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家还没从王掌事被掀飞的震惊中反应过来,就见到马厩中央立着一位样貌衣着和这里格格不入的贵气公子。
韩祺身着一袭素白狐领大氅,半张脸挡在毛领之后,黑白分明的眼睛冷冷地扫过面色铁青的王掌事,落到周憨儿身上。
周憨儿遇到救星的喜悦在看到人的一瞬间就被自惭形秽取代了。
他低下头,几乎要用头发把自己埋起来。
太狼狈了……太狼狈了!
王掌事今天是没吃饭吗?刚刚怎么不直接把他抽死,他就不用现在这么狼狈地面对韩祺了。
他双手被反绑在身后,脚踝已经被麻绳勒出了一道冒血的红印,身上的破布垂下来,露出了少年冻得发紫的皮肤,后背上狰狞的鞭痕压过了旧伤,像盘旋的恶龙,贪婪地允吸着血肉。
地上的血迹已经汇聚了一滩。
韩祺皱起眉:“怎么弄成这样子。”
周憨儿咬住嘴唇没说话,决定直接把自己憋死。
韩祺转向王掌事:“不知这小孩究竟犯了何事,前辈要用狼啸鞭教训他?”
听闻“狼啸鞭”三个字,王掌事的目光很不自然地一抖,但很快被他稳住了。
狼啸鞭,顾名思义抽起时风声如狼啸,但实际上远不止这么简单。
这东西原是前朝刑部的东西,恶毒的很,外表的牛皮柔软仿若无物,然而皮间却镶着数条刀劈不断火烧不化的银丝。那银丝乍看柔软,实际上镶满了坚固细密的倒刺,犹如狼齿般尖锐锋利,抽在人身上,不仅能鞭开一道伤口,还能挖下一片碎肉,让人止血都不知道往哪止,好了身上也会留下一道深深的印记。
这东西并不常在刑部出场,因为再铁血的汉子,不出十鞭人就能被抽掉一条命。
这人什么来头,怎会一眼看出这等事物?
“县令府内院的事,公子插手是什么道理?”王掌事将马鞭折了三折合在手里,毫不客气地说,“怎的拜访不堂堂正正送名帖走正门?”
“无意叨扰,”韩祺回首看了眼狼狈不堪的周憨儿,“只是若再送名帖,怕是要去阎王殿要人了。”
满院家丁的目光在这位天外来客和周憨儿身上跳来跳去,不知那小瘪三从哪请来了尊大佛。王掌事的脸越来越难看:“管教下人而已,公子言重了。”
言不言重大家心里都有数,韩祺不想跟他争论,信手一扬,吊着周憨儿的绳子就自己断了。
周憨儿还在努力凭空把自己憋死,一时猝不及防,倒栽葱似的往地上直冲冲地落下去,在以头抢地前被一披迎面横来的素白大氅紧紧包裹住。
那大氅温暖厚实,形态却犹如一片羽毛,轻拿轻放地把他安放在了冰凉的地面上。
周憨儿惊讶地抬起头,见韩祺单手抓着大氅的边角控着力,面容云淡风轻。
他动作极快,没人注意他用了法术,只以为这年轻人功夫极好。
王掌事的脸色更难看了。
“公子莫名插手县令府的事,有些不合规矩了吧!”他僵着一脸横肉,冲身后的小厮扬手,“张二,送客。”
那张二抖了一抖,点头哈腰地小跑到韩祺面前:“公子这边请。”
“不忙。”韩祺略略点头,算作表达歉意,“是不太合规矩,请前辈见谅了。”
语罢,他回头问周憨儿:“你想离开这里吗?”
“什么?”周憨儿一愣。
离开哪儿?县令府?不再回来了?
韩祺看着他。
他修长的睫毛上落了雪,让目光显得冰冷而专注,是一个郑重等待的眼神。
那一瞬间,周憨儿简直不可置信会有人这样认真地等待他的回答,让他几乎忘记了之前所有犹豫:“想!”
韩祺毫不意外,转向王掌事:“劳驾,赎他多少钱?”
在县令府里想用钱平事,未免太狂了点。王掌事端着一张死人脸,再不提什么公子不公子:“哪里来的野小子,也太不把县令府当回事了。”
韩祺:“他若犯错或是做的不好,您打发了他也不是坏事。”
“我正在打发他。”王掌事提起鞭子,“他死也要死在这县令府里!”
狼啸鞭迎头便抽了过来。
“小心!”周憨儿猛地起身,恨不得化作一片盔甲镶在韩祺身前。
韩祺着实没想到县令府待客方式如此火爆,分明能用钱摆平的事,却一言不合就开打,脸色当下一沉,右掌在胸前轻推,在场所有人便觉得有一阵劲风迎面刮来。
四角方桌哒哒地原地震颤,刚上桌的油炸小黄鱼还没来得及入口就被风掀翻,焦黄喷香地扑了尊贵的大少爷一脸。
胖三护主心切,飞身扑到少爷身上怕风把人吹走,却犹豫对自己膀大腰圆的体重太没数,差点让少爷横死于硕大无边的肥肉之下。
方才还噤若寒蝉的小厮们东倒西歪地抱作一团,惊慌失措地喊着天王老爷。马厩里的老马惊恐长啸,草料原地打转纷飞,糊了王掌事一头一脸,场面好不混乱。
唯有周憨儿八风不动地跪坐在地上——不是他定力好,是他身上的大氅像盔甲一样把他禁锢在了韩祺脚边。
韩祺对面,王掌事扬起的右手迎上劲风,无论如何也落不下去,手指还像被人用力扒开一样,手中的狼啸鞭不由自主地落在了地上。
“前辈莫要动气。”韩祺右掌缓缓下落,风声渐息,“平心静气方能养生啊。”
王掌事脸气得活像被端了老窝的牛魔王。
饶是周憨儿都不由得抬头仰视着韩祺内心充满无语:你把人虐的连上场机会都没有,还要人平心静气学养生,可真有你的。
风落了,马厩里一片狼藉。
四周传来小声的窃窃私语。
“是个修士……”
“竟有这么贵气的修士?”
“修士可不能惹,打不过的。”
寻常修士讲究大道至简,内简外也简,所以大多布衣蓝衫,朴素清简。而韩祺出场,这锦缎银光,怪不得在场没一个认出韩祺是个修士——毕竟他腰间那水头青翠的上好玉佩丢出去就能养活寻常农家百年,谁能想到这样的人还会去清修。
这时,一道和蔼的男声从身后传来。
“恕家奴眼拙没认出仙人。”县令不知何时已经走到了马房门外,拱手在前,却没进门,“不知仙人来鄙人府上有何贵干?”
“未递名帖便私自上门,多有叨扰,还请县令见谅,”韩祺客气地作礼,“晚辈斗胆请问,这小子和我很有眼缘,不知晚辈能否帮他赎身?”
一个时辰之内,竟有两个修士讨要他这马厩里的小厮。县令垂眸审视着狼狈不堪的周憨儿,目光微微一沉:“一个不懂事的小厮而已,仙人抬举他了。”
韩祺屈指,隔空弹开了围在周憨儿身上的大氅,遍体鳞伤的躯体暴露在了众人眼中。
周憨儿一哆嗦。
县令脸都绿了:“怎、怎么回事?”
这不是无声地指责他虐待下人嘛!
他一时简直不知道该说什么好,重重瞪了一眼跟在自己身后的夫人。
不瞪王掌事瞪夫人,好像这鞭子是她抽的一样。
县令夫人偏开了头。
“让仙人见笑了。”县令尴尬地走进马房,“憨儿,你想不想去?”
周憨儿刚要回话,县令夫人插话了。她脸色比王掌事还难看,甚至不顾礼仪地在外男面前开了口:“老爷,家生子岂有赎身的道理。”
县令不知怎么来了气,语气生硬起来:“住嘴。这里岂有你说话的分!”
他在众目睽睽之下,意外地向周憨儿伸出手,把那骨瘦如柴的小孩拉了起来:“你去吧。”
这就放人了?
周憨儿和韩祺统统一愣。
韩祺:“那赎金……”
“能得您青睐已经是他的荣耀了。”县令望着他,目光意外地沉重,“日后这孩子就托付给您了。”
有些奇怪。韩祺心中微恙,却没表现出来,客气道:“言重了。”
他回头想要拉起周憨儿,却发现周憨儿的神色非常严峻,大大的眼睛阴沉沉地盯着县令,真像条养不熟的狼崽一样,对这位赦了他贱籍的恩人毫无感激之色。
“身契呢?”周憨儿问。
“家生子,没有身契。”县令顿了顿,“放心,我既说了,就不会反悔。”
周憨儿死盯着他:“我要身契,没有身契就写一份脱籍文书给我或是其他什么文书,写我与你,与这县令府毫不相干。”
“你!”县令面露怒色,但鉴于外人在,他没好意思发出来,“我说没有就是没有,老夫一个县令,会哄你一个少年吗?”
韩祺抬手在还要回嘴的周憨儿肩膀上拍了拍:“不要无理。”
他从袖兜里拿出一锭银子放在了马厩的粗木栏杆上:“不好白拿县令一位小厮,这就是赎金了。”
那银子上有暗符,在县令府内任何人拿起的时候,身契自会灰飞烟灭。
“那韩某就告辞了。”韩祺向县令施抱拳礼,转身问身后的周憨儿,“你自己能走吗?”
周憨儿被韩祺随随便便就扔掉一锭银子买他这件事吓蒙了,好一会才反应过来:“你怎么……”
“能走吗?”韩祺又问。
周憨儿看看他,又看看那银子,糟心地出了口气,慢慢地迈出左腿,还没落地,钻心的痛就从后腰蔓延开来。
“嘶……”周憨儿身体一晃,被韩祺伸手接住了。
被狼啸鞭招呼了这么半天,还能站起来就已经很可以了。韩祺没多想,把人抱起来,回头说了句“告辞”,便大步生风地离开了县令府。
这时,在谁都没有注意的大氅之下,周憨儿的衣服里,那个一直黏在他身上的黄色符咒倏地凭空碎成了一把粉末,原地消失了。
县郊的溪边,老道人手中鱼竿微微一抖,似乎感应到了什么,不动声色地叹了口气:“可惜了。”
*
周憨儿做梦都没想过自己能活着离开县令府。
他勾着韩祺的脖子,被人一路抱着回到了客栈。掌柜正要打烊,见人一愣:“呦,少爷这是怎么弄了一身血。”
居然被叫少爷。
周憨儿简直羞得不敢抬头,往韩祺脖子里钻了钻。
“劳驾再给我个客房,和我那间离得近些。”韩祺风度翩翩地说完,觉察到怀里人的动作,嘶了一声,“你做什么?拿我搓澡呢?”
周憨儿低低地笑起来,几乎停不下来。
等到韩祺把人抱到房间,周憨儿还在笑。韩祺轻拿轻放地把他放到整洁的塌上,直起身叉腰看着他:“有这么开心?”
开心!简直开心死了!
周憨儿顶着一脸花里胡哨的血迹看着韩祺笑不停,眼里映着烛火的光。
“行吧,你笑吧,小傻子。”韩祺“嘁”了一声,不由自主地随着他笑了,解开一直裹在周憨儿身上的大氅,“衣服脱了,我给你……周憨儿,你怎么还偷东西了!”
韩祺的语气忽而严厉,因为发现周憨儿胸前搭着一条马鞭。
狼啸鞭?
一看到它,周憨儿的脊背就火辣辣地疼起来。
“你不会是因为偷东西才挨的打吧!”韩祺站直身,往后退了两步,两人之间泾渭分明地出现了几块地砖,“我以为你挨打是因为晚归才帮你的!”
“我没偷东西。”周憨儿忙把狼啸鞭扔到了地上,动作太急扯到伤口,他猛吸了两口气忍过痛劲才开口解释,“我真没!我怎么可能偷它!”
韩祺没说话。
周憨儿心里一时又急又痛,他可以被少爷和王掌事扣满屎盆子,但绝不希望韩祺误会他半分。
他咬牙站起身,一步一挪地捡起落在地上的狼啸鞭双手举到韩祺面前,看着对方的眼睛说:“我虽然没读过书,但‘勿以恶小而为之的道理’我是懂的。你放心,若我真偷了东西,你用这鞭子抽死我,我绝不躲。”
这几步周憨儿走得实在是吃力,后背火辣辣的疼,每一步都像是要把后背的皮撕烂了,说话时嘴唇都在发抖。
仰视韩祺的目光却坚定到仿佛用尽了全身的力气。
韩祺的神色立刻犹豫了,拿起鞭子从窗户里扔了出去,鞭子扑通一声落到了客栈背后的河里:“乱动什么!趴回去,我给你上药。”
周憨儿站着没动:“我真没有。韩祺,我绝不会对你说假话。”
“知道了,”韩祺握住他手肘,“回床上去。”
药是韩祺自己去山上采的,他马马虎虎的医术师承云游时遇见的某位丹修,因此会治疗寻常病症,也会自己配药。
韩祺配药讲究个望闻雅致,即看起来得雅观,闻起来得清雅,药效还要快。
至于使用者感受如何,凭他有限的医术是没余地考虑了。
木香味的药粉落在身上,像在伤口上洒了把椒盐。
周憨儿浑身一抖,被韩祺一把按住:“别动,忍着点。”
“你是不是……”周憨儿很慢很慢地呼气镇痛,“错拿成辣椒面了。”
“你当你是烤串啊!”被人当面质疑,韩祺脸上挂不住地开始胡扯,“什么药不痛?想不痛就别受伤。”
周憨儿感觉这句话有点不对劲,但他失血过多还疼痛过度,一时脑壳空白,愣是没想起来到底哪里不对劲,只能认命地趴了回去。
虽然韩祺嘴比鸭子硬,动作却很有良心,他用沾着温水的锦帕轻柔仔细地擦拭着周憨儿血迹斑驳的伤口,小心翼翼地问:“疼吗?”
周憨儿咬着牙摇摇头,半晌回道:“韩祺,谢谢你。”
“呦,你还知道谢我?”韩祺逗他,“怎么谢?”
“我不知道。”周憨儿盯着床头上的雕花,那样子精美繁复的他见都没见过,“但总有一天我会想出来的。”
“行吧,”韩祺没把他的话当回事,“等你功成名就那天记得来拜我。”
周憨儿:“你今天是怎么找到我的?”
“用追踪符问了条流浪狗,带着我找到你那衣服了。”
周憨儿一愣,猛然想起自己那宝贝棉衣还在县令府外的树上,顿时急了,一撑胳膊要起身:“衣服!嘶……”
“你这孩子怎么恁不听话,让你别动,正上药呢。”韩祺又他按回去,“衣服再买就是了。绑树上……真亏你想的出来,那鸟都孵出小鸡了。”
那么好的衣服,棉花厚实蓬松,长短还正好,他只穿了一个时辰不到,怎么就被鸟占了呢?
“鸟孵不出鸡啊,少爷。”周憨儿趴在床上心疼了半晌的衣服,决定天亮了就去把衣服拿回来,“我还不知道你是哪家的少爷?以后我们要去你家吗?”
韩祺上药的手顿了顿:“我们?”
周憨儿立刻从这两个字里听出了别样的意思,他猛地回过头,动作牵扯到后背的皮肤,血一下渗出来。
但这回他竟然毫无表情,只定定地看着韩祺。
难道不是“我们”?
“可以了。”韩祺收起药,偏头避开周憨儿的目光,“你应该看出来了,我是个修士,处所不定的。你正是读书识字的年纪,你……咳,你有没有什么亲戚?我可以送你盘缠回家去。”
他越说声音越小。
方才县令夫人提过的,周憨儿是家生子。
怕是没有其他亲戚了吧。
可是平心而论,韩祺独行惯了,信奉君子之交淡如水,即使本性乐善好施,也没善到愿意带一个小孩上路。
床榻上的周憨儿把头低下去,很轻地说:“你说我们有眼缘的。”
“所以赎你出来了嘛。”韩祺心虚地笑了笑,掩盖似的咳了声,“没事,我等你好了再走,也不急这么一两天。”
以周憨儿的性格,如果韩祺确切地说了不,他是不会死缠烂打惹人烦的。
太不体面了。
虽然他在韩祺面前从没体面过。
可是,一两天……
他就只能再和韩祺待一两天了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