子时。
营帐北面的小树林,离得大约两公里。树林里长满了沙枣和刺槐,月亮光照进来,树叶在草地上留下影影绰绰的细碎身姿。夜晚的北风吹来,这些细碎身姿各自舞动着,还发出莎莎声响,仿佛在召唤朋友的到来。
沈愈祈独自走进树林,仔细观察着周遭的环境。
入眼可见之处,并无可疑的身影。
沙沙、沙沙,树枝的声响越发变大。
突然间,他头上人影一闪,一个男人从极高的树杈上跳下,正好落在沈愈祈身前三步远。
沈愈祈微微侧身,两腿一前一后,脸上神情平静:“三皇子,好久不见。”
宇文苏一身黑色蒙面劲装。他拉下面罩,朝着走了两步,姿态并不见紧张,但脸色却有些错愕。
“沈将军,你一个人来的?”
沈愈祈笑笑,也朝前迈了一步:“三皇子希望我多带些人手?”
宇文苏立即意识到自己的问题不对,他摆摆手,笑道:“当然不是。此事甚是机密,自然知道的人越少越好。只是没想到,沈将军胆识过人,在未确认纸条内容真假的情况下,就敢只身赴会。”
月光照在沈愈祈身上,让他黑色的眼眸显得更加深邃。
“三皇子约我来此,想说什么?”
宇文苏两手一摊,展示出一种坦诚的姿态:“我来告诉你,天驰太子下一步的计划。”
沈愈祈眯了眯眼:“你有什么理由要告诉我?”
突如其来一阵阴冷的大风,将他们附近的枝桠吹得沙沙作响。树叶在月光的投影下乱颤,就像周围有许多人,正在发出质疑的呐喊。
宇文苏深吸口气,眼神飘向远处,脸上逐渐呈现出一种哀痛的神情。
“我大概总没和你说过,十来年前,在我日子最艰难的时候,一个姑娘帮了我。她很温柔、很善良。尽管我是最没有权势的皇子,尽管我当时的处境十分窘迫,甚至随时可能丧失生命。那个姑娘......还是嫁给了我。”
沈愈祈抬了抬眉,显然没有预料到自己会听到一个有情人相恋的故事。再联想到宇文苏如今的举动……沈愈祁忍不住八卦了一把:
“你们的太子......也看上了她?”
宇文苏没在意他的“冒犯”,摇头道:“太子囚禁了我们唯一的儿子。”
“仅仅因为我的儿子在御花园的池塘边玩水时,不小心把水泼溅到刚好经过的太子的下衣摆。”
“婉儿......自此夜不能寐,不知道她的孩子在东宫正承受着怎样的折磨。”
他微低头,眼神看向脚底的泥土,声音更沉了下去:“我要救我儿子。”
他的声音十分坚定,有着志在必得的决心:“我要杀了太子。”
泥土上树枝和绿叶的阴影晃动,仿佛有人听到了这桩悲伤的事,正在呢喃着安慰。
沈愈祈盯着他的眼睛看,似乎想从中找到这话里的破绽。
不过,那双眼睛的悲伤如此真实,让他不由得去相信。
“好。太子的计划是什么?”
“如果你提供的情报属实,我答应你,会帮你杀了太子。”
听到这句,宇文苏挺起胸,振奋起来。
“我相信沈将军的承诺。”
“据我的消息,太子此次共带了七万人马前往边境。今夜的战斗,他损失了足足两万。接下来,他会将剩余五万人马全部带齐,强行翻越天鸣山。”
沈愈祈摇摇头:“他做不到。天鸣山那两条狭窄的路,就算再多来五万,也没什么作用。”
谁知,宇文苏也摇摇头:“如果太子携带了火药呢?”
火药,在这个时代,是极其罕见的。
整个大燕加起来,大概也不过一马车。
更重要的是,火药的保存技术还未成熟。要么受潮,使火药失去效用;要么不小心碰撞,会随时随地炸得天崩地裂。
所以,火药还未曾在军队作战中普及。
沈愈祈面露凝重,微皱着眉:“你确定?天驰已经掌握了火药保存的技术?”
宇文苏点头:“是的。据我所示,是一个从大燕逃亡去天驰的女子,教给了天驰皇室火药的用法。”
“女子?从大燕逃亡去的?”不知为何,沈愈祈心中升起一种不详的预感。
“对。”宇文苏对此十分坦诚,毫无保留:“是一个叫......沈梦的女子。她似乎掌握了很多普通百姓所不知道的东西,还拥有很高的经商天赋。兵部和户部尚书都与她交往甚密。”
“什么?!沈梦?!”沈愈祈陡然瞪大眼,几乎不敢相信自己听到的名字。
沈梦......
上次见到这个人,是在青城县穆家酒楼里。
那是花落迟初到青城县的时候。
沈愈祈无比确定,那时沈梦得罪了花落迟,被这个当时还嚣张无比的疯批王爷给下了狱。怎么可能会跑得掉?
青城县的邬县令绝不会有这个胆子。
除非......有人从中做了手脚。
而且,此人的地位还不低。
沈愈祈脑子里转了一圈,决定回都城后要展开一些调查。
他重新看向宇文苏,回到两军交战的主题上:
“若有火药,为何早不用?要等到这两万军队白白损失。”
宇文苏的脸色不太好看:“就算拥有了保存火药的技术,火药的储存也不多。太子自视甚高,本以为一招暗渡陈仓就能把西进军拿下。”
“如今被逼着把所有火药库存拿出来,已经是狗急跳墙了。”
沈愈祁点头,沉吟道:“也有理。”
“如果天驰太子有了火药,将山底的隧道直接炸开,拓宽成数倍,那么,这场战争就真正成为了平原上的遭遇战。”
“西进军三万,对上天驰军五万,讨不了好。”
“是的。”宇文苏点头:“还有一点,据我所知,西进军里,有天驰的细作。”
对这一点,沈愈祈早有预料。他点头:“我知道了。我会想办法排查。”
宇文苏往后退了半步:“我要说的话都说完了。等你的好消息。”
说完,他侧过身,迈开步子,打算离去。
天色仍是这么阴沉,月亮被一朵飘过的云挡住,失去了原有的圣洁光芒。整个森林陡然间更阴暗了,似乎有什么怪兽正准备从看不见的阴影出跳出来。
“等等。”沈愈祈突然喊道:“我记得,三皇子是天驰第一剑客?”
宇文苏脚步僵住。他站在原地,缓缓回头,脸上阴晴不定。
“沈将军此话何意?”
一种难以捉摸的神色从他眼睛中透出来,说不准是威慑,还是惊疑。
沈愈祈没有让他多猜测自己的想法。他右手握上腰间佩剑,缓缓抽出:“人生得一真正的对手,是为幸事。”
他没有再过多解释自己的意图,在这样的境况下,对方不得不接招。
“宇文苏,拔剑。”
夜色愈加阴沉,周遭十分寂静。仿佛黑夜里的精灵都在惧怕这场战斗,转眼间跑得无影无踪。
宇文苏脸上的惊疑逐渐退去,转变为一种淡然和笃定。是剑客独有的,面对一场比试时,撇去一切外在烦扰的宁静。
他同样缓缓抽出自己佩剑。随着剑身擦过剑鞘的蜂鸣,剑尖一下直指沈愈祈:“既如此,沈将军,请指教。”
没有任何花哨的招式,宇文苏脚底一点,锋利的剑尖直冲着沈愈祈而来。
沈愈祈不退反进,剑身略偏,斜斜压向对面的剑刃。两相一交,发出刺耳的金属摩擦声。紧接着,他手腕一转,剑身沿着对面的剑刃相触之点旋转,挽了个剑花,将宇文苏的剑硬生生逼斜了几分。
“好剑法!”宇文苏一边缠斗,一边由衷地发出感叹。
沈愈祈嘴角微勾,眼神却更加深邃,一言不发,欺身逼上。
一刹那间,两人的剑招陡然快了起来。铮铮铮之声不绝于耳。
一片绿叶从树顶掉下,在两把剑挽起的微小旋风下,竟在空中飘飘荡荡,不时随着剑中的杀气跌落、升起......
天上乌云飘过,月光再一次露出她的倩影。仿佛一个聚精会神的姑娘,在看着底下的情人迎风起舞。
两个身影你来我往,在月光的见证下,挑、劈、刺,不知过了多少招。
终于,铮一声巨响,一把剑当啷落地,发出清脆的声音。
两人此起彼伏的急促呼吸逐渐放缓,周遭的空气也慢慢安静,那片绿叶没了旋风的干扰,徐徐从空中落下,落到湿冷的泥土里。
沈愈祈的剑刃横在宇文苏的脖子上,他胸膛不断起伏,眼里透出一丝不易察觉的兴奋。
“三皇子,承让。”
兴奋还未褪去,突然间,他话锋一转:
“既然我赢了,恐怕要麻烦三皇子跟我跑一趟。”
宇文苏陡然错愕。
“什么?跟你跑一趟?”
他犹豫了下,问:“你不仅仅是想和我比试?”
沈愈祈笑道:“天驰三皇子,抓到了,也是大功一件。”
“说不定还能影响天驰皇室的决策。”
“我为什么要放弃?”
宇文苏一时气结,憋了半天,蹦出来两个字:“无耻。”
沈愈祈“哈哈”大笑:“你我顶多算得上萍水相逢的朋友。这种程度的友谊,在国家大义面前,不值一提。”
“而且,你也不是什么来使,用不着顾虑外交的问题。”
宇文苏没忍住,终究问道:“难道我们不是共同对付太子的盟友吗?”
沈愈祈一挑眉:“就算是这个关系,也还暂且未定。”
“跟我回去,等我娘子鉴定一下,再看看要不要和你结盟。”
当沈愈祈随手从衣襟里掏出捆绑人的绳子时,宇文苏的脸彻底黑了。
他怎么就认为沈愈祈为人正派呢?!
这人根本就是在来前就打算好了的!
今晚无论谈得如何,自己都逃不掉被逮回去的命运!
宇文苏往地上狠狠“啐”了一口,以发泄心中的怨气,以及对自己识人不清的愤恨。
堂堂将军,和无赖有什么两样。
当沈愈祈手中牵着绳索,拽着宇文苏回到军营时,不少士兵都跑出来看热闹。
“沈将军,这人谁啊?”
“看着好像有点儿眼熟。”说这话的,是北潜军里在都城待过一段时间的兵。
沈愈祈心情好,停下来给他们解惑。
他拉了拉手中绳子,逼得宇文苏往前踉跄一步:“这人啊?天驰第一剑客,也是皇室如假包换的三皇子,宇文苏。”
周围士兵顿时吵闹起来。
“什么?天驰三皇子?”
“还是什么第一剑客?”
“那得多厉害啊?”
“切,再厉害还不是被咱们沈将军抓过来了?”
“那不是说明沈将军更厉害啊?!”
“你没听过大燕第一战神的称号吗?”
“没听过......”
北潜军和西进军两军士兵混在一起,七嘴八舌。
终于,沈愈祈看到,一群大老爷们背后,穆音闻声而来,向着他的方向跑了过来。
能辨真假的人来了。
他情不自禁地弯起了唇角,能娶到这么漂亮、能干的娘子,他沈愈祈上辈子一定做了许多许多好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