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和掘地搭子属实有点缘分，经常看到他在城里某个角落坐着，抱着把刀，脏兮兮的，像个乞丐。

在某次我意识到他一直没有吃东西后，就开始忧心忡忡地给他带饭，靠着带饭的交情，我终于知道他叫阿六。

想多了，不是他自己说的，是别人叫他“阿六”。

我当时扭过头来，一脸震惊地谴责他，指着自己，“我给你带这么久的饭，你都不告诉我名字，还能不能处了！”

阿六沉默地看着我，动了动，终于开口，那是有些粗粝的声音，教人想起黄土高原皲裂的土地来，他说，“我没有名字。”

我面无表情，瞪他，“别人叫你阿六，已经给你名字了。”

“那你也可以给我名字。”他说。

我挫败了，就地取材，“行，你叫阿六。”

他注视着我，一双眼睛空茫又沉默，点点头，“好，我是阿六。”

不知怎么的，我忽然心软了下来，问他，“你要不要和我走，虽然我钱不多，但也会发你工钱的。”

阿六是个爽快人，沉默地抱着刀，和我回到了聚秀阁。

我下楼雇了一个男的帮阿六清洗身体，收拾东西，和买衣服。

有钱就是爽。

阿六很听我的话，让我有种家里儿子又乖又听话的自豪感，还去和红官炫耀。

红官开始时没什么表示，和阿六过了几招后，忍不住称赞阿六的身手，夸我捡到宝了。

我洋洋得意，是吧是吧。

红官笑，让我留下来吃饭，我正好也和班主分享了好消息，班主笑眯眯地看着我手舞足蹈地表演，偶尔还用嘴“唰唰唰”地配音，笑得我有些不好意思，可是他好帅啊，会武功就是很帅嘛。

红官忍不住扶额。

但没关系，班主很爱看，听我说红官也夸了后，还有些惊讶，也称赞，我这儿子心高气傲，能让他称赞，必然是不同凡响，小兄弟身手了得啊。

我骄傲地点头，一副有荣与焉的样子。

几个人都笑，空气中一时充满了快活的气息。

阿六虽然沉默的像个影子，但也是会笑的。

晚上回去的时候，我玩心大起，故意让他又在前面，踩着他的影子，阿六瞥了我一眼，没去计较。

我缠着他，“你笑笑嘛，人要多笑，才会有好运气啊。”

他没搭理我。

我自顾自地往下说，“这不是，你一直不笑，好运气才来的这么慢，现在才遇上我嘛。”

阿六扯了一下嘴角。

我：“……”

我安慰他，中途还嘴瓢了一下，“咱们不笑也可以，好好收拾了也是一个颓废风帅大叔，不是，颓废风帅哥。”

阿六：“……”

阿六太过沉默，要不是那麻木的眼神，我说不定还会疑心他在心里吐槽我。

某一次去找红官，想让他帮忙找人给聚秀阁的姑娘们出个考卷，再找几个老师——现在的老师是书店老板友情兼职的，当然我也给了钱，我上课更多的是和她们漫无边际的聊天，给她们讲一些她们不知道的故事。

聚秀阁的姑娘们毕竟也要吃饭，也要赚钱，我不可能一直养着她们，再说待的久了也不免人心浮动。

我说，我就留你们三个月，三个月后，你们自行解决去处。

可以留下来，我会把聚秀阁改成酒楼，可以重拾伙计，去别的妓院，也可以从良，可以去投奔以前的恩客。

姑娘们沉默着，捏着手帕互相看，眉眼一触又分开。

帕子上或是绣着含苞的花，绣着兰草，素白的一角颤颤巍巍地摇晃着，有一种俊丽的风流在。

里面的姑娘真的是会很多的手艺，尤其在伺候人这方面，这不免让我觉得有些悲哀。

有一个给我弹琴的姑娘很漂亮，有一张清愁的脸，名字叫世兰，笑起来也轻轻地掩着唇，然而笑过之后，在素色的悲戚中，仿佛有拘束衣般的罪恶。

“你叫什么名字？”我问。

“世兰。”

“没有姓吗？”

“……原是有的。”她说，眼睛里有秋天的天空，明静的蓝与孤身的雁，她笑了一下，又垂下头颅，温顺地露出一截颈来，仿佛抬起头来是怎样的冒犯，于是深深地低下眉，要把身躯矮进尘埃里去。

“奴这样的身份，承了哪家的姓，哪家是要蒙羞的。”

她轻轻地说，有一种淡然的酸楚。

我听明白了，世兰原本也是大户人家出身，然而遭遇了意外，流落到这里，曾经的家族保有一种严肃的矜持，认为她流落花柳之地使家族蒙羞，显然她自己也是这样认为的。

现代人看不得这个，看得我心气不顺。但再问下去，多少失了人与人之间的距离感，反倒不美，于是我换个话题问，“你喜欢弹琴吗？”

世兰有些吃惊地看着我，大概从未有人问过她这个问题，人人都知道她会弹琴，会欣赏她的琴音，会称赞她的才情，仿佛弹琴就是她价值的一部分，是固定的，绑缚的，流于骨血的标签，深深地嵌进她的骨骼中，将她的脸都模糊了，没有任何女人胆敢撕去它，撕去它，和撕去自己的骨头有什么区别呢？

“这可是奴安身立命的手艺。”她莞尔一笑，并没有直面我，一张脸刻进光影里，在袅袅的香气里，保有一种为人称道的风雅与美丽。

从此我听着她的琴，总有一种声嘶力竭的精卫之感，罪恶在里面燃烧，振动，在音阶里淋漓出来。

红珠是一个孤儿，脸的棱角有些方正，穿着粉色的袄裙，桃红的马甲，神似武侠片里的姑娘，即使是嗔怪也有少女鲜活的娇俏。

她爱穿粉嫩些的色，常让我想起金庸古龙里活泼可爱的少女，很机灵地叫我姐姐。

任秀芹是少有的有姓的人，即便在这里基本不用，也没有意义，她是个有些冷漠清醒的人，言语颇有些泼辣的狠意，人前人后两张脸，嘲弄着恩客的虚伪与玩弄的宠爱。最开始对我也是冷眼看着，后来才慢慢缓和下脸来。

不过最让我印象深刻的是方敏仪，这个姑娘并不算太美，秀芹美艳灼人，妩媚多姿，世兰清愁素雅，才情卓然，红珠娇俏鲜活，天真可爱……简直是为男人量身打造的女性模板，极具代表性，仿佛全天下的女性都可以分在这几类中。她们的灵魂与个性也如同被套在模具中的西瓜，只能按照固定方向生长，仿佛这样才是一个合格的，足以诱惑男子的女人。

方敏仪是如何让我觉得不同的——她主动和我说，她要去别的妓院，继续干这皮肉生意。

我有些惊讶，问她，“你确定吗？”

她长得只是清秀，清秀，清秀——清丽秀气，嘴角有三颗小痣，靠在酒窝上，一双眼睛格外有神，会说话一样。

她深深地跪下，冲我叩首。

“姑娘心善，愿意给我们另外的出路……只是敏仪心有不甘，想要攀龙附凤，一飞冲天，对不起姑娘一番心意。”

我赶紧给她扶起来，笑着安慰她，生怕她觉得自己轻贱，“怎么会？”

“女人利用自己的美色，就被称为妖妇，妖女，而男性享受自己的美色带来的福利，却是洋洋自得，成为美谈……世上怎么会有这么荒谬的事。”

“在这样的世道，你有勇气，有魄力，有野心，”我说，“你该是自己的英雄才是。”

“女性不该因自己的野心，欲望，攻击性为耻，该像那些男人一样，视为理所当然，都是人，又有什么不一样？他们不比你高贵，你才是最高贵的那个。”

她有些发怔，冲我行了一个礼，眼里闪过泪光，“敏仪多谢姑娘教诲。”

我摸摸她的头，问她，“你还要不要继续听课，还是现在就走？”

“现在就走吧，”敏仪说，“姑娘的话太美，听多了心也飞了就不好了，我这样的路，混沌着，麻木些，反而更舒服一点。”

敏仪是个勇敢的好姑娘，我想我会记得她很久，记得有个姑娘也有着野草般的生命力，孤注一掷的赌劲，在男权社会里慢慢拨去阴影的清醒头脑。

她很优秀，至少一定比现在的很多男性要强，可这样的姑娘，这样的姑娘却要背着对妓女的轻视，即便这种罪恶是他们造成的……

靠。

我骂了一声，有一段时间里看哪个男的都不顺眼，不冷不热的，少了一些笑脸。

可能也就阿六还不知所谓毫无知觉地跟着我，也可能是不在意。他常常是在门口一呆一整天，偶尔也会一整天都不回来，我就他干活就给他饭，颇有几分散养的意味。

说我是发善心多少有些偏颇，我纯粹是看上了他挥刀把一颗豆子劈成两半的神采，那一瞬的寒光晃了我的眼，颇有些石破天惊的感觉。

就像外行人总会为花哨的表演迷了眼，蝴蝶一样陷进蜘蛛的迷梦中……请允许我这样悲观地作比喻，因为我确实让他耍两下子给姑娘们表演来着。

让我感觉阿六就是那个有着惊天才华的贾谊，我是那个让他怀才不遇，一心讨好美人的昏君，在那里“可怜夜半虚前席，不问苍生问鬼神”。

但当姑娘们都兴高采烈地望着你，叽叽喳喳的雀鸟一样挽着手笑，那即使兴奋也勉力自持，不失仪态的姿态，谁能忍心呢？我又理直气壮起来。

本来想攒一攒放出来的，结果最近评论区好活跃，我没忍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