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手空空降生于世的我，

在永恒的缝隙间苦苦挣扎。

在唯有不抱希望的人、和足够智慧的人才是胜者的时代里，我苟延残喘着。

无论统治者还是神，都有些事不关己的样子。”[1]

113

博士于凌晨醒来。

他睡得不安稳，自梦中惊醒后，看了眼放在自己身旁的手机。上面显示着04:45。室外气温极低，零下3度。不过那个不重要，他猜想自己睡不好觉这件事跟听到“解毒剂”有关。长久以来，围绕在他心头的那层阴影眼见着有一丝揭开的希望，他有些心潮起伏。

然而高兴之中又掺杂着一丝小小的嫉妒与复杂情绪。在他最不在意的无足轻重的这么一个人身上，反而隐藏着最终的答案。使他不禁有些感慨命运这家伙的无常与戏谑。

基斯，为什么偏偏是这家伙能够制造出这样的东西来呢？

博士的临时起居室在距离他办公室不远的位置。以往忙碌时他偶尔会在这里歇息，自从绿河中心沦陷后，他便再也没回过家，一直在此处睡觉。

他有心神不宁，决定不再睡觉。洗漱完毕后，打开衣橱，在码放得整整齐齐的无数件一模一样的黑色T恤和牛仔裤之中随手捡了两件，换上后往外走。目的地是P3实验室0001号所在的那间。

走廊里空空荡荡，一丝声音也无，地板反着干净的光泽。

他全副武装后打开实验室的门禁，然后在抬眼看向中心实验舱时瞳孔一缩。

培养液里浸满了血水，是那种半透明的浑浊的粘稠模样，像被稀释的蕃茄酱。博士匆忙跑过去——因为太着急差点一个趔趄摔倒，但很惊险地用胳膊肘支撑住了身体。他慌里慌张地抚摸着实验舱冰冷的玻璃外罩，企图将其中的内容物看得更仔细一些。

然而什么也看不见。

就像一片迷失的大雾，那液体仍然是流动的，但那之中到底有什么，或者没有什么，很难分辨出来。

博士越看心中越害怕，半晌，他隔着手套敲了敲实验舱的外壁。

没有回应。

博士手脚冰凉，他上下抚摸着那胶囊状的实验舱，将耳朵贴在上面仔细听动静，他打开上方的探照灯，甚至试图摇晃那纹丝不动的舱体。

依然是一片死寂。

博士终于绝望地呼唤道：“尤莱亚……”

很久以后，在他一错不错地关注下，终于自深处不知哪里，泛起一串细小的泡沫。它们像规则的一串珍珠，缓缓飘上来，回应了他。

0001号解体了。

好在它还活着，但再一次地，这印证了毕琳达的判断，实验体的稳定性仍是极大的安全隐患。哪怕在他最得意的骄傲之作也无法避免。

不过眼下最重要的事情是搞清楚是什么导致了这次崩溃。

找到原因并没有花费博士多久时间，监控器忠实记录下了它在这间房间里的所见所闻。

科尔温收到博士消息之后，从自己的实验舱中倏然张开眼睛。他不需要任何外接设备来接收博士的讯号，他本身就是一台可移动的智能设备——生物材料组成的那种。科尔温从自己的实验舱中爬出，营养液与他的适配度很高，一晚上的休眠让他的精神和体力都恢复到了极佳状态。

湿漉漉的光裸身体一丝赘肉也无。他优雅地落地，迅速将自己擦干，换上了那身枫叶红的套西和莫卡辛鞋。当然是在穿上内衣后。他习惯于保持和人一样的穿衣方式，以便更好地理解人类所思所想。但头发仍然是潮呼呼的，上面倒扣着雷朋墨镜——因为实验室没有现成的吹风机可用，他决意下次到研究员的盥洗室顺一只。

这么想着，他已经进入了另一间实验室，站在博士面前。

“早上好博士。”他鞠躬向博士致意。

“科尔温，瞧瞧你干的好事。”博士的脸上里阴云密布。

顺他手指的方向，科尔温看到满舱里的血水，脸上稍稍露出一丝惊异。

“它怎么了？”

“他还能怎么了？他被你搞崩溃了！”博士抬高了嗓门，一早上的怒气终于找到了发泄口，“我让你给他喂食，你这个白痴到底干了些什么？！为什么要给他吃那种东西？明明有更适合他的食物！”

“他已经足够大了，不能光吃流食，那样对他的牙齿……”

“我说了，0001号跟你们这些皮糙肉厚的蠢货不一样！他需要更多的成长时间！你是没把我的话放在眼里吗！”博士的手指在旁边的废弃实验舱上敲的砰砰作响。

“对不起，博士。”科尔温低下头来，温驯地承受着博士的怒火，将剩下的话咽进肚子里。

“科尔温，我对你寄予厚望，让你来照顾他，不是为了让你背着我偷偷折磨他的！你太让我失望了，简直愚蠢！你知道我在0001号身上倾注了多少心血吗！”

我当然知道。自从有了它，您就再没正眼看过我任何一次。科尔温心里默念。但他不能表现出来，天性使然，他对博士唯有绝对的服从，而且他并不觉得这样有什么不对的。

但是，此刻胸口处却慢慢涌起一些不一样的东西，让他感到有些沉重。

“对不起，博士。”他听见自己再度道歉，声音很真挚，也很……压抑。

博士苍老的双眼在他身上逡巡，他满脸写着不信任，以及对他失望。他从鼻子里哼了一声，然后面无表情道：“你得长长记性。我是说，物理上的。你得接受惩罚，吃点苦头，才能更好地服从命令。”

科尔温没有意外，从昨天做那件事起，他就知道最差的结果也许就是这个。他眼睛一眨不眨，顺从地跪下，像过去千百次那样，像所有实验体求饶时那样。过去他从不吭声，但是这一次，他抬头看向了他的造物主。

“博士，我可以接受惩罚，但能不能不要在这里？”

他生平第一次央求他。

博士皱起眉头：“你说什么？”

“我不想在这里接受惩罚。”科尔温放轻了声音，低下眼睛，“我不想当着……它的面。”

“求您了。”

可惜博士是个冷酷的老人。他并不理会科尔温那可笑的自尊，只感觉到了来自实验体的冒犯与反抗。

“我说在哪里就在哪里。科尔温，听到了吗？你别想耍花招。”

说不上来有什么东西离开了他的心。科尔温闭上眼睛，静静等待。

“0001号目前只吃流食，也就是加工好的没有骨头的软肉。”博士冰冷刺骨的声音自上而下传来，“下一顿饭，等他重塑完毕后，从你身上出。足够多的量，记得加工好，让他吃饱，但别撑到。”

科尔温猝然抬头，对上博士的黑色眼眸：“必须在这里做吗？”

他的声音里竟然有一丝颤抖。

“对，在这里。什么时候做好，什么时候喂完，什么时候出去。”博士轻描淡写道，“别想着再耍花招，不然再下一次，你就替我试试照射室吧。”

博士说完，再也不看他，轻轻爱抚一阵0001号的实验舱，头也不回地离开了。

他完全不担心科尔温是否会执行，事实上，科尔温只能执行。他的指令、天性、设定，一切的一切都是为了人类服务。更别提他的管理员就是博士。他无法抗拒，只因他生来就只会心甘情愿地服从于他。

科尔温颓然坐到地上，感觉生命力随着博士的脚步离他远去。

已经记不起上一次博士对他微笑是什么时候的事了。大概，实在太久远了。

他犯了错。因此要为这个错误付出代价。

他脸上一丝表情也无，无声地看向0001号浑浊的实验舱。培养液里的生命仍然在忌惮他，所以一切安静得如同睡着了般。但他知道它还在看好戏，它得到了他最渴望的那份关注与爱护，它完美地隐藏着自己的欲望，它得意洋洋地窃取了他好不容易争取到的位置。而他则像个被遗弃的看门犬……是的，弃犬。

或许他的命运就该如此。

他无法自控地举起手来，开始执行命令。

首先是在脑海中开始估算模拟0001号的正常食量。其次以手指为起点，仔细检索自己整个躯体的肌肉与脂肪含量。第三……评估从哪些部位下手，进行割取。还要等待它恢复，还要再加工食材，还有喂食……这些够他忙活很久很久。

114

“队长……队长！”

没有什么比亚尔林亲眼看着好不容易近在眼前的弟弟突然离开更让他心碎了。他拼命挣扎着想爬起来，想去抓住他的衣角，可是一切都是徒劳。

他的血管脆弱到稍一动作就会再度崩裂，他大声呼唤着纳特的名字，尽管知道这样做是毫无意义的。安格斯不会回应他，可他能做到的只有这些徒劳的事。

“你听我说，亚尔林，你先听我说！”艾伦怒吼着按住他乱动的四肢，以前所未有的气势压到了他，“他是有任务的，安格斯是有任务的，他会回来的，等他想起来，他一定会回来的，你不要担心！”

亚尔林终于慢慢松懈下来，他喘着粗气，望向艾伦的眼神里带着无声的询问。

“是的，我没骗你，他的任务就是抓我回去。”艾伦苦笑一声，“所以懂吗？我这个目标人物还在这儿呢！”

“他怎么变成那样了……他以前不长那样的。艾伦，你看见了吗？他的样子……”

“我懂，亚尔林，我懂，他现在不是人类了，他有很多特殊技能，可以改变自己的外观。”

“你说，他还记得我吗？”亚尔林的眼里充满了希冀。

很显然，压根不记得。大家心里都是这样想的，但谁也不想把这种残酷的事实亲口说出来。所以艾伦轻咳一声，突然问一旁的查德：“他还有多久才能移动？”

“理论上，他最好一直躺着休养。”

艾伦与辛迪对看一眼交换神色，最后他又对亚尔林慢吞吞道：“队长，你知道，我那个蓝色小药片还剩了些，要不……”

“不，我不想吃，”他立即坚决道，“我跟你们走，我想要见到纳特，看看有没有办法帮到他。看在上帝的份儿上，我得确保见到他时自己是清醒的。”

“亚尔林，你得明白，你还处在变异期，随时有可能变成那些失去理智的怪物。”

“去他的，那又怎么样呢，我已经不在乎了。”他费力地咧嘴一笑，“艾伦，我要见的人就在眼前，我不在乎那些。”

作者有话要说：[1]引自《爱能做到的还有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