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您怎么在这里?”阿尔芒突然没了气势,玛丽瞪着眼睛看他:这明明是她想说的话!
“哦……我受邀来这里,道伦.塞万提斯先生请我吃夜宵。”玛格丽特几乎是想立刻小跑到他面前,握住他的手,激动地阐述这几天见不到他的思念,但是阿尔芒抢先了一步,他在玛格丽特提起裙子之前,放下了笔,三两步过去,无以言表的情感,让他一时间不知道做什么,只能望着她,双眸已然有些晶莹。
“您……没想到能在这里见到您,简直,命运的安排让注定错过的两颗星星相聚于一个轨道……戈蒂埃夫人,请让我牵起您的手……”
她默然地抬起手,一句话也没有说,只是注视着他的发顶,黑色的发顶,有些毛躁、缺失打理而乱翘的碎发,在暖黄的烛焰之下旋转着闪出金线一般的光。
他久久地吻着她的手,她感觉有温热的泪滴从她的手背上滑进手心。
她的手指蜷缩了一下。
“……”他有些匆忙地松开了她的手。
“玛丽小姐,您还不能走。”
玛丽已经在他们沉浸在重新相聚的快乐时,小步走到门口,她本要成功,刚刚一步踏出,阿尔芒叫住了她。
他眼角还带着泪光,玛格丽特拿出手绢给他,他没有收,深深地望了她一眼,然后用带着一丝鼻音的声音继续说:“做完42题再走,……戈蒂埃夫人,请您等我一下。”
「2」
玛丽是在上完礼仪课之后准备回来吃饭的,她今天短短地见了她的父亲一面。
老欧德只是询问了她有没有适应这里的生活。
她本来想和她的父亲和解,但是他匆忙地走了,在她措完词之前。
她上了马车,这辆马车是道伦为了她方便上课特地雇佣的,车夫是一个纯朴的年轻人,在接她之前,还拿着一张报纸。
那是讲道伦“事迹”的小报,从那些道听途说里黏合出一篇篇夸张的故事,让玛丽就像回到了贫困时坐在巷子墙根,听老乞丐讲年轻时的光辉的岁月里。
故事很夸张,但是她似乎能从中拼凑出这个来路为迷的商人的过往。
坐到车上时,她的女仆黛尔和她念叨,说先生之前遇刺,流了好多血,脸色非常不好。
她在那天晚上看视道伦,在他躺在床上没有精神的时候就发现了,但是她没有想到遇刺,因为目之所及,没看见伤口。
“别开玩笑。”她回忆着礼仪课上的知识,将手里的蕾丝扇子一开一合。温习一遍,明天演示的时候会更有底气。
从一个零基础的姑娘的角度来讲,短时间让其他的贵族女孩没有看出她的真实来路,就已经花了她好些功夫。
她并不是学习能力有多好,而是她的模仿能力极为出色,她的一颦一笑,每个动作,都是按照礼仪老师复刻的,所以,她的行为有时会与那位混迹贵族圈子半个世纪的老妇人相似,看起来很成熟。
尽管如此,表面上商人这个“初来巴黎”的身份就已经让一些老牌贵族不太服气,何况那么没有设计感的医院,完美符合了她们对乡巴佬的想象,在礼仪课上,她受到轻视也是自然而然的。
不过她不会漏一点不安出来,就算心里如此,她的表面上也不会有一丝瑕疵,就像是戴着一副面具,永远毫无纰漏。
宛如她的父亲。
而现在,她发现她与道伦也有些相似。
道伦的目标,她只听父亲说过“简直妄想”,但那也是在她与父亲回贫民窟拿东西之前的晚上了,她仅仅能从道伦劝说她的话语里明确的,那就是他似乎想要成为贵族,其他的她也不太懂。
她这几天已经看出来了,他喜欢笑面迎人,相比于用他的脸,他更爱耍一些商人的粗俗手段。
粗俗是听其他女仆谈论时,她知道的。
他直接顾人随意张贴海报,让人放出假的消息,对于可能的竞争对手还发出恐吓信,子爵以下的贵族想要过来拜访,他竟然一概不见。
这些消息她无法辨别真假,但是从她与道伦不多的照面来看,虽然他是个完完全全地视赚钱和发展产业为信仰的人,却不可能使这些法子。
而且那晚的他,不知为何她看出了一些真实。
阴沉、漠然、有些尖刻……还有缺少安全感。
她的情感嗅觉一向灵敏。
说不定商人的过往比她想象的更为“贫民窟”一些呢。
……
但是她厌恶数学。
就算道伦.塞万提斯对她很好(物质上的),她也厌恶数学。
她没有学过这种东西,她也不知道,这种上等人才会接触、炫耀的东西那么难。
这个无法模仿,她不能假装自己是数学啊?!
还有这个迪瓦尔老师……不是那位“羊腿”先生吗?怎么来教她数学了?!
她这个晚上被数学弄得头疼脑热,何况100道算数题她做的稀巴烂。
艾丽娅看过一次之后,本来要与她讲解,但是今天被道伦叫过去,没有来的及,然后迪瓦尔先生就拿着伞进了她没有门的书房。
她没见过这个青年,今天看了一眼,觉得他浑身散发着很单纯的气息。
如果吴洱在,则会批注,标明是“大学生独有的清澈和愚蠢”。
不过这些气息之外,他阴沉而精神脆弱,似乎平常应该是热烈的、一片赤忱的一个人。
玛丽这么觉得,反正她也没有见过他。
阿尔芒和她介绍了一下,便拿起她的题目看了起来。
她坐着,努力保持贵族小姐的仪态。
随着纸页的翻动,阿尔芒原来失去光彩的双眼慢慢变得有神,他的眉头越皱越紧,还戴上了眼镜。
“玛丽小姐,这本来不是我的工作,我只是暂时来。”他说完,便开始从第二道题目讲起。
他们在长达一个钟头的一对一中逐渐变得熟悉,直到能够自由争论。
然后玛格丽特甘拜下风。
看到玛格丽特的时候,她简直要直呼救星,并且好奇她怎么来了这里,难道说道伦邀请了她?为了什么?
她可不信他是为了女人。
这么个奸商,老婆是法郎才对吧。
不过她发觉,自己的这位迪瓦尔老师好像更意外。
搞了半天他们认识,还是相爱的关系!
她看着他们,差点张开嘴,但是开溜更重要,她想吃饭。
……
事情却无论如何也不该变成这样。
玛丽看着手里的43题,阿尔芒胳膊撑着双腿,看着她做题,不时抬头去看玛格丽特。
玛格丽特坐在书房靠里的皮质靠背椅上,认真地阅读着什么。
那是阿尔芒给她的信,是他在来的路上写的,他几乎天天写一封,冷不丁什么时候有机会交给玛格丽特。而现下他要管着玛丽,他的父亲和他千叮咛万嘱咐,认真对待这份事务,否则直接把他遣送回大学。
这封就暂代他诉说思情了。
「3」
艾丽娅疑心过道伦是个浪子,当然只有拿着法郎去请玛格丽特那会。
从戈蒂埃夫人见到道伦那一刻开始,她就打消了这个念头。
完全没有火花,而且,先生的眼睛里除了一汪死水之外还是一汪死水。
她那天晚上询问他伤势,现在她更确定了这点,一连几天,就算道伦的体态、说话方式和以前完全没差,她也觉得他在硬撑,毕竟眼里有没有神,她还是能看出来的。
而且道伦在玛格丽特到之前,与她说过,如果玛格丽特想要别处走走,哪都可以去,她还疑惑他怎么未卜先知。
现在,她只能说他逻辑严密。
这个男人不止是一个商人,他肯定会有一番建树。
今晚就可以看出来了。
艾丽娅站在他的身后,看着他巧舌如簧,面对着巴黎的名门之后,一丝不苟,他说话就像是法官宣判,话语没有疑惑,没有不明,全部板上钉钉,就像是知道他肯定会认同他、成全他那样。
他们谈到皇家科学医学院的那笔钱财,几乎是一刻钟之内便达成了一致,其后,在M伯爵与他的讨价还价里,他提出了“股东”的说法。
风险共担,利润共享,只需要他给予医疗器材的门路,给予很小部分的出资。
利大于弊,而且,就算是M的父亲,也会同意这个买卖。
因为他们付出的并不是他们宝贵的,甚至可以说是想赶快摆脱的,他们之前投了一大笔钱进去,没有回报,那些发明不太中用,还不断吞吃他们的积蓄。
而道伦要的很简单,就是这条投资线路,还有他们商场为他做舆论准备,就是打打广告。
作为回报他会进购他们大批的货物,起码有后五年的订单。
最后,M伯爵不情不愿地和他握手签字。
「4」
吴洱在拿起餐巾的同时放松了一番手指。
刚刚那伯爵握的太用力了,差点把他手握断。
现在他也很不高兴地在切着牛排,似乎是不太服气。
总算是解决了医疗器材的问题,马上就能够迎接他的成果了。
“对了,我需要和您说说戈蒂埃夫人在我们的项目中的身份。”
“请说。”他还在工作的状态,只是清了清喉咙,用眼皮示意他说。
“她是一个代言人。”道伦微笑着,淡淡地说。
“代言人?”这是皇室用的字眼,他没有见过别人用在别的阶级上。
“就像是法王代表着法兰西,……打个比方而已,我知道现在他的名声不佳,就像你们M的牌子代表着百货这个行业一样。我需要这样一位代言人,让人们看见她就想到我们医院,看见我们的医院也能够想到她。”
“您知道她的名声很坏,而且,您想让她来代表医院?”M伯爵的语气已然表现他的看法。
“不论名声好坏。我说过,而且,只是你们认为她的恶名昭著。”道伦只是笑说。
他站起来,那些展柜倒影着他的身子,一片黑影,被金色渲染,散射出很多很多浅淡的他。
这个在生意上脑子非常好使的男人,他讨厌的情敌,也是他较为欣赏的生意伙伴。
M伯爵慢慢在和他的商议里改变了他的看法,不过听到这句划清界限的话,他还是不由地哼了一声。
“我们?那么您是什么人?”
外面安静下来了,已经入夜。
室内的油气灯更亮了些,只有两个人的餐桌上摆满餐食。
这张餐桌之后立着一整面的展柜,M伯爵很早就看见它们了,为什么会信这位商人的话,金器起了作用。
这些璀璨的金器诉说着它们的历史,道伦.塞万提斯将双手撑在桌子上,咧开嘴无声地笑。
他的双眼在金色的映衬下更加地鲜艳,就像是老妇人钟爱的祖母绿,古老而深远的历史,在觥筹交错里积淀光辉,代表着故事与不菲的价值。
他的下一句话,如果被有心人听见,绝对会坐牢,或者,让断头台溅上他的鲜血。
“我会是所有。”他一根手指比着自己的嘴唇,双眼死死盯住他。
像蟒蛇,吐着信子,盘在黄金的底座上,展示了所有野心,择选着入口的猎物。
……
所有,包括贵族、银行家、农民、商人……
M伯爵走的时候还在后怕。
他听完他的那句话,面色发白,几乎立刻告辞,连玛格丽特为什么不回来都没有询问。
他看着这个人,不知道为什么想起了起义者。
他路过几个小城的时候,看到过那些民众打烂了当地古老家族的雕花大门,漂亮的别墅冒出冲天火光。
他从马车里感受到了那丝气氛。
疯狂、不计后果、像是龙卷风,卷席尘土,破坏一切。
那一场龙卷风会席卷巴黎的,不用很久。
不会是和他一路的人。
他心里思索着,遇到了拖着报纸的小贩。
几乎下意识地,他买了一份以前从来没看过的小报。
他准备读一些轻松的来把道伦抛之脑后。
那小贩原本看他的着装,不想卖给他,在他丢下一个法郎之后,双眼发直地给了他两份不一样的。
他略翻几页。
《道伦.塞万提斯逸事》。
M伯爵:……
「4」
……我给您寄了好几天的茶花,但是最终没有寄出去,它们最后都在我的房里枯萎了。……
……我在想着拜倒在您的裙边,亲吻您的双手,慰问您的健康,也想着握住您的手腕,带着您穿梭在微风里,享受独属我们的时光。……
落款是爱您的阿尔芒。
玛格丽特看完信,心中感慨。
阿尔芒想要抓回她的心,她却只能剖出一瓣给他,却无法全部给他。
她必须得留一些给那些男人,为了在这份工作里,自己能好受一点。
那些情夫拼命讨好她,想要她那一小瓣的心,能够画出较大的一块给他们。
他们的力道用错了地方。
不是礼物,不是宝石不是花束。
他们的一颗真心就好,半颗尊重的心也好。
只要给她一点,她也能高看他们一些。
没人给过。
在和阿尔芒闹掰之后,她想的,也是自己去他门口祈求,她希望能够挽留那惊鸿一瞥的真爱,她放低了自己的身段。
这是她似孩童般纯真的地方。
她知道自己是不好的,但她知道什么是好,一个活在空茫里的人,看到颜色会毫不犹豫地扑上去。
一个活在虚假里的人,看到一个真诚的面孔也会毫不犹豫地冲过去握住他的手。
阿尔芒的信情真意切。
她其实只要一两句哄哄的话,就可以继续带着笑来和他相拥了,但是他认真地书写自己的心理路程,记日记似的告诉她,这几天有多么想她。
她坐在原位,还带着笑颜,蓝宝石耳坠一闪一闪,因为她不能控制她的喉咙发酸,颤抖着不发出哭声,打扰到阿尔芒与玛丽。
从来没有人那么对她过。
“……呼……”她深深吸了一口气,小声咳了咳,没有咳出血。
艾丽娅敲了敲门框,请戈蒂埃夫人回去。
阿尔芒一下子抬起了头,艾丽娅又补充:“待会还能见到戈蒂埃夫人。”
玛格丽特好不容易收起要掉出的泪水,整理好裙子,表露出风月的笑容。
她随着艾丽娅回去,看到了独自坐在餐桌旁吃饭的道伦。
他安静,沉默。
看到她时,他让仆人翻席,换一桌新的上来,再端几份去书房给饿着的两人。
“您来了。戈蒂埃夫人。”他如常地说,好像没有看出她的强颜欢笑。
“M伯爵呢?”
“他先走了,他不重要,您最重要。”
对了,还有几分真心,在他这里,或者说,在两个绿眼睛这里……她总不能忘记医生。
“您不要讨好我。”
“您觉得我像是讨好您?”商人一笑,自顾自吃起冰淇淋。
“您的病怎么样了?”
“老样子。”
“更坏更好?”
“应该坏了一些。”
“我觉得是好了一些。”商人点点桌子说:“今天只有温的酒,而您没有表现不满。”
心态好转也算是病情好转的前提。
“您问我的病做什么?您应该问我,4000法郎够不够。”
“不,我不问您这个,我又不买您的身子。”他直接地说:“我在买您的时间,您和我见面的时间。”
玛格丽特笑了,她喝了一热酒:“我本来就要找您?”
“因此我等着您。”道伦说,“我很乐意给您这个路子,但是我希望您能够同意。”
“什么,需要什么花费?”玛格丽特懒懒地抬眼,她的双眼还有些浮肿,她乐意听商人说话,起码现在,他很顺眼了。
“不,我希望您到时候能配合我。”商人说,艾丽娅传完菜品,与他说了些什么,他转口问到:“您见过阿尔芒先生了?”
“您故意的?”
“是。”
“我以为您是他的情敌。”玛格丽特吃了些菜,被温润的蒸汽熏着眼睛,感觉她的肿痛有所好转了。
“我可不是。”道伦也和她聊起来了。
“他可觉得是。”
“……他不会继续那么觉得。”商人不想在这里白费口舌,“您愿意加入我们吗?玛格丽特.戈蒂埃夫人?”
玛格丽特将温酒喝下一小口,点头之后说:“是的。”
这个吴洱等待许久的回应被茶花女轻轻松松地说了出来,他们的计划即将进入后面的阶段,他呼了一口气却又再度紧绷。
“不过我还有一个问题,您和艾斯先生怎么认识的?”
该讲故事了。
“这故事就远了,您想听,今天的时间够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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