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阳光透过逼仄的窗帘缝隙投射进来，海曼睁开通红的眼皮，看到的只有洗碗池上方，在窗帘间歪歪斜斜的天空。他发觉自己举着一条心形银色吊坠，那条链子在阳光下一闪一闪，有光斑落到厨房污渍厚重的米黄色橱柜上，又溜下来，落到自己脚边。
他的家居拖鞋有些年头了，过分大，一看就是成年人的。不，应该说是他变小了。海曼意识到这一点时，心里升起一种古怪的感觉。是的，自己体内的那个男孩又回来了。
吊坠在半空中翻转时，露出有照片的一面。是扎克利叔叔开怀大笑的模样。但另一面依旧空着。他的小手将吊坠抓回来，重新戴在脖子上，塞进脏兮兮的衣服里悉心收好。
然后他听到了厨房外的争论声。
“……你可以这么固执下去，但是你没法跟周围的邻居和警察解释他的来历。莫尔，我是说，毫无疑问他是你儿子，你的血脉，他不应该就这样莫名其妙成为黑户！你想怎么样，等他长大后，让他去小餐馆跟那些非法移民抢洗盘子的工作吗，老天，我不知道你这么出格！”
是扎克利叔叔。男孩坐直了身子。
“不过是一个孩童而已。我不明白你那么在意干什么，我又没有求你帮忙！他自有用途，科学研究想来需要一些以身犯险的觉悟，我不需要他出去拿个荣誉学位回来。”莫尔年轻的声音里透着些不悦，“说实话，你三番两次地找我聊这个话题，这让我很不爽。”
“上帝啊，你瞅瞅你干了些什么！你还有什么资格不爽？你可是偷偷摸摸搞了个来路不明的女人代孕，还生下了一个孩子！活生生的孩子！”扎克利简直要抓狂，“你知道这意味着什么吗？只要哪天你不在家，某个邻居恰巧路过伸头看了一眼，或者那孩子跑出去，随便跟人说点他的被虐待日常，你就完蛋了！你的项目完蛋了，我们的支持资金完蛋了，一切都完蛋了！”
“所以你有什么真知灼见呢？”莫尔讥讽道。
“让我带他走。”
“什么？”
“让我带他走，”扎克里斩钉截铁地说，“我要去墨尔本做一阵学术交流，我可以想办法把他弄走。你不能再拿他做那些惨无人道的实验了，听着，我要是再看到你给他喂人脑吃，你就等着挨拳头吧！我会昭告全世界你究竟对这个男孩干了些什么！”
“你疯了吗？为什么要插手这件事？”
“是你要疯了，而我是尽我所能保住所有人，包括你！”扎克利大声反驳，“自从尤莱尔走后，你就越来越不正常，我不知道你怎么想的，居然敢擅自拿活人做实验！还是自己的亲生血肉！上帝啊，要是你母亲还活着……”
“没有如果，我答应了她的，她临死前我答应她要把这一切搞清楚，不能再让帕克家族笼罩在这样不详的阴影里！所以哪怕只剩下我一个人，我也要研究下去！”莫尔的声音格外激动。
“我不在乎这些！我不想听你家族的那些血海深仇，那跟我没关系！我的良知告诉我那个孩子是无辜的！你要么让我带他走，要么等我曝光你的行径！反正你留他在身边，我们早晚要完蛋！”
后面的谈话已经对男孩来说没那么重要，他只抓住了那个对他来说最重要的信息——他终于可以离开了！在这方寸的小小天地里，他从记事起就被困住，与他为伴的除了针头就是各种仪器。偶尔几次偷溜出去，他都得到了应有的惩罚，劈头盖脸的一顿殴打。尽管扎克利叔叔这样说着，他从不认为莫尔博士是他真正的父亲。
哪有这样的父亲呢？
正如那个将他生下来却从未见过面的女人，也不能称之为母亲。
他迫不及待地站起身来，偷偷望向外面。正好看到莫尔投过来的眼神。他的眼眸狭长，幽深，是再浓郁不过的夜色。他看向他时，男孩有种自己成为被盯上的猎物的刺痛感。
“我可以把他交给你，前提是——”莫尔顿了顿才回头看向扎克利，“你的洗礼计划，人形尖兵方向，考尔比对此非常感兴趣。你要好好准备，还有，这孩子最要紧的就是大脑，这部分恕我无法给你。”
扎克利的脸上写满了不可置信：“你在开玩笑吧，你要把他的大脑挖出来？”
“现在还不是时候。”莫尔理所当然道，“再等些日子，我跟你说过的，生化材料与机器的终极完美融合，很快就要实现了。”
男孩看着听着眼前这一幕，不知为何，原本天真喜悦的脸上一点点爬上恐惧。他能忍受针扎，抽血，手术，实验，并不代表他愿意被人挖去脑子。电视上说，大脑是人类智力和行为的中心，它控制着人们的思考、行动和感觉。他生来就缺少很多，他无法承受失去更多。
他不由得往后退了一步，撞上身后的高脚凳，发出咯噔一声闷响。
扎克利叔叔回头，看到他，脸色一变。
“该死的，你没说这孩子在家。”
莫尔无所谓地一笑：“除了这儿他还能去哪儿呢？”
男孩鼓起万分勇气，挪到外面，在那个总是让他心怀恐惧的男人面前站定：“请不要挖掉我的脑子，莫尔博士。”
他大大的眼睛里写满无助与悲伤。
“求你了。”
这是一种太过熟悉的感觉。无数次，在实验室，在实验舱里，他从那些实验体不一样的美丽面庞上见过相似的眼神。那些人类对它们的生杀予夺，在顷刻之间就可以定下。然后他们再不看它一眼，无论它如何哀求着想要活下去。
这真是奇怪，连他也是这样，明明知道活着与他来说并没什么好事，不过是无穷无尽地受难罢了，但总是忍不住，期待着、祈求着、祷告着，想要活下去。
失败实验体的生命并不值得惋惜，没有人为之侧目，也不会有人回应。
只有一次例外。
那就是基斯。
当海曼被宣告成为失败实验体的那一刻，他真挚、恐惧、颤抖、绝望、微小的恳求被神明聆听到了——那个叫基斯的神明。
场景似曾相识。
“救救我。”
“唔，你长得有点像我。”路过的研究员身材高挑，形容消瘦，戴着一副金丝框架眼镜，停下脚步打量他一番后如此评价。他的铭牌上写着“基斯”。
“求你了。”
研究员将身体整个转过来，站在他的实验舱面前，用那双不带任何情绪的黑眸看向他。
扎克利叔叔挡在莫尔前面，蹲下身来，用力扽了扽自己灰扑扑的夹克衫，用那双温暖的棕色眼眸望着他。他眼角的细纹依旧像金鱼的尾鳍那样柔软。
两人的身影不知为何，此刻在小小的男孩眼前重合，如此高大，又如此温柔。
自此，他终于不再孤单。自此，不论再难以承受的痛苦，不论再难以接受的结局，他都可以坚持下去。
男孩扬起嘴角，露出灿烂的笑容。
“海曼。”
“海曼。”
他感觉有人将他破碎的身躯小心翼翼地捡起来，动作轻柔又缓慢。在电车嗡嗡的震动声中，他的头被一双手轻轻托住，垫在腿上，有胳膊圈住他的脸，温热的呼吸落在耳畔。
我是独一无二的。
海曼醒来，看到浑身是血的艾伦一脸凝重的模样，一时间还有些没回过神来。但很快他意识到自己还在隐身状态，因此那像块破布似的身体并不会吓到眼前的人类。他索性保持这种一动不动的姿态继续装睡。
“你醒了？”艾伦道，他摸索着找到海曼的嘴唇，然后往上抚摸，直到碰到他的眼皮。
海曼觉得有点痒，眨了眨眼。但比痒更难以忍受的疼痛很快以排山倒海之势袭来，他只好咬紧牙关，没有说话。
“屏幕显示我们还有1小时会到站。”斯隆的声音从驾驶室传来。
“海曼，没有时间了，你记得我们要去干什么吧？”艾伦望着眼前的空气说。
“去找基斯。”
“去拯救基斯。”他纠正道。
“……去拯救基斯。”海曼跟着缓慢重复道。
“但是艾伦，如果基斯早已不在了，怎么办？”不远处的查德突然问。
“那不是我该考虑的事情。是他叫我来的，我想，他总不会无缘无故叫我来，他有他的目的。”艾伦严肃地说。
“你要怎么找？”一个突然插进来的声音令艾伦不由抬起头来，它实在太过于沙哑，像个老旧的破风箱。
安格斯醒来了。很显然他的喉咙还没补好，所以他躺在原处，只是呆愣愣地望着车顶。
“我为什么要告诉你？你难道不会立刻去跟毕琳达通风报信？”艾伦没好气道。
安格斯没有说话，他似乎被车顶迷住了。又过了一阵他才慢吞吞道：“不止我一个……实验体在追踪你，0008号也要来了。”
“哦，那真是谢谢你告诉我这个好消息！”艾伦的愤怒在此刻毫无遮拦，化成了尖酸刻薄。
查德没有吭声，他擦着匕首，眼睛在安格斯与艾伦之间来回逡巡。
在又一阵沉默后，安格斯仿佛自言自语似的轻声道：“我没有关于他的任何记忆。”
艾伦舔了舔干裂的嘴唇。
“纳特-布莱恩特，这个名字对于我来说没有任何意义。他告诉我那些做什么呢？我听着就好像在听别人的故事，跟我没有任何关系。艾伦，我打从有意识起，就是这个样子，卑微地讨好着人类，挣扎着求生，对其他实验体毫无同情心，我……”
“你没必要跟我说这些。”艾伦粗暴地打断他，“我太累了，亚尔林的遗体我带不走了，就这样吧。”
他开始起身收拾东西。
“但是亚尔林的背包我要拿走，里面有些保命的东西像我这种普通人类会用得上。”
查德清了清嗓子，打破僵持：“下车后我和斯隆会直奔绿河中心，你有什么打算，艾伦？”
“我要去周围转转，先了解一下情况。”
“那……他怎么办？”查德尴尬地指了指安格斯，“等他恢复了，我们谁也制不住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