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12

越来越多的人被这动静吵醒，辛迪晃了晃脑袋爬起来，朝光源走过来。

“该死的，谁能把他的血止住！？”只见艾伦一把用手堵住那个血洞，但没有用。暗红色的血水依旧无情地流着。他几乎能感觉到生命宛如细沙一般在从指缝间溜走。

“让开，我来。”

查德将手电往辛迪手里一塞，从一旁背包中取出一大团纱布，利落地一把扯开，在艾伦的帮助下一圈圈小心翼翼缠绕到亚尔林脖子上。最终缠得跟他脑袋一样厚才罢休。

“来个人，”他嚷道，“帮我按着他伤口。艾伦，你先去擦干净手，你现在这样太可怕了，像食人魔。”

训练有素的斯隆已经接手，艾伦退出包围着亚尔林的人群，仍然呆愣愣地望着自己血腥浓重的暗红色的手。已经不是第一次看到自己这样的双手，但仍然无法很好地适应。

“发生什么了！”辛迪茫然又惊恐的声音在他背后响起。

他突然回过神来，将手胡乱在衣服上抹了几把，去找一旁的安格斯算账。

作为惩罚，不等艾伦吩咐，海曼擅自加大了对安格斯的毒素蛋白注射量。此刻他已经站起身挨到艾伦身边，安格斯则像条溺水的鱼一般，无力地躺在地上微微翻着白眼。呛咳声不断从他喉咙间挤出来，撕心裂肺，几乎使他无法说出完整的句子。

艾伦半蹲下来，凑近了些，才听懂他的意思。

“让实验体……挨饿……是不人道的。”

“抱歉啊。”艾伦毫无悔意地说，“让你吃得太饱会威胁到我们整队人的生命安全，但你一直觊觎亚尔林实在令人不爽。”

“我没想真的杀他，只是吸点血而已，”安格斯有气无力地辩解，“不让我吃饱，我会崩溃掉，你们总不希望到最后跟一堆烂肉一块团灭吧。你应该庆幸我开的是静脉。”

不知为什么，听到他这么说，艾伦原本憋了一肚子的火气好像撒了气的皮球，无处可发。甚至觉得安格斯说的有点道理。

“他不是感染者。”海曼突然开口，“他还在转化期，你……违背规则了，你在吃人。”

“没办法，这里除了他，没有别的我能吃的，其他的人类都很好，很健康，我舍不得。但我还有任务需要完成，暂时不能死掉。”安格斯终于顺过来气，低声道，“反正他早晚会变，已经没救了。”

“嘿，艾伦，快过来，他醒了！”斯隆惊喜的叫声传来。

“你在这儿盯着他。”艾伦吩咐完海曼，往人群包围处走去。

斯隆一只手仍摁着他脖颈，另一只手正在轻拍他脸颊：“伙计，你还好吗？”

亚尔林的眼皮虚弱地半睁着，眼睛好半天没有聚焦。但令人惊喜的是，上次还浑浊不堪的眼睛现在已经变得清明，没有了密布的血丝，也没有不断上翻的趋势。他满脸的胡茬更加浓密，褐色眼珠缓慢转动着，最终落在了眼前熟悉的身影上。

“我是在做梦吗？”嗓子里仿佛含着一大把沙子，他在斯隆的支撑下慢慢坐起。

查德从自己背包里取出一只灰色高分子水壶，拧开盖子，递到他嘴边。

亚尔林默不作声地喝了几口，但他的眼睛一直没歇着，到处乱转，一面打量着眼前的查德、斯隆等人，一面东张西望消化着周围环境，恢复了往日的机警与精明。

“队长！”辛迪高兴地喊。

“谢谢你还记得这个无用的称呼，但我的耳朵还没聋，不用折磨它。”亚尔林恹恹道，“现在谁能告诉我我们在哪儿，基斯找到了吗？这些新冒出来的家伙是谁，我敢打赌他们肯定是一些练家子，这种水壶我化成灰都认得——这是在军队服役时才会发的玩意儿。”

“亚尔林，我很高兴你这么精神抖擞。”艾伦提醒道，“但你得小心些先别挪动脖子，你主静脉弄破了，流了很多血。”

“该死，我就知道你们这帮菜鸟一点都不靠谱，我还能说什么呢，谢谢你们在危急关头把我像睡美人似的唤醒？”

好久没听到他的毒舌，听起来竟然有种久违的感动。艾伦忍不住笑起来：“别激动，队长。我们有了些新发现，来自这位叫查德的家伙。他知道纳特的消息。”

亚尔林的眼睛瞬间亮了，好像他整个人也就此变得生机勃□□来。他对面前的陌生人道：“请讲，查德，我洗耳恭听。”他甚至礼貌到用了一个请字。

这一系列变故让查德有点摸不着头脑，他眨了眨眼，反应了一下才道：“呃，我想先跟你确认一下，纳特-布莱恩特，他的名字是这个吗？”

“没错，我是亚尔林-布莱恩特，他是我弟弟。”

“是这样的，很久之前……大约6个月前，我确信我在志愿者名单上看到他了。我猜他是来上一批参与实验的，但实验结果如何，我不得而知，基斯从来没跟我说过这些。作为DOD外派过来的监督者，我的身份很敏感，在nick的权限仅限于参观他们的公共开放区域，和了解部分成功实验体的进展。”查德道，“告诉你们也没关系……我主要跟进的是实验体2306号和5986号，这两个目前被nick和联邦政府同时认为是最有希望投入交付的成果。听说他们在这一波泄漏事故后被转移出去了。”

“成功会如何？失败又会如何？”亚尔林的声音听上去十分紧绷。

“成功的那些会自动投入亚特兰蒂斯计划的下一阶段实验，失败的我就不知道了，我只知道nick公司有专门的法务部门和赔偿部门去协调相关事宜。”

“我从没收到过这方面消息，是不是代表着他还活着？”

“这很难说……”

“他肯定还活着。纳特是个坚强的孩子。我相信他还活着。”亚尔林毫不迟疑地说。

风室里静得针落可闻。无人反驳他，但也没有人认为他说的这种可能性还存在。

查德停顿了一下，才道：“你有他的照片吗？或许这次去绿河中心，我们可以留意一下。”

“哦，对，照片。”亚尔林喃喃地说，“艾伦，麻烦你帮我取出来，在我背包内侧拉链夹层的最里头。”

艾伦照做，将照片递过来，给亚尔林和众人看。

那张水洗的七寸照片一看就被人摩挲过很多次，有些发皱，且褪色明显。上面是亚尔林以胳膊搭着一个青春期男孩，站在一株高大挺拔的美国云杉下。那是一种本土针叶树，针叶发灰，是难得一见的蓝绿色，整个树形状对称似高塔，在阳光下形成一片巨大的阴影。

比现在年轻的亚尔林看上去也比现在开朗得多。他脸庞干净，没有一根胡茬，肌肤依旧是晒得很匀称的古铜色。穿着黑色帽衫和卡其色工装裤。被他胳膊压着的男孩，同样是棕发褐色眼珠，就显得非常书呆子气。身条颀长，肤色惨白，微微含胸，盯着镜头抿唇而笑，看上去十分内向羞赧。

“好吧，我敢肯定就是他，有□□成把握。”查德道。

“这是我们俩拍的最后一张照片，在家门口。之后他就离家出走了。”亚尔林生硬道。

这时，安格斯已经从地上爬起来，拍拍屁股，缓步走了上来。海曼在他身后不声不响跟着，两个实验体就这么不知不觉围到了人群外围，同时看向那张照片。

安格斯愣住，几乎是心里一跳。

他觉得照片里的青少年有点儿眼熟，却怎么也想不起来在哪儿见过。

说实话，在实验室里，他看过太多张不一样的人脸。除了在身边的研究员（活的）之外，别的他从不往心里去。因为与他无关。可他确信见过这张脸，在某个不经意的瞬间。他从他眼前掠过。

他想说话，但最终还是没有开口。

“我见过他。”

一直没吭声的海曼突然说话，引得所有人都回头看他。

“什么？见鬼，你这个小怪物竟然见过？！”亚尔林挣扎着要站起来，却感觉脖子一阵疼痛，有点晕眩。但他的第一反应是，我这个蠢货，早知道应该最先给这只怪物看看照片的。

众人大喊着“冷静”、“队长你的脖子”、“先听听他怎么说”，七手八脚地制止住他。

“海曼，把你知道的都说出来，不要保留。”艾伦鼓励道。

海曼有点不习惯这么多人的注视，特别是亚尔林那种着了魔的热切目光。他微微有点瑟缩，但还是鼓起勇气继续道：“在实验舱里，我见过他……那时他正处于幼崽期。”

他说着，慢慢将目光转移到身旁的安格斯身上。

安格斯忽然产生了一种不好的预感，他不由自主地后退一步，提防地看着海曼。

“9757号，你不记得了吗？那是你，还未学会变化形态的……你。”

一瞬间，脑海中仿佛有巨大的烟火爆开，在安格斯脑中轰隆隆地碾过。他的眼睛难以置信地扫过一脸纯真的海曼，一脸同情的艾伦，一脸震惊的辛迪，一脸看好戏的查德小分队，最终落到了喘着粗气，紧紧盯着他的亚尔林身上。

那是一种已经超出他理解范畴的眼神，他做梦也未想过，这样浓烈的情绪能是人类传递给他的。

“纳特。”亚尔林轻声唤道。

“不，不，我不是这样的。他不是我。”

他猛摇着头，又往后退了两步。

大脑中有什么东西随着他的步伐开始轰塌。来自于实验体所有的信念，他好不容易建立起来的关于这个世界的认知，他长久以来渴望爱的人类……一切都随着这个事实而变得荒谬可笑。

他如今是卑微的二等人造生命，可他曾经是真正的高高在上的值得被爱的人类。

让他变成这样的，是人类本身。

他大叫一声，撞开铁门，状似癫狂地逃离了这座小风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