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河十华里。
盈月未满，月影斑驳，河水缓慢淌过十华里渡口。
哗地一声，水面被青丝涨破，两个窈窕的身姿撑出水面，攀越上十华里渡口。
紫衣人坐在渡口边，大口喘息着，全身湿透的她楚腰卫鬓，俨然是个女子模样，苏顾影刚在紫衣人身边坐下，那把紫云大刀忽然架在脖子上！苏顾影回眸，紫衣女子没了纱缎遮面，显露出姣好面容，她明眸皓齿，却横眉冷对：“你到底是什么人？”
苏顾影神色淡然：“姑娘又是什么人？”
紫衣女子厉声道：“第一次见面我就说过，你比我想象中的要厉害，你的身份绝非绣娘那么简单！”
苏顾影道：“姑娘觉得我是何身份？”
“今日你既出现在玉龙池，必定是六大派门人……”紫衣女子顿了顿，“月影司还是媻娑楼？说！”
苏顾影浅笑：“今日姑娘既也出现在玉龙池，必定也是六大派门人，而姑娘不仅身份特殊，更是传闻中已然‘身死’的沈雁杳。”
沈雁杳愕然：“你……”
苏顾影道：“罗衣门是将门，门下将士皆为男子，你第一次来找我，虽着衣裙，但内里那一身绛紫色甲衣却是刀枪不入的寒光铁衣，此铁衣为罗衣门秘造，独步九州，绝无二致！”
“此乃罗衣门生死绝密，你为何知道……”沈雁杳豁然，“你是月影卫！”
苏顾影疑惑道：“罗衣门世代豪烈，从不许女子为将，你为何能入门，还成为了都头？”
“与你无关！”沈雁杳怒火中烧，挥刀向苏顾影砍去，一股逼人的刀气逼人眉睫而来，如同萧瑟秋风扫净千嶂，气吞山河的气势令人心生胆寒！
“锵——”霎时间，刀光剑影相撞，剑光如闪电！
剑气破空，沈雁杳急退一步，整个人却突然僵住，她睫毛轻颤，背后汗毛竖起，视线往下瞥去，软玉剑离她咽喉不过寸余，哪怕只是微风拂过剑锋，凌冽的青光剑气都会划破皮肤，刺入咽喉！
“你打不过我的。”苏顾影收剑回势。
沈雁杳瞪大双眼，颤声道：“一剑封喉……你是血影剑客青萝？”
苏顾影沉默了，她将软玉剑缠回腰间，冷冷道：“你走吧。”
沈雁杳并没有离开，她大着胆子问道：“为什么要救我？”
苏顾影愣了一瞬，她低声叹道：“见死不救……我做不到。”
沈雁杳道：“你原来可不是这么说的！”
苏顾影叹息道：“或许，你说得对，能者不助，便是与弑者没有分别。”
沈雁杳道：“你为何会改变主意？”
苏顾影回身看着沈雁杳，郑重道：“三个字，活下去。”
简简单单的三个字，令沈雁杳颇为震撼，她心绪激荡难平：“你可记得……”
耳边突然传来淅淅索索的声响，苏顾影瞬间警惕起来，双眼犀利如久居丛林的狐狸，还没等沈雁杳说完，她便拉住沈雁杳，矫捷地藏于岸边树荫下。
月光如银，水波粼粼，河面泛起一抹白色，就像是一条白玉点缀在碎银间。
“那是什么？”苏顾影疑惑道。
待“白玉”靠近，两人才看清那是一具“尸体”，一具漂浮着的白衣“尸体”。
沈雁杳吃惊道：“白无垠？”
苏顾影腾地起身，一个箭步直冲向渡口。
媻娑楼。
楚芊芊门前金莲已经撤去，换上了白布条，大门正中悬挂一块红色招魂幡，幡面书写胶墨符文，符文下画着一只青面獠牙的山兽。
“呜呜呜——”房间里传来呜咽声。
阿盈颤颤巍巍地跟在梅香寒身后：“小、小姐，这房间阴森的很，咱们还、还是不要进去了……”
梅香寒斜视阿盈一眼，漠然道，“你在外头等我。”说完，她头也不回地走进楚芊芊房中。
房间里烟熏火燎的，檀香和焦烟混合，味道怪异，令人作呛，房间南面安放一个架子，上供灵位、香炉、水果、夜光杯壶等物。
小婵腰缠白布条，跪在金莲棺前，哭着焚烧黄纸，她见道梅香寒，立即起身愤然道：“你来做什么？我家小姐死后还不得安息么？”
梅香寒刚要绕金莲棺踱步一圈，小婵已是气愤不已：“请梅小姐出去！”
一双凤目猛然直视过来，往日娇媚化作凌厉，如同荆棘丛里的炽热火焰，小婵眼眸中映入红色流光，瞬间被定身在原地，动弹不得！
梅香寒收敛神色，走近为楚芊芊打造的金莲棺旁，金莲棺透着诡异荧光，如同南海明珠的光辉，凝视毫无血色的尸体半晌，梅香寒俯身掀开尸身衣裙，她突然愣住，只见楚芊芊手脚发紫，浑身遍布淤青，腹部塌陷，像是断了几根肋骨，就连私密处都充血肿大。
她是被虐打致死的么？
梅香寒不可置信，她眉头紧皱，心中不安起来，然而下一瞬，她瞥见楚芊芊怀中藏有一块绣帕，绣帕一角显露出的花鸟图栩栩如生，颇为眼熟。
“阿盈！”梅香寒轻唤道。
阿盈从门外快步走进来，见到呆若木鸡的小婵，她吓得连退好几步，却又不得不壮着胆子来到梅香寒身边：“小、小姐……”
梅香寒指向楚芊芊怀中：“你可认得？”
阿盈眨眼打量一番，她忽然眼前一亮，欣然道：“这不是我给小姐买的绣帕么？”她从怀里掏出一块绣帕，展示在梅香寒面前。
梅香寒疑惑道：“她为何也有？”
阿盈沉吟道：“许是小婵见我贴身带着，误以为是小姐喜欢的，便也买了一块？”
梅香寒抬手打了个响指。
小婵双目恢复神采，得以动弹，身子不由地向前踉跄，待她站稳脚跟，她倒吸口气，惊恐地看着梅香寒。
梅香寒来到小婵面前，她将阿盈手中绣帕提到小婵眼前，含笑问道：“为何要买块一模一样的？”
小婵声音颤抖：“我、我家小姐喜欢！”
梅香寒轻蔑一笑：“莫不是你家小姐见我有此绣样，便非要买块一模一样的来故意气我？”
小婵咽声道：“才不是呢！我家小姐……”
梅香寒猛地掐住小婵脖子，脸上却仍带笑：“我再给你一次机会，只有一次。”
小婵的脸涨得通红，她从喉咙里挤出几个字来：“绣……绣……苏……”
梅香寒并没有放开手的意思，一旁的阿盈恍然道：“哦！是苏绣娘！”
“什么苏绣娘？”梅香寒问道。
阿盈忙道：“小姐可还记得，奴婢曾说过，这块花鸟图绣帕是从苏绣娘那里买来的！”
梅香寒道：“清河十华里那个？”
阿盈道：“正是呢！”
梅香寒口中呢喃，“连风爷都夸赞过，她究竟是何来历？”她放开小婵，又将绣帕翻看一遍，绣帕右下角有一个甲盖大小的红色玉鸟纹，梅香寒心头一震，脸色忽变。
阿盈绕过瘫坐在地上猛咳的小婵，慌张问道：“小姐，怎么了？”
梅香寒眉头紧皱，她神色凝重：“莫非是她……”
清河十华里。
陋屋里，烛光微弱，平躺榻上的白无垠面色苍白，白衣染的血被河水冲刷殆尽，唯有衣襟还残留斑驳血渍，凝视那张双眼紧闭的面容，苏顾影泪花闪动。
“为何要救他？”身材高挑沈雁杳站在苏顾影身后。
苏顾影默默地为白无垠包扎伤口，没有答话。
沈雁杳又问道：“是因为这张脸么？”
苏顾影停下动作，却没有回头：“你什么意思？”
沈雁杳讥讽道：“难道不是因为他长得和苏溪亭一模一样么？”
苏顾影愕然，她回望沈雁杳，目光坚毅：“你认得苏溪亭？”
沈雁杳慌了神，她欲言又止：“他……他是月影司叛贼，江湖谁人不知……”
苏顾影凝视沈雁杳片刻，她轻笑一声后，继续为白无垠包扎。
“反正我就是觉得，此人绝不是他！”沈雁杳皱眉盯着床榻上之人。
苏顾影漠然道：“你为何如此笃定？”
“我……”沈雁杳顿了顿，“三年前的虚怀谷在九州江湖中仍排名第一，可我们将军说过，老谷主年过七旬，身体不济，早已不理俗事，便将虚怀谷交由三弟子打理，白无垠是当今谷主，按辈分算来，那便是我等前辈，若苏溪亭还活着，如今该年方几何？”
苏顾影心中暗算，若苏溪亭还活着，如今也不过二十有五，尚不过而立之年，辈分的确对不上，苏顾影默然，过了好一会儿，她起身来到桌案旁，翻找着什么，她边翻边问道：“你方才提及‘将军’，他可是三年前失踪的柳花歌？”
沈雁杳又一愣，随即答道：“是……”
苏顾影问道：“你来到玄都清河是为了找他？”
沈雁杳道：“是。”
苏顾影道：“紫箫并非俗物，你竟拿它做报酬？”
沈雁杳道：“我一介武将，身上没有值钱物件，除了紫云大刀，就只有这一节紫箫‘无寂’……我也是别无他法了。”
苏顾影偏头问道：“是那位柳将军所赠吧。”
沈雁杳诧异道：“你怎么又知道？”
苏顾影停下来，笑看她：“即便这支紫箫并非价值连城，却也不是罗衣门普通将士所能配有的，听闻你和楚门主不睦已久，总不会是他所赠吧。”
沈雁杳翻了白眼：“才不是那老匹夫，他根本不配门主之位……”
苏顾影淡然一笑：“那你今晚为何会被发现？”
沈雁杳手托腮，沉思道：“说来也奇怪，今晚桃花阁主现身，所有人的注意力都在他身上，我不该会暴露……可那时曾有道银光一闪而过，像是……刀光！对，是刀光！”
苏顾影猜度道：“会不会是楚同？”
“他不是被桃花阁主打伤，然后离开了么……”沈雁杳摇了摇头，“应该不是他。”
苏顾影反问道：“你确定？”
沈雁杳犹豫了，她眉头紧锁，若有所思道：“罗衣门的‘将军’不同于朝廷，唯有门派第一方可封号，可一旦接受封号就必须继承门主之位，楚同身为都头时，连我都打不过，即便是他派人来暗杀，对我也无关痛痒。”
苏顾影道：“话虽如此，可罗衣门哪怕是一介普通将士，都可以成为大月朝万字大军的将领，更别提都头和门主了。”
沈雁杳点了点头：“的确如此……”
苏顾影又问道：“那华阳呢？”
沈雁杳黯然道：“他原和我一同寻找将军，可我们在苍梧山失散，再听到消息之时，已是噩耗……”
“他或许是为了保护你，否则这么多年，江湖中人怎么也不会知道罗衣门沈都头竟是位巾帼不让须眉的女子。”苏顾影手里握着物件，来到沈雁杳面前。
沈雁杳自嘲一笑：“在男人堆里待久了，早已不觉得自己是女子。”
苏顾影笑了：“你虽算不上绝色，却豪气洒脱，果敢刚毅，巾帼须眉之号你担得起！”
沈雁杳震惊道：“我俩不过相见两次，今日也是你第一次见我真容，你竟……如此信我？”
苏顾影叹道：“我也不知为何，你我虽是第二次相见，我却对你有种莫名的感觉，像是……相识已久。”
沈雁杳大为触动，她深吸口气，急切道：“其实……其实我是……”
苏顾影双眸突现利光，她将手指抵在唇边，示意沈雁杳不要出声，同时，她扬手射出一根银针，熄灭烛火，屋子里陷入一片黑暗之中。
两人俯身挪到窗下，苏顾影轻轻推开窗户，从缝隙中望向窗外：“奇怪，为何一点动静都没有？”
沈雁杳紧贴墙面，轻声问道：“怎么了？”
“此时正值夜市开市，的确过于安静，似有不妥……”苏顾影思虑一瞬，她转头笑问，“可否请你帮我一个忙？”
沈雁杳道：“什么忙？”
苏顾影将一个用绣帕包裹着的小方盒交到沈雁杳手中：“麻烦你将此物交给杏柳汀一个名叫林轩的船夫，就对他说……多谢。”
沈雁杳疑惑不解道：“就两个字？”
“就两个字。”苏顾影打开屋里另一边临街侧门，将沈雁杳推出门外。
沈雁杳踌躇道：“你……你真的信我？”
“为何不信？”苏顾影笑了，这一笑仿佛春风融化玄冰，沧海滋润桑田。
沈雁杳内心澎湃，她握紧小方盒，坚定道：“好！我定义不容辞！”她快步离去，身影没入夜色之中。
明月东升，无形无影。
河面上薄雾轻浮，打更人敲响长钲，墨绿色的河面倒映着白墙黛瓦，漆黑夜色里，一只小舢板悠悠地驶向十华里。
“咚咚咚——”急促的敲门声骤然响起。
苏顾影迅速收整好百花散和纱布，她拉下床帏，躲在门后并未应答。
“咚咚咚——”敲门声再次响起。
苏顾影的手立即摸向腰间。
“苏绣娘在么？”一声清脆如百灵鸟的声音冲入耳中。
苏顾影细思一瞬，侧身将门半开。
“苏绣娘好！”打开门瞬间，借着月光，苏顾影看清来人是身穿浅红衣裙的阿盈，她探出头来，笑弯了眉眼，“来的唐突，请苏绣娘莫怪！”
苏顾影对阿盈颔首：“原来是梅小姐身边的阿盈姑娘。”
阿盈笑道：“我家小姐想请苏绣娘楼中一叙！”
苏顾影道：“所谓何事？”
阿盈道：“苏绣娘绣技卓然，花鸟图更是引人入胜，我家小姐想向苏绣娘讨教一二！”
苏顾影道：“现在？”
阿盈点点头：“现在！”
苏顾影侧首回眸看了一眼床榻……三年了，蛰伏清河三年不就是为了能堂堂正正地进入媻娑楼，了解当年所发生的一切，为花秋月报仇雪恨，以慰苏溪亭亡魂么？
阿盈忽闪着大眼睛，天真问道：“苏绣娘不愿前去赴约么？”
苏顾影回头，侃然正色道：“去，此刻便去。”
阿盈双手合掌，嘻嘻一笑：“太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