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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6章 克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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初弦的第一站,位于地铁将行二十八分钟后的市图书馆。

她在路上提前问过贺清越的身份证,在线上做了临时预约。

他负手跟在初弦身后,闲庭信步,活像个大驾光临的巡视领导。过扫描仪时,还被好几个路过的牵着小孩儿的家长误会成拍戏的明星。

初弦把身份证还给他,贺清越侧身站在门前,大片温暖和煦的晨光堪堪停在他身侧,描出清正孤标的侧脸,鼻梁高挺,眉骨深邃。

于千万人中低眉望过来一瞥,唇角略弯,眸光专注地看她。

耳尖又有热意,初弦嘀咕了句听不清的“男妖精”,开始没话找话:“贺先生比我大好多。”

贺清越单手按了下她脑袋,小姑娘发质柔软,不知她用的哪款护发精油,指尖残留清甜果香。

“是么?”

语调懒洋洋的,垂在身侧的两只手若有若无地蹭过,初弦犹如浑身过电,五指不自然地伸张两下,欲盖弥彰地拽住挎包粉米色的肩带。

她鼓鼓两颊,像个粉堆玉砌的糯米团子,团子走路只敢看地上,幸而贺清越捉她手腕停了一下,才没撞上正欣赏玻璃展柜大家书法的学生。

“大我十二岁呢。”

贺清越没松手,他的掌心温暖而干燥,手指修而腕骨凌厉,那枚价格不菲的卡罗素折出浅金色的光圈。

手指下落,介于她手腕和掌心的位置,像牵,又不完全。

她脚步懵懵,抬手指了一个方向,贺清越绕过拐角,上了观光电梯,白皙单薄的眼皮虚虚垂着,眸光映出一截雪塑似的皓腕,修建齐整的指端按下数字。

玻璃镜面一览无余,观光电梯缓缓上升,初弦在不够清晰的倒影里看见他微微俯身,抬手别过她耳边松软的发。

“初弦,大你十二岁有什么不好?比你多吃十二年的苦,也比你多走十二年的错路,你在我这里,永远有余地,永远有选择。”

空间密闭,低缓声线沉静温和,字音推撞着字音,是一种不疾不徐的口吻,却像一双稳而有力的双手,拖着她的神思往深不见底的阒夜之地陷落。

——肯定会摔得很疼。

意识到自己没有在下坠的时刻,初弦撞入他幽深瞳底,想说的话,如一支被掐住了翼尖的蝴蝶,在他布下的温柔网里,动弹不得。

檀粉的唇瓣动了动,正逢电梯门左右打开,年轻母亲手里牵一个,怀里抱一个,身后还跟着一个。

截断的话咽在唇齿间不上不下,想要再续上什么,却觉得失了那个合适的时机和场景。

初弦慢慢别过脸,那一刻,她遗憾得那么真实。真实到她不知道这份遗憾从何而来。

长廊空荡,冷气开得很足,隐约听见透过话筒传来的声音,初弦驾轻就熟地走到某间公共阶梯教室,从后门绕进去,选择最靠里的两个并排位置。

贺清越一点点松开手指,初弦察觉他的动作,脑海里有根筋忽然搭错了线,她反扣住贺清越手指,借着前座猩红椅背作为遮挡,小心翼翼地说:

“贺先生,您还吃过苦吗?”

盈软尾音藏着显而易见的惊惑,初弦双手扶着椅背,歪着脑袋眨眼:“我以为资本家只会让打工人吃苦。”

“......”

呵。

贺清越凉凉笑了声,终于伸手,看上去恶狠狠但根本没舍得用力地揪了一把他惦记许久的软乎脸蛋。

“总算说出你的心里话了。”

贺清越不松手,她拧着眉,不敢乱动,贺清越目露威胁,前倾探身,低头迁就她,唇边要笑不笑。

“初弦,坦白从宽,你是不是一直拿无良资本主义的眼光看待我?”

拇指微微用力,她吃痛地唔了声,那一双莹润晶亮的目,泛起温热委屈的水光。

初弦不敢高声喧哗,忍着小猫似的哼唧,她两只手握住贺清越手腕,掌心磕着卡罗素做工精湛的表面。

她求饶,落在他眼底,分明是乖巧的撒娇。

他当然知道她为什么说这句话。还不是为着电梯间,他那一句使她分寸大乱的“十之八|九”。

大概是遇到了克星。

贺清越难得无力地想:真是败给她了。

初弦终于得喘一口劫后余生的气,她揉揉泛红脸颊,要多委屈就有多委屈地扁嘴。

“其实您在我心里真的挺好的。”

她小小声地嘀咕,包包里翻出一本巴掌大的活页本和一只各种文具店都有得卖的水性笔。

打开本子,随着话筒传遍教室的立体声音,她飞快地记下几个至关重要的小点,草草用横线拉开一副思维导图,初弦顿了顿笔尖,洁净纸张晕开一记墨点。

笔盖反扣着,她睨过眼,担心影响老师上课,她身体往贺清越身侧靠,几乎是亲昵无间的贴耳细语。

拇指捏着食指,向他比出一条肉眼难辨的细缝,初弦轻声说:“大概——就那么好吧。”

只要习惯她那异于常人的脑回路后,贺清越已经很难再被初弦的语出惊人给气到,他闲闲倚着,点头,坦然地认了。

“还行,至少不是负分。”

今天市图书馆有一场关于古汉语科普的讲座,讲师是初弦读研时的直系老师,姓何,是位个子不高但喜欢穿长衫的小老头。

听了十来分钟,不安分的肘弯越过扶手划定的“楚河汉界”,初弦翻了一页纸,在背面笔走龙蛇地写一行字。

“会不会觉得无聊?”

现代汉语尚且令人昏昏欲睡,更何况是更加晦涩难懂的古汉语,初弦见他从坐下开始,不光是手机没拿出来过,就连撑着小桌板支颐的动作与十几分钟前没有任何分别。

他偏头,深色目光掠过小姑娘轻颤的睫毛,片刻,伸手拿过她的纸笔,也学着她写:

——你会觉得无聊吗?

——我是学这个专业的怎么会觉得无聊。你呢,如果无聊的话,可以出去抽支烟,出门往左走有露天休息室。

他指尖转笔,动作和转打火机相差无几,迟迟没有回话,似乎在思考。

初弦还在看他。

女孩子的目光干净纯澈,往前翻一页,她的笔记细心认真,字写得尤其漂亮。

这姑娘,是有一身凌霜傲骨。

何老已经讲到东汉末年,烽火狼烟,刀光剑影,人很难活着,文字亦然。

思绪一时下沉,重新翻了一页新的纸,转着笔尖。

——不会无聊。想更多地了解你的生活,你说你正在一个字一个字地救出自己,我想,有没有一天可能......

初弦看着他递回来的本子,劲骨丰肌的一行字,后半程,没再听进何老师的任何一句话,陷入一片冰天雪地般的空茫。

因为后面有笔锋凌厉划掉的一句话。

贺清越说:“可能你会在某些极偶尔的时刻,试着依赖我。”

大概是觉得矫情,又或许是他的心事实在昭然若揭。

讲座结束,听讲的人陆陆续续离开教室,她坐在原地,手里还攥着那页纸。

有人用手背碰了碰她的脸,指间没有焦油与尼古丁的辛辣气息,他如实质的目光,沉甸甸地,如枯枝承不住的薄雪,漫无边际地坠落。

初弦如梦初醒,往后一避,脚步匆匆,丢了句“我去和老师打声招呼”,背影写满招架不住的慌乱。

小跑过间距奇长的阶梯,贺清越叹息笑了笑,认命地替她收拾散落的水笔和笔记本,刚起身,两个手挽手的年轻女孩子站在他身后,一个推一个搡,梳齐刘海的那个壮着胆子开口。

“你好......”她磕磕碰碰地说,面颊通红,挽着朋友的手紧紧攥在一起:“请问,你有没有女朋友,如果没有的话,我们可以、可以交换一下联系方式吗?”

说完,期期艾艾地抬头,等他的宣判。

“抱歉。”和她们料想的一样,能生一副清冷矜贵模样的男人,声音也一定好听:“我在等我的......”

无名无姓,目光落在正慢慢吞吞收拾自己教具的何老师,在他身边,站了个女孩子,没见全貌,但凭一张侧脸,也足以想象这两人有多么登对。

两个女孩子露出失望神色,其中一个人走到门口了还在频频回头。

贺清越有条不紊地从最后一排走到讲台,何老师一抬眼,意外道:“清越?”

初弦诧异回眸,他认识许教授已经足够令她不可思议了,怎么连深居简出的何老师也认识?

他站在初弦身侧,彬彬有礼地微笑:“何老师,许久不见,身体还好吗?”

“好得很。”

何老师不比初弦少的疑惑目光在两人之间梭巡一会儿,意外道:“你和我学生认识?”

还在学校的时候,何老师很看重初弦,这个小老头是典型的面冷心热,知道初弦母亲早逝,逢年过节总臭着一张脸借口“吃不完、放不下、塞太满”,把一堆年货扔给初弦。

作为当年那届唯一的古汉语翻译研究生,老师向来将这个孩子看作古汉语的门面和“团宠”。

在长辈面前,他很好地收敛自己锋芒,微微笑答:“何老师,初弦念书时承蒙您的提携和关怀。”

何教授是个老学究却不迂腐,眼光转两圈,咂摸过来,露出心满意足的笑容。

“哎呀原来你们是这......”

他抱起厚重的工具书,鼻梁上的圆框眼镜下落一点,示意二人跟着他一块儿往外走:“挺好的。我这学生性格好,想来你们相处应该不会有太大的摩擦。清越啊,你听老师一句话,初弦还年轻,难免有些小孩儿心性,你年长她几岁,凡事多让着她一些。这两个人共同生活呢,不必事事争对错争高低,你们是过日子,不是搞辩论。”

一番高谈阔论,直接把初弦给阔懵了,一直到贺清越礼貌客气地和何老师说“再见”,她目送何老师的背影,后知后觉地问:“贺先生还认识何老师?”

“嗯。”

知道怎么来怎么回,他干脆省略征询,带着她往市图书馆的地铁口走去。

“早几年给南大捐过一栋楼,那时候认识的何正元老师。”

“一、一栋楼?!”

一栋楼的概念已经远远超过了贫穷打工人的金钱范畴,初弦回想自己的读书生涯,似乎、可能、好像真的有那么一栋凭空拔地而起的楼。

一片枯叶跌跌撞撞地乘着风落下来,初弦皱皱鼻尖,不确定地问:“难道是笃行楼?当时听说是哪位声势浩大的资本家捐献的?”

声势浩大......怎么这姑娘的用词总那么可爱。

“可能是吧。名字不是我取的。”

“......”她埋着脸,含糊不清地咕哝,他轻笑一声,一手收拢在很有绅士品格的风衣中,指端只触到柔软布料。

口袋空空,应有的车钥匙和打火机都在初弦手中。

护她在人行道的另只手稍稍抬起,猝不及防地,贴上那一截比雪更白的嫩颈。

小姑娘登时折颈,惊愕地瞪向罪魁祸首,罪魁祸首顶着一张嚯嚯小姑娘的帅脸,唇边似有隐忍不发的笑意。

“贺先生!”

贺清越清了下稍哑喉音,垂眸,闷出的笑声冷淡而勾人。

“你老师说了,凡事要好好沟通,现在我们来沟通一下。”话音一转,温暖指尖又执起她的手腕,踩着滚梯缓缓往下滑,贺清越站定,因为上下斜度的原因,与她平视。

她眸光柔软,眼尾羽睫松墨似地捺了一道,平添几分单纯无辜。

“何老师应该没有说过这句话。”

他风度翩翩地点头,闲闲地反驳:“毛姆没说过的话在你这儿也说过了。所以,下次不要在心里偷偷骂我。”

这是什么无理要求?

她显然费解极了,柔枝嫩条的双眉拧成一个干巴巴的疑惑,贺清越低笑一声,拇指点着她眉心蹙起的纹理,很耐心地顺两下。

“——我意思是,你应该试着来了解我。初弦,我不一定是你想象中的那种人,你为我设立的条框界限,别那么着急套到我身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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