夫诸一脸不可置信，沉寂半晌没有开口。

方归赈也未催促，只静静端详面前人的脸。

除去那身胶衣与匕首格外可怖之外，夫诸面容祥和，气质清冷，颇有神族之态。

夫诸轻抿双唇，继而道：“我还以为，您一定会阻止我做这事。”

方归赈：“若你还要害人，我是会阻止你，可田家全已经死了，我为什么要阻你救人？”

夫诸：“是否我回答所有问题，您就会马上将许诺的心脏给我？”

方归赈点头：“嗯，事实上，我已经派人去取了。”

夫诸：“您……为何要问这有关淬心丹的事？”

方归赈思虑片刻，沉声道：“我对这丹药没有丝毫兴趣，我只是想知道，炼淬心丹救人一事，是不是一个本该死去多时的人，特别教给你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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季听奕在心外科转了一大圈，除了问到方归赈曾经来看过元溪之外，没看见想找的身影。

他与护士聊了半天，而后由护士引领，来到重症监护室外。

走廊中，季听奕隔着玻璃，看向监护室中的元溪。

元溪胸口起伏既浅又缓，已经微弱到看不真切。

季听奕很想知道，这病中青年与那夫诸之间，到底是什么关系。

以及……他那倒霉师父，到底跑到哪里去了。

陈延安的徒弟跟在季听奕屁股后面，见季听奕看向里面病人，实在有些不解。

陈延安让他过来，除了帮忙传话以外，还特意叮嘱他，要他看着季听奕，别让这人在医院惹事。

小道长默了片刻，开口问道：“前辈在看谁？”

季听奕抬手指了指：“最里面那个。”

小道长：“那是您的熟人？”

季听奕点点头，继而问道：“你能看出他有什么不对劲吗？”

小道长朝元溪凝神看去，几秒后面露奇怪，答道：“那人寿数已尽，生机全无。”

季听奕点点头，评价道：“你比王霖曦强多了。”

小道长：“……”

暖风中，季听奕看着屋内元溪，面容映在玻璃上，显出几分怅然。

季听奕：“他此时虽然弥留，可至多，也不过是病中苦熬罢了。人间确有无数逆天改命之事，可哪次不是血流成河，到头来，事事非人所愿，空留一身苦难。”

小道长看向季听奕的脸，觉得此人话中，蕴含着十足的憾意。

这时，一道清脆嗓音从远处响起，将两人思绪打乱。

季听奕闻声看去，看见两道熟悉人影，出现在电梯前的走廊尽头。

钟暮遥背着一个大包，推着轮椅上的方归赈，正在朝这边走来。

日出之时，两人身后的窗外，暖光将雨云照亮，露出一小块轻微的暖色。

季听奕双唇微张，眼看两人走到跟前。

方归赈一脸温和，朝季听奕伸出一只手，将人唤到身边。

他问道：“你怎么在这里？”

季听奕将手放进方归赈掌中，答非所问：“我醒来之后，没看到你。”

方归赈：“我昨夜见你衣服湿透了，就拜托钟暮遥想想办法，暂时从白云观里出来，找身干净衣服送来给你。他刚才到楼下，我正好躺得难受，就下去接他了。”

季听奕没说话，只看向钟暮遥。

钟暮遥正在偷瞄陈延安的弟子，见那小道长面色不善，连忙开口道：“我问过陈掌教了，他同意了我才出来的，你不能抓我回去。”

他一脸靠谱，转而看向季听奕，说道：“我还带了其他东西，你们放心，我叔叔之前住院，都是我一手照顾的。”

说着，他拍拍方归赈的肩膀：“等一会天亮，外面的日用品店开门了，我再去给你买个盆。”

季听奕见钟暮遥一脸傻子样，问道：“你叔叔回来了？”

钟暮遥连忙摇头：“不是，他之前住院，失踪之前。”

季听奕揶揄道：“他怎么还不回来，别是背着钟南山，在外面有家了吧。”

钟暮遥闻言，顿时一愣。

一时间，他觉得这也不是没有可能。

轮椅上的方归赈温和笑起，仰头对季听奕道：“别逗他了。”

几人几句闲聊，将方归赈一路推回病房。

房中已经有丝缕晨光溢入，看起来颇为温馨。

白云观小道长要办的事情都办完了，向几人告辞，回了白云观。

钟暮遥不久前被方归赈吵醒，稍稍静下后，听着窗外雨声，打了个哈欠。

继而，他跟方归赈要了个枕头，窝在一旁的陪护床上补眠去了。

病床边，季听奕换上干净的衣服，看向重新躺好的方归赈，运了口气。

还未等他开口，方归赈手机突然响起一道短促的信息提示音。

方归赈闻声拿过手机，打开短信后，发现是天机长老发来的。

他将短信看完，递给身边的季听奕。

季听奕接过手机，只见天机长老的短信十分简洁。

“龙虎山来信，张穆如的遗体不见了。我恐与京安炼丹一事有关，还请小心。”

季听奕挑了挑眉，看向方归赈。

方归赈一脸平静，回看他的目光。

雨声平缓中，季听奕缓缓坐到床边，表情露出几分无奈。

他没说别的，只嗓音哑涩，轻声问道：“你要出去的话，就不能给我留个字条吗？”

方归赈：“我本想着，我只是出去一小会儿，所以不想吵醒你。”

季听奕嘴唇蠕动，没出声。

他觉得方归赈明显有鬼，偏偏钟暮遥刚刚还像个活傻子一样，帮这人遮掩。

方归赈见季听奕神思深重，想了半晌。

随即，他拉拉季听奕的衣服，说道：“那我以后去干嘛，都告诉你，好不好？”

季听奕：“这是你自己说的。”

“嗯。”方归赈微笑道：“我自己说的。”

季听奕不讲理极了，得寸进尺道：“那你就不能直接说，以后去哪都带上我吗？”

初晓中，方归赈与面前人讨价还价：“也可以，但危险的地方不行。”

季听奕颇为不服，指了指自己，又指了指床上病患：“对我来说危险，对你就不危险了？”

方归赈笑道：“说不准。”

季听奕听闻，直白问道：“那你先说，你刚才干嘛去了？”

方归赈顿了顿，没想到这人会这样直白问出来。

继而，他转头看了看沾床秒睡的钟暮遥。

方归赈见钟暮遥已经睡着，朝床上一侧挪了挪，腾了块地方出来。

他拍拍空出的枕边，对季听奕道：“来。”

季听奕眼中轻晃，同样看了钟暮遥一眼。

继而，他慢慢倒身，背身躺进方归赈的臂间。

靠近间，他感觉身后温热贴上背脊，将他轻轻抱住。

方归赈抱住怀中身体，柔声道：“我去见夫诸了。”

季听奕闻言一愣，立马便要坐起。

方归赈就知道这人听完会乱动，将头埋在季听奕颈后，低声安抚道：“没事的，我这不是回来了吗。”

颈间热气触碰间，季听奕果然没动。

融为一体的体温，混着衣物上的洗涤香氛，将他的心跳抚平。

他沉默半晌，道：“你去见夫诸做什么？”

方归赈：“天机长老再三确定，说张穆如当年炼淬心丹的事，不会有旁人知晓。可夫诸却在仿照此法，用神鼎炼丹，你不奇怪，他是怎么得知的吗？”

季听奕声音闷闷的：“你还是在怀疑，张穆如没死。”

“嗯。”方归赈道：“他对你积怨颇深，又与魔族勾结，我不放心。”

窗外霏霏雨景，玻璃干净如新，外沿水滴寸寸划过。

季听奕望着雨云，道：“所以师父，你杀张穆如，还含了私心吗？”

方归赈表情微动，有一瞬错愕，随即，他豁然道：“也许吧。”

季听奕：“那天机长老说他遗体失踪了，又是怎么回事……也是你做的？”

“嗯。”方归赈道：“我把张穆如的破碎心脏，给夫诸了。”

季听奕停顿片刻，不解道：“你要帮夫诸成丹？”

方归赈闻着怀中人身上的好闻味道，低声道：“嗯。”

他嗓音不带一丝情绪：“元溪危在旦夕，夫诸心意已决，不会转圜。他还差最后一颗心脏，若不来杀我，也会去杀别人。正好我有事想问他，便趁他到太平间取出田家全心脏时，和他做了个交易，将张穆如的遗体给他了。”

季听奕闻言，有些无奈：“你真的赞同，他用这种方法，去救元溪吗？”

方归赈想了想，问道：“你的意思是，夫诸犯下杀孽，损人利己，不是元溪所愿吗？”

季听奕：“元溪身上一丝夫诸的气息也没有，我想那夫诸应当也是知道，所以在刻意避开他，以防被他察觉。”

方归赈轻声道：“阿忆。”

他问：“你知道为什么，为上者会怜爱世人吗？”

季听奕呼吸轻停，继而问：“为什么？”

方归赈将季听奕的手包在掌心中，动作格外珍重。

他道：“因为孤独。”

天道用六族之分，将天下生灵划分。

对于夫诸来说，孤高苍峰之上，没有任何人可以与之相伴。

唯有怜爱世人，才能让那祥瑞神兽，从那些凡人信奉中，感受到一丝羁绊与温度。

季听奕双眼轻轻阖起，尝试去理解方归赈口中的孤寂。

他双唇几经开合，最后才问。

“那师父，你也会觉得孤独吗？”

方归赈见季听奕问他这个问题，将人抱得紧了些。

方归赈温柔道：“阿忆，我这样抱着你，你能听见我的心跳吗？”

两具身体深深相依，心跳交替轻响，格外生动。

季听奕闷声：“嗯，听到了。”

方归赈：“那，你听它像不像在说——”

“不会，因为我有阿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