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仍然偶尔能看到段荣，他会一单结束后找我或是一起吃饭，或是唠几句，有一种好兄弟的既视感。

每次和他在一起，我总有一种混合担任了好兄弟，情人，正牌女朋友，妻子，线人，万能的商人NPC，靠谱的搭档，女儿，慈母……

感觉很离奇。

阿六最开始看到他，还和他打了一架，从此两个人就开始不对付，段荣经常偷偷摸摸地和我告小状。

比如我让阿六戒烟，规定他一周抽烟的次数，每次比上一周少一点，控制着让他彻底戒了。

他一直很沉默，在那里凶神恶煞地舞着刀我也没给他，但他自己的钱，我也没有特地去盘查去向。我以为他会慢慢戒掉的。

然而段荣在那里若无其事地提起，“阿六戒得狠了吧，多少送一送，刚才还看到他在外面吸大烟呢……”

哦。我明白了。

阿六正巧进来，直接和我对视，我难得地在他的脸上看到了堪称空白的表情。

“……你不管管？”段荣不怀好意地补充道。

“不管，”我说，“好言难劝该死的鬼。”

我连着一周都没理阿六。

阿六可能也是心慌，每天几乎寸步不离地跟着我，我不耐烦地让他去看大门去，他就站那里不动，石头一样立在那里。

我冷冷地说，“你要是不听我话，那就赶紧走，我这里不留不听我话的人。”

于是阿六去看大门了。

垂着头，有些卑微的样子。

世兰劝我别生气，说男人都这样，我说，“我没生气，我自以为是地带他回来那天就做好了他是个白眼狼的准备。

很多时候，即便所有的付出都打了水漂也是正常的事，付出便有收获才是不可思议。只是我以为我们是双向的，我真的会收获一个伙计而已。”

我回头就给我特地给他买的一堆中药打包，直接塞给了他。都是用来帮他戒鸦片的，我觉得我也算仁至义尽。

阿六冲我跪下，没有动，把刀递给我，颇有些任刀任剐的意味。

他的样子看得我心烦。我不喜欢跪礼，他是知道的。

跪礼就像是一条巨大的鸿沟，鲜明地隔在我和这个时代中间，提醒着我自己的归属。

试想我动不动就对别人跪下，把尊严跪在膝下，把头低进尘埃……我杀人的心都有了。恩情，有求于人，表达尊敬……什么行动报答不好，非要作践自己干什么。

但看他们总是想跪，仿佛头顶上压着抬不起头的大山——它叫礼。

我忽然释怀了，躲过他的跪礼，蹲在旁边和他平视，“阿六，你想说什么吗？”

“我错了，”他说，“……你会赶我走吗？”

“我本来也没打算赶你走，”我神情平静，“我只是放弃了监督你戒烟而已，我觉得我管得太多了。”

“……没有，”他的声音是许久不开口的哑，慢慢地恢复了原本的光彩，“你会继续管我吗？”

“不会。”

我说，“这是我告诉你的第一件事，错过就是错过，人必须要为所有的选择付出代价。这些中药你拿去，你可以自己管理自己，按照我给你定的指标继续戒烟。”

阿六看起来有些茫然，“你还是在生气。”

“我其实没有生气，”我重复，说着阿六听不大明白的话，“因为一切都是你的选择，你有权利做出任何选择，我本身没有任何彻底干涉你的选择的权利。”

“我的权力是你给出的，你用这个交换了我的付出，我们是平等的，”我说，“你不要跪我。”

阿六大概是明白了我认真的表情，站了起来，他高了我一个头，低着头看我，我继续说，“因为这种交换，我们之间有了一个默认的约定，就是你按照这个做，我给你你交换的东西，我以为我们已经达成了共识……然而你违约了。”

“我会觉得我的付出浪费了，被你轻视了，所以不想理你，”我摸摸他的头，“但我也没有和你讲清楚，你本来就不适应默认的规则，这对你不公平，我也有错。”

阿六弯下腰，方便我伸手，像一只乖巧的大狗，什么都不懂，但是会认真地扑向你。

然而五月很快就到来了，我直接抛下了阿六，直到八月份才回来，拜访完红官后，第二个去的不是书店，是典当铺老板家。

典当铺老板，我眼里的万能商人NPC，他简直像小叮当，什么东西都有。

典当铺老板姓解，家中有个儿子，比算命摊老先生旁边的少年还小，经常领我去家中的库房，也算混个脸熟。老板显然是个有钱人，什么库房里没有的东西都收，五花八门的，当地人有什么新东西，都会去他那里晃悠一圈看看收不收，因此里面的东西多的很，甚至不同花色的手帕都收集了几十种，简直是我梦想中的收藏室，我们两个臭味相投一拍即合，互相引为知己……

于是我让解九叫我姨。

解九：“……”

他看着我，稚嫩青涩的脸上没有太多表情，温顺地叫我，“苏姐姐。”

表情乖得很，然后阳奉阴违。

我凝视着他，第一次这么希望自己长辈分。

这以后的九门，我的最高位分可能就看他了，到时候他兄弟不也得跟着叫我姨？我在那里琢磨，是不是以后我也可以一拍大腿，来一句“这孩子从小就心思深”了。

于是我坚定地说，“叫姨。”

他无奈地叹了口气，有些纵容的味道，“苏姐姐。”

我为了我莫须有的辈分，坚持不懈，持之以恒，张口就诌，“别看我长得年轻，其实今年我二十了。叫姨！”

解九：“……”

解九厚着脸皮，特别淡定地转身对着刚好路过的掌事叫了一声“姨。”

我给他的脸掰过来，掐住少年脸上很青春的肌肉蛋白，表情愈发不善，“叫姨。”

他叹了口气，哄我，“苏姐姐，别闹。”

半大的小子装什么成熟呢！我差点翻了个白眼，段荣我可以理解一下，毕竟儿子太呆了，他还真挺有用。但一个毛头小子，用这种纵容的，包容的目光看着我——纵容是什么？

我被人追求过，被人刻意撩过，见过的情话多了去了，一些东西我再清楚不过——纵容是暧昧的前兆。是一方对另一方的包容与靠近，是弥补，俯视，裹着蜜的诱惑，彰显自己的强大，求偶的讯号。

小小年纪，他还真敢想。我被气笑了。

我神情淡下来，有些意兴阑珊，“随便你。”随便寻了个由头就走。

没走几步，手腕就被拉住了，他的体温要比我的高，仿佛身躯里有炙热不断的热情，他拉住我，并没有说话。我回身望去，看见少年有些无措的脸，他似是有些难堪，半晌，才极小声地唤了一声“姨”。

我依旧冷着脸，挣开他的手，“你年纪还小，可能分不清一些感情，这是正常的……”我说，“这些东西，你以后总会明白，但现在，你还是个孩子，不要想太多。”

妻妾成群的解九爷，我实在是不敢沾边儿。

他的脸有些苍白，在绿色的树荫下呈现出一种透明来，我把他和水母莫名其妙地联系在一起，又冷漠地觉得男人并没有水母可爱。

“所以你不会来这里了，”他没有表情，或许语气算得上伤感，“或许我们再也不会见面。”

他凝望着我，忽然露出苦笑来，“你为什么讨厌我？我明明什么也没做。”

在这一瞬间，我意识到，我隔着厚厚的时光，拒绝着印象里的影子，伤害的是一颗相似却稚嫩的心。

我感到抱歉，但是铁石心肠，“世上多少没有道理的事，不过一个眼缘，你有光明的未来，不必把心思花在我身上。”

我觉得我的行为很是妥帖，正常情况下，一个现代的女性长辈，面对未成年青春期男性朦胧的情感的拒绝与引导，我已经做到了。然后当机立断，迅速远离，不留幻想，慢慢他就会明白了。

多年以后，还能互相笑着点头，打个招呼，这不就挺好？

“苏姐姐……苏迩，”他叫，轻轻地，像是诗里的哀鸿，哀哀地叫我，眼睛像是黑色的玉石，淡淡地映着光。

“你觉得我不成熟，是不是？”

这苗头，看来是死不悔改。

“不，你只是不在我的择偶范围里。”我话说的很死。

解九不说话了，看着我，表情有些倔强，“为什么不行？我们只差了四岁，四年而已。”

我也叹气，想和他掰扯清楚，“你喜欢我什么呢？你那真是喜欢吗？而且，要知道爱情是一种赌博，你要有血本无归的觉悟，和求而不得的准备……你连我喜欢什么，讨厌什么都不知道，不知道我的经历性情，家世情况……”

然而他却看起来有些凄凉，无法忍受一样打断我，“我知道你喜欢吃糖，喜欢甜食，喜欢新奇古怪的东西，漂亮的衣服，尤其喜欢旗袍，喜欢素色，喜欢银饰，喜欢玉镯子……”

“苏尔，你太傲慢了，”他说，“你也是什么都不知道的那个。”

“归根到底，你只是不喜欢我，若是你喜欢，你也会告诉我你的家世，童年，经历……”

他的眼里有团倔强的火，烧着破碎的光，粼粼地照在我的倒影上。

我真的有些怔住了。

是了。

我也是不知道爱是什么的人。

又是以什么身份来指点他呢？

楚子航。我绝望地想，我快被爱折磨得碎掉了。

我不记得自己是怎么走出来的了，只记得院子里是秋天，花瓣落在地上，像是生命里的一层灰烬，慢慢地堆积起来，迟早有一天，会堆成花原本的形状，它的死亡与苦痛就在这里。

在这一层一层的灰烬里。

这章是冷漠无情的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