晚我安顿好小皇子便偷偷从宫外回来,直接打碎瓷瓶,让同房宫女在背后又照着伤口划了一道,那宫女随后去了御医院,最庆幸的是,当时来给我查看伤口且开药方的,是御医院院令,费适。”
此时此刻的延禧殿,也只有沈蓝嫣还在纠结真假赛芳,所有人的关注点早已转向赛芳口中的小皇子?
哪个小皇子?谁的小皇子!
“除了费适,还有几个伺候在御医院的小太监也都看见了。”赛芳不再理会沈蓝嫣,转身面向赛兮,目光冷厉,“你敢把衣服褪下来吗?”
赛兮静默望着赛芳,慢慢咬紧牙根。
“你说话啊!你倒是说话!告诉她们所有人,你才是赛芳!”沈蓝嫣突然拽住赛兮,拼命摇晃。
终于,赛兮开口,“百密一疏。”
这四个字,彻底让沈蓝嫣绝望。
眼前老妪是她最后杀手锏,而今这个杀手锏已断,她还要拿什么翻身!
倘若不能翻身,那等待她的又将是什么?
然这延禧殿内,谁在乎沈蓝嫣!
他们在乎的全部都是,小皇子……
死寂的延禧殿内,姚曲最先开口。
无法形容姚曲脸上的表情,是震惊,骇然还是难以言说的悲恸。
他几近僵硬的身体缓慢转向赛芳,声音变了腔调,眼眶早已湿润,“舒伽的孩子……还活着?”
姚曲问出了这大殿之内所有人都想问出的问题,包括钟一山!
这一刻,案子因何而起突然变得毫无意义!
所有人,都在看着赛芳。
“活着,小皇子还活着!”赛芳挺直身板,几乎用尽全部力气重声吼出去,一字一句,穿透肺腑,直入人心。
座上,顾慎华猛然起身,幽冷美眸溢出的寒蛰杀意真的是如何也掩饰不住,“贱奴!”
“皇后!”甄太后沉声厉喝。
顾慎华闻声方知失态,强自镇定拜向甄太后,“太后明鉴,这贱奴分明是妖言惑众,小皇子夭折,舒贵妃死于难产那是多少人都看在眼里的,她现在突然说小皇子还活着,怎么可能!”
“可能与否,且让她把话说完。”甄太后睨了眼顾慎华,面目深沉。
旁侧,流珠欲上前搀住自家主子,却被顾慎华狠狠甩开!
因为知道流珠是谁,钟一山一直都在注意她。
这会儿见顾慎华扫过流珠的目光里透着不善,钟一山心底略沉。
“赛嬷嬷,你既说小皇子尚在人世,那他现在何处?”甄太后看向赛芳,疑声问道。
“当年老奴只负责将小皇子带出皇宫,之后的事老奴一概不知,如今更不知道小皇子流落何处……”
赛芳说到此处突然双膝跪地,叩首,“老奴求太后给我家娘娘作主!贵妃娘娘并不是难产而死,她是被人害死的!”
一语闭,全场哗然!
“杂家也请太后为娘娘作主!我家娘娘的确是被人害死的!”一直站在角落里的康阡陌亦走过来,跪在赛芳旁边,重重磕头。
倏然!
在所有人都还没有反应过来的瞬间,姚曲身动。
顾慎华完全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足尖已离地面!
“啊!杀人啦……”
“我的天啊!姚曲你大胆!”
“快把娘娘放下来……”
一众妃嫔尖叫连连却尽数后退,她们也就叫的欢实,哪有一个是真心,巴不得顾慎华早点儿死倒是真的。
唯流珠与钟一山冲过去!
“姚教习!”
钟一山疾劲而至,双指猛然叩住姚曲手腕,以气化针自神门、太渊二穴狠狠刺入!
腕中大陵穴被两道气流挤压,姚曲手腕忽的失力,捏住顾慎华脖颈的双指紧跟着没了力道!
流珠看准时间,急忙将自家主子拽出来,一退就是十来步。
“呃……咳咳咳……姚……姚曲你简直……来人!把这个以下犯上的贱民拉出去砍了!”顾慎华大口喘着粗气,气急败坏咆哮。
“瞎了你们的狗眼,也不看看这是哪里!”眼见候在外面的那些侍卫想要冲进来,孙嬷嬷低吼一声。
侍卫们闻声,片刻停顿都没有直接掉头。
溜的那叫一个快,生怕会被甄太后认出来的样子也是没谁了。
场面一时混乱,姚曲再欲冲过去时被钟一山死命拽住,“姚教习,你要干什么!”
“害舒伽之人,必是这贱妇!”
姚曲这一声‘贱妇’也不知道是骂出谁的心声了,那群妃嫔里面竟然有笑出声的。
“姚教习你冷静!相信我……相信太后自有公断!”钟一山哪能让姚曲把顾慎华杀了,以命抵命她顾慎华的命不值。
“姚公子!老奴等求的是真相大白于天下,我家娘娘在天之灵定不希望看到你这样鲁莽!”赛芳依旧跪在地上,朗声高喝。
“是啊,姚公子切莫冲动!”康阡陌也没想到姚曲看起来文文弱弱,发起火来恨不能分筋断骨,好生霸气!
姚曲终是停手,暴走。
“姚曲……姚曲你就这么走了?那我呢?你就不管我了吗?你真那么狠心,看着我死!”沈蓝嫣一脸颓败瘫在地上,泪如雨落。
然而,谁管她!
“太后!姚曲他大逆不道,罪当诛!”顾慎华哪曾受过这样的委屈,愤然走向甄太后。
甄太后却不以为意的摆摆手,“哀家觉得姚曲不是故意的,再说,你乃一国之后,大度些。”
“太后!”顾慎华一脸不可置信。
姚曲差点儿没掐死她,她怎么大度?
由着他掐?
“罢了,这事儿哀家稍后支会齐阴,让他好好管管姚曲。”甄太后敷衍之后,看向众位妃嫔,“都安静!”
见甄太后有愠怒之意,众妃嫔立时缄言,心里活动却十分精彩。
“赛芳,康阡陌,你们两个说舒贵妃是被人害死的,可有证据?”甄太后扫过跪在地上二人,沉声开口。
“小皇子并非难产,就是证据!”赛芳抬头,“贵妃产子那晚老奴刚好在内殿伺候,虽然小皇子诞下时比寻常婴孩要小,也更虚弱连哭的力气都没有,但那时贵妃与小皇子都是好好的!”
殿内无声,所有人都在摒息聆听。
“可不知怎的,贵妃突然出血,那血太多,无论如何也止不住……”
那夜昭阳殿一幕涌现眼前,赛芳眼中含泪,“贵妃很痛!老奴以为是大出血,吓的想去把殿外的御医叫进来,却被旁边的师嬷嬷拦下来……”
赛芳哽咽,“师嬷嬷很震惊……很震惊的告诉老奴,那不是大出血,而是中了‘王不留行’的毒!”
“一个嬷嬷懂什么毒,你这编的未免假了些……”赛兮冷冷道。
“那是因为我从来没有告诉过你,师嬷嬷是巫医之后!”赛芳怒视赛兮,“那是她的秘密,只有我跟贵妃知道!”
赛兮面色一冷,不再说话。
“师嬷嬷哭着告诉贵妃,这毒无解且急剧,这毒至少已经在贵妃身体里存了七个月!而且那时留给贵妃的时间,不多了……”
赛芳泣泪,“老奴当时想去找皇上却被贵妃拦下来,那时……那时贵妃已显弥留之态,贵妃接过小皇子,在小皇子额间重重亲过之后,之后……贵妃临终时吩咐老奴,把小皇子送出去,不要让他留在宫里!”
旁侧,康阡陌早已泣不成声。
甄太后重重叹息,“所以小皇子当晚便被你们瞒天过海送出皇宫,而那个夭折的婴孩不过是你们做出来的假象?”
“正是!”赛芳匍匐在地,身体颤抖,眼泪肆意,“那时老奴等不知道是谁给贵妃娘娘下毒,我等卑微根本护不住小皇子,皇上又……除了当机立断把小皇子送出皇宫,我们没有更好的办法了……”
皇宫残酷,远比战场更令人感到无情跟绝望。
甄太后深知赛芳他们已是做了最好的选择,而且已经做到最好。
试想在宫里,一个没有母妃庇佑的小皇子,根本不可能留在旧宫亦不可能由旧宫的人伺候。
固然有皇上,可皇上的宠爱才是对小皇子最大的威胁!
一个人的眼睛,如何敌得过无数人的眼睛!
“那么短的时间里能弄个夭折的婴孩替代,你在唬弄谁?”赛兮冷哼。
赛芳未理赛兮,双手搥住地面,强抑制住自己悲痛欲绝的低泣,“师嬷嬷说幸而小皇子早产,才不致毒死胎腹,也因为小皇子早产两个月,所以师嬷嬷提出用一团血物偷天换日……”
康阡陌眼眶微红,“所以那一夜组织者是师嬷嬷?”
“没错,参与转移小皇子的宫女太监整十人,他们并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也没有一个人问起为什么要那样做……”
说到骄傲处,赛芳抬头看向赛兮,“昭阳殿里任何一个人,都不会做出伤害贵妃娘娘的事!”
赛兮不语,表情依旧冷淡。
“不对……不对!”顾慎华突然开口,“从舒贵妃早产到昭阳殿传出舒伽难产母子皆死的消息不过一柱香的时间,甚至不到一柱香!那么短的时间你们怎么可能把小皇子运出宫!”
“那么短的时间里的确不能把小皇子运出宫,却可以将小皇子安全带出昭阳殿。”
赛芳止泪,看向顾慎华时眼中溢出凛冽寒意,“所以在娴妃入昭阳殿的时候,小皇子其实还在宫里头。”
“什么娴妃,这是皇后娘娘!”众妃嫔里,有人巴结道。
赛芳冷嗤,“老奴倒是忘了,当年的娴妃而今已经成了皇后。”
主位上,甄太后终是开口,“赛芳,你既说当年是你把小皇子送出皇宫,又如何不知小皇子下落?”
“因为整件事的组织者是师嬷嬷,除了她没有人知道小皇子下落,老奴也不例外。”赛芳据实道。
“师嬷嬷?”甄太后皱眉。
旁侧,孙嬷嬷提醒,“是舒贵妃自府上带入宫里的家婢。”
“正是,师嬷嬷是贵妃娘娘自府上带来的,年长吾等,是我们这些奴婢的主心骨。”赛芳肯定道。
旁侧,康阡陌悲声开口,“当年的确是师嬷嬷找到奴才,让奴才用最短时间寻一条最有可能离宫的路。”
甄太后微微点头,“那师嬷嬷人呢?”
“被人害死了!”康阡陌突然抬头,怒视顾慎华。
就在顾慎华欲开口时,赛芳摇头,“自尽。”
殿内顿时一片死寂,康阡陌猛回头,“你说什么?不可能!”
“是真的……”赛芳泪涌,“是真的,师嬷嬷自尽前有来找我,她说整个昭阳殿里唯有她知道小皇子去处,只要她死,便任谁也寻不到小皇子下落,那样……小皇子就真的是安全了。”
听到这里,钟一山终是忍不住泪湿眼眶。
那当是怎样惊心动魄的一夜,那又是怎样一番人性的考验。
“师嬷嬷!”康阡陌猛举起双拳捶打地面,抱头恸哭。
这哭声太过悲惨,感染了延禧殿里每一个人。
众妃嫔里,已有人跟着掉下眼泪。
“舒贵妃惨死,小皇子流失在外,一山斗胆求皇祖母彻查!”钟一山面向甄太后,跪地请求。
“臣妾求皇太后彻查!务必寻回小皇子,告慰舒贵妃在天之灵。”妃嫔中,一直都很低调的熹妃亦跪下来。
“臣妾求皇太后彻查!”
“臣妾求皇太后彻查!”
……
同样的请求在延禧殿此起彼伏响起,钟一山无法判断这里面到底谁是真心,谁是假意。
不管是什么都好,他要的是声势。
甄太后终是开口,“此案滋事体大又关乎皇家子嗣,哀家便将这案子移至刑部交由陶戊戌。”
见众无并无异议,甄太后看了眼自己的孙儿,“一山,既然赛芳跟康阡陌都是你带来的,此案便是与你有缘,你就协助陶戊戌一起查办此案吧。”
“一山遵旨!”钟一山自然当仁不让。
顾慎华不干了,“太后,钟一山他……”
“一山跟那几个孩子武盟获胜,早晚是要入朝的,皇后权当是哀家偏心自己的孙儿,想着让他跟陶戊戌历练历练,皇后要是不同意……”
“臣妾不敢。”顾慎华还能怎么说。
眼见着所有人都要散了,沈蓝嫣怒刷存在感,“太后!案子还没审完,姚曲跟舒伽……他跟钟一山……”
“哦。”甄太后也真是忘了这档子事儿,“沈蓝嫣诬陷舒贵妃与姚曲有染,罪当诛,念在其父在朝勤勤恳恳,就先打入冷宫吧。”
沈蓝嫣傻了,“不……不不不!太后明鉴,不是我诬陷他们,是他们……太后!太后!”
不管沈蓝嫣如何嚎叫,甄太后连眼睛都没搭一下,由着孙嬷嬷搀扶入了内室。
“皇后……皇后你要替蓝嫣作主啊!”沈蓝嫣悲愤之余,突然抱住从她身边经过的顾慎华,“皇后娘娘!蓝嫣真的没有说谎!”
当初,顾慎华有多期待沈蓝嫣把这事儿捅出来,现在她就有多后悔!
“滚开!”顾慎华狠狠踢开沈蓝嫣,却因用力过猛险些摔倒。
然而在流珠将其扶稳的刹那,顾慎华却猛的甩开流珠,更狠狠瞪了一眼。
流珠噎喉,只默默跟着顾慎华迈出延禧殿。
临出门一刻,流珠似不经意朝钟一山所站的位置扫过去。
刚巧的是,钟一山也在看她……
一众妃嫔作鸟兽散,钟一山转身走向赛芳跟康阡陌,“两位,快请起。”
钟一山没有将赛芳带出皇宫,而是与康阡陌一般,安顿在了延禧殿的厢房。
诚然,他觉得此刻应该给赛芳跟康阡陌叙旧的时间,但他实在是有很重要的事,想问他们两位……
与此同时,回到含光殿的流珠生生被顾慎华甩了二十几个巴掌!
脸颊瞬间肿胀,唇角溢出鲜血,流珠双膝跪在地上,任由顾慎华疯了一样狂打乱踢,却不开口。
顾慎华终是累了,喘着粗气坐下来,美眸迸射寒冽杀机,“千防万防,家贼难防!为什么要背叛本宫!”
“奴婢没有……”流珠匍匐在地,双手已经被顾慎华踩烂,鲜血淋漓,碎肉外翻。
事情已经发展到这个地步,流珠这句‘没有’显得苍白无力。
果然,顾慎华怒极反笑,“没有?如果康阡陌死而复生只是偶然,那赛芳又是怎么回事!”
“也必定只是偶然,奴婢当日真的有把毒药掺进赛芳的膳食里,赛芳后来肠绞痛也是事实……”
“闭嘴!你闭嘴!”顾慎华怒不可遏,猛将桌上茶杯甩向流珠。
流珠不敢躲,茶杯磕撞在额角,鲜血迸涌。
“你还敢说!你当本宫是傻子吗!当年让你负责的只有五人,现在活了两个!流珠,你太让本宫失望了……”顾慎华咬牙切齿,目色阴寒。
“没有!皇后娘娘明鉴,奴婢真的没有背叛娘娘,奴婢也不知道他们为什么活着……可当时奴婢行事的时候都不是一个人,还有锦嬷嬷……”流珠忍着剧痛,悲声低泣。
顾慎华冷笑,“流珠,你知道本宫为什么认定是你吗?”
流珠匍匐在地,狠狠摇头。
“除了赛芳跟康阡陌活着,便是当年与你一起行事的季公公跟锦嬷嬷都已不在宫中,季公公固然到了年岁,可锦嬷嬷是怎么离宫你还记得?”
“锦嬷嬷偷了皇后娘娘的东西……”
“呵,锦嬷嬷那时喊冤被本宫责罚,本宫记得当时是因为你来求情本宫才饶她一命,也是你提议让本宫逐她离宫,是不是?”顾慎华寒声质问。
“是。”流珠低声回应,额间血水模糊,掩住视线。
顾慎华美眸紧眯,“当年偷盗本宫之物的并非锦嬷嬷一人,你与锦嬷嬷情份也就那样,你却只为她求了情,这都不重要,重要的是锦嬷嬷在离宫的第二年便不明不白的死了,流珠,你怎么解释!”
流珠还未开口,便有宫女急匆进来。
那宫女瞄了眼流珠,欲言又止。
“直说。”顾慎华冷喝一声。
“回皇后娘娘,季公公痴了……七年前就已经认不得人了。”宫女闻声,据实禀报。
顾慎华冷眸猛扫向宫女,那宫女吓的顿时跪在地上。
“你下去。”顾慎华自牙缝里,狠狠挤出这三个字。
宫女哪还敢逗留,登时急退。
‘砰……’
顾慎华突然如野兽一般暴起,疯狂抄过桌上茶壶砸向流珠。
茶壶略偏砸在流珠肩头,落地时碎成数块尖锐瓷片!
顾慎华哪里解恨,红着眼过去狠踹流珠。
流珠重心不稳,整个身子倒向瓷片,极痛骤袭。
“你这个吃里爬外的贱婢!”顾慎华怒意横起,便又朝着流珠狠踹两脚。
纵然极痛,流珠却紧咬牙关,“奴婢没有背叛皇后娘娘!奴婢冤枉……冤枉……”
意识逐渐模糊,流珠几欲昏厥的瞬间想到的是延禧殿时钟一山握她的那一下。
就在她与钟一山一起冲向姚曲时,钟一山重重握了她的手。
眼前一片漆黑,流珠却并没有绝望……
延禧殿,厢房。
钟一山没有跟赛芳和康阡陌隐瞒流珠的身份。
而据赛芳与康阡陌回忆,他们能活下来皆非偶然。
“这么说……是流珠?”
康阡陌回忆,当年他的确是被人推到枯井,意外的是枯井底下竟然有一处凹槽,他被推下去之后躲到凹槽里,才没被后来又砸入的石头要了性命。
“当年杂家在里面呆了两天两夜,突然听到外面有声音,之后有条绳子顺下来,杂家想着这定是有人想救杂家才敢顺着绳子爬上去,绳子的另一端绑着字条,叫杂家离开皇宫再也不要回来。”
赛芳微怔,看向钟一山,“老奴也是同样情况,当时肠绞痛却并不致命,但老奴收到一张字条,意思是让老奴借肠绞痛远离皇宫,再也不要回来,否则会有性命之忧。”
钟一山听罢之后,可以肯定,“当是流珠。”
“怎么可能……杂家不记得流珠与昭阳殿的人有关系啊?”康阡陌皱眉。
“如果钟二公子能肯定那个朝巨杉下面暗格里送消息的是流珠,那便能确定当年救我们的就是流珠。”赛芳如此道。
这时,孙嬷嬷自外面叩响房门。
钟一山开门时得到消息,流珠浑身是血被人从含光殿,一路拖拽到教奴房……
这是钟一山最不愿意看到的事实!
他亦明白,这是顾慎华在示威,向知道内情的赛芳跟康阡陌示威。
所以,钟一山有理由相信,顾慎华已经猜到赛芳跟康阡陌之所以能活下来,与流珠脱不了干系。
而顾慎华能这般明目张胆,则说明她对当年之事有恃无恐,她不怕。
当务之急,便是救人。
救人无非两条路,第一是扭转乾坤,让顾慎华重拾对流珠的信任,第二便是直接把流珠从教奴房带出皇宫,再也不要回来。
至于要走哪条路,钟一山觉得应该尊重流珠的意见。
而不管走哪条路,他都胸有成竹……
玄武大街,天地楼。
延禧殿里发生的事已经原原本本传到归来阁。
翡翠玉桌旁边,温去病静默坐在那里,潋滟明眸深幽如潭,一字不语。
海棠退了萱语,忧心看向温去病,“世子?”
温去病不开口,搭在桌边的手缓慢收拢,一点点,攥成拳头。
“世子你千万不要冲动,这些事我们不是早就知道吗,师妃与他们说的也都大致相同,舒贵妃被人下毒,你胎内染毒,昭阳殿里那十名宫女太监冒死把你送出皇宫,还有狂寡,我们也都猜到了不是吗!”
看出温去病神色不对,海棠走过去想要握住被攥的咯咯作响的拳头时,温去病突然抽手。
“世子?”海棠惊讶。
“本世子想静一静,你不要跟过来。”不待海棠开口,温去病已然起身离开归来阁。
刚刚还晴朗的天空已是乌云密布,玄武大街上人来人往,行色匆匆。
天空越来越黑,墨色浓云翻滚挤压,沉沉的仿佛要坠下来,难以言喻的压抑感令人窒息。
一道闪电,一阵惊雷!
大雨滂沱!
所有人都仓皇避雨,唯独温去病,任由暴雨肆虐却无比缓慢行走在大街上,游魂一般,漫无目的。
他是早就知道那些事,可他不知道赛芳为护他出宫被碎裂瓷片扎穿后背,不知道师嬷嬷为保守秘密自缢寝宫。
还有,他不知道母妃临终之前,曾那样不舍的抱过他……烁烁电闪,隆隆雷鸣。
倾盆大雨从天而降,如飞瀑奔流,白雨跳珠,溅起尘烟如雾。
温去病一袭白衣,独自在雨中游走。
脑海里,二十年前的那个雨夜仿佛呈现眼前!
昭阳殿内,一位温柔美丽的女子容颜惨白躺在榻上,极尽不舍抱着自己刚刚降世的儿子。
在她周围,两个嬷嬷悲恸抹泪却不敢哭出声音。
女子用力亲吻那个自降世还没哭过一声的婴孩,眼泪滑落,没入早已凌乱濡湿的鬓角。
她把自己的儿子托付给身边的嬷嬷,目光却一直盯着那襁褓中的婴孩,直至消失。
温去病无论如何也看不清那女子的模样。
但他知道,那必是这世间最美的女子。
那是他的母亲……
画面陡变,漆黑的筒箱里装满碎瓷,一个嬷嬷紧紧抱着怀中熟睡的婴孩蜷缩在里面。
筒箱被人狠狠摇晃,那嬷嬷背后有碎瓷狠扎进去,鲜血迸涌她却未吭一声,只紧紧护住怀中婴孩!
画面又是一晃,静谧无声的房间里,又有一个嬷嬷无声站在木凳上,双手握着三尺白绫,她目光坚定的看着前方,将白绫勒至颈间,踢开木凳……
狂乱的马蹄声突兀响起,猛然打碎温去病脑海里的画面。
他蓦地抬头,恍惚间看到眼前有一块牌匾,被暴雨冲刷的牌匾上赫然写着,镇北侯府。
他竟不知不觉,走到这里。
马蹄声戛然而止,帘幕掀起的一刻,他看到了一张熟悉的面庞。
真的是,好熟悉。
车厢里,钟一山疯了。
他远远便看到温去病身着白衣,傻了吧唧站在雨里,于是让哑叔快些驾车。
此刻马车就停在距离温去病不到十步的地方,可任由钟一山如何朝温去病招手叫他进来,温去病就跟被人点住似的一动不动。
问题是,温去病分明就在看自己!
“真是见鬼了!”之前是婴狐,现在又来一个温去病,被暴雨狂淋的滋味很好受吗?
见温去病不动,钟一山干脆跳下马车,直冲过来。
背后,哑叔正想递给自家主子一件蓑衣,却见钟一山已经跑远了。
“温去病!我叫你你听到没有!这么大的雨你站在外面做什么?不知道躲一躲……”钟一山冒雨跑到温去病身边,边吼边拽的刹那,却被温去病狠狠抱在怀里!
“钟一山,我不想活了。”温去病突然抱住钟一山,那样紧,仿佛他一松手眼前男子便如那断断续续的画面一样,突然消失。
钟一山本能想要抡拳的时候,虎躯陡然一震。
“你说什么?”钟一山惊惧开口,他想退出来看清楚眼前男子,却被温去病死死抱住,如何也不松一分。
“我,不想活了。”
如果可以选择,他宁愿死也不想看到那一张张悲壮决然的面孔,如果那时能与母妃一起离开,未尝不是好事。
未尝,不幸福……
钟一山震住了。
在他的认知里,温去病有无赖的时候,调皮的时候,有脸皮厚比城墙却不以为耻反以为荣的时候,有的时候胆子很小,偶尔也会有很勇敢,充满雄心壮志的时候。
却从来没有,轻生的时候!
从来都没有!
“发生……什么事了?”暴雨被狂风裹挟,肆无忌惮抽打,原本还很焦躁的钟一山突然安静下来,任由雨水浇透衣襟却毫不在意。
他只静静的,由着温去病抱紧自己,很轻声的问出口,生怕声音重一点便会激的温去病当场死给他看!
“温去病?”没有听到回应,钟一山不禁轻唤。
依旧无人应声。
钟一山慌了,他忽然推开温去病想要当面问清楚,哪成想他这一推,温去病直接倒仰向地面。
哎我去!
钟一山纵步一跃,猛将温去病揽在怀里。
暴雨冲刷的脸庞惨白至极,温去去双眼紧闭,明明已经昏厥却仍是紧张不安的状态。
钟一山从未见过这样的温去病,心头一痛。
来不及思考,钟一山当即将温去病抱在怀里,大步冲回马车。
暴雨倾盆,马车扬长而去直奔世子府。
角落里,一抹单薄娇躯撑伞出现在巷口。
另一把被攥在手里的伞,砰然落地。
海棠就那么静静的,冷冷的盯着马车离开的方向,久久未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