黎明前夕，季听奕趴在病床边，呼吸格外轻浅。

他守了方归赈数个小时，终于在安心下来后，安稳睡着了。

月光中，方归赈目光柔和，用指背轻蹭季听奕的鼻尖，见那人鼻尖耸动，却没有醒来的迹象。

继而，方归赈轻轻下床，忍着痛坐到医护准备的轮椅上，双臂推动，缓缓离开房间。

他推着轮椅从急诊楼后进入医院内部，一路来到住院部二楼，前往元溪所在的心外科住院部。

深夜中，住院楼万分安静，远远看去，护士站的灯光亮着，看起来像一片明亮的港口。

方归赈缓缓挪近，在值班护士不解的神情中，开口问道：“你好，我是患者元溪的朋友，几个小时前这里有人联系我，说他的状况很不好……”

他低头看了看自己身上的病号服：“但我遇到了些事，所以现在才到，他情况怎么样了？”

护士将来人仔细端详，问道：“您是，方归赈吗？”

方归赈听出这护士的声音，就是那个给他打来电话的人。

他道：“嗯，是我。”

护士呼出一口气：“元溪抢救成功，但一直没醒，正在重症监护室里观察。所以现在，你只能隔着玻璃看一眼，要去吗？”

方归赈默了默，道：“我去看看他吧。”

护士走出桌后，帮方归赈推动轮椅，将他一路送到重症监护室外。

隔着玻璃，方归赈远远看见元溪躺在病房最里面，被众多冰冷机器环绕。

在方归赈眼中，元溪双眼紧闭，若不是仪器屏幕上还有心跳曲线，元溪身上那副寿数已尽的模样，俨然和已经去世没什么两样。

护士还在值班，将他送到这里后，便转身回了值班台。

待护士走远，方归赈想了想，静静拿出手机，给他在大学时的导师打出电话。

电话响了几声，对面人才接通。

方归赈语气和缓，带着浓重的歉意：“李教授，是我。深夜打扰，十分抱歉。”

安静走廊中，方归赈与李教授寒暄几句，继而，他看着玻璃中的人影，问道。

“李教授，关于一个叫元溪的学生，您还有什么印象吗？……嗯，有些关于他的情况，我想详细问一下。”

-

每每黎明前夕，是值班人员最为昏沉的时刻。

一道黑影自雨中出现，从医院侧墙上翻过，熟练地避开所有监控范围，堪称熟门熟路。

随后，他脚步轻缓，一路观察，朝主楼地下的太平间走去。

不多时，太平间值班室中，值班人员坐在桌前，突然满脸疑惑。

他在皁仁医院的太平间值班多年，第一次在这里，闻到这样一股奇怪的草木味道。

很快，草木味与水汽交织，变得愈发浓烈。

异常中，值班人员觉得事出反常，应是有问题。

可他刚要起身去查看，突然发现自己双腿无法用力。

继而，他大脑猛然一沉，身体不受控制，朝桌面倒去。

地下走廊中，黑影在昏暗灯光中缓缓前行。

他每行走一步，便带出一连串水渍，水迹相互连绵，泛着白炽灯的苍白。

黑影走到值班室一侧，朝内看了看。

屋内值班人员此时已经陷入昏迷，没有任何反应。

寂静中，黑影收回视线，继续迈步，朝停尸房走去。

停尸房里，尸柜中的制冷元件，正在发出阵阵微弱的运行声。

不少柜口前，摆放着遗体家人留下的果盘与点心，还有长明灯与生前遗物。

黑影闪身进入房内，动作看起来有些急切。

他径直走到尸柜前，将视线放在柜门的名牌上。

很快，他就在最外侧的位置，找到了熟悉的人名，田家全。

黑影将手抬起，握住柜门把手，刚要用力，突然听见虚弱一道人声，从房内昏暗一角响起。

“果然，你会跑来这里，找回田家全的心脏。”

黑影骤然回头，看向声音发出的方向。

只见那人轻咳两声，手上转动轮椅，从阴影中缓缓出现。

他起来有些无奈，说道：“你再不来，我都怕有人醒了，要急着找我了。”

黑影一脸阴晴不定，问道：“您怎么会在这里？”

轮椅上的方归赈一脸平静，答道：“当然是等你。”

他道：“你没有时间了，但你想要成丹救人，还差最后两颗心脏。我想你思虑再三，应当还是不愿残杀无辜。所以与其花时间再去找个无心之人，不如直接想办法，将已经选好的心脏找回去。”

夫诸死死看着眼前人，眉心微微蹙起。

“既然如此，您为什么还敢一个人出现在这里？”夫诸问道：“听忆不在此处，我若现在动手，将您的心脏剜出，轻巧得就如同探囊取物。”

方归赈神色不变，只道：“我知道，可我来这里，是想问你几件事，然后再与你做个交易。”

“交易？”夫诸不懂：“您与我，有什么交易好做？”

方归赈：“除去田家全，你还差最后一颗心脏。而我可以给你一颗，比起我来，更符合‘无心之人’的心脏。”

夫诸皱眉：“您这是什么意思？”

方归赈淡淡道：“只不过，这还要取决于，你到底是从哪里得知，那淬心丹是如何炼成的。”

-

病房中，季听奕眼皮颤抖，继而慢慢睁开。

他虽然只睡了一小会，但睡得格外沉，连一丝细梦也没有。

他缓缓睁开眼，看见病床上空空如也，一时惊了一跳。

很快，他看见方归赈的衣物都在，屋内也没有打斗痕迹，渐渐冷静下来。

季听奕起身走到门外，刚巧碰到陈延安的弟子前来找他。

小道长见到季听奕，连忙将人拦住：“季前辈。”

季听奕不解：“你找我？什么事？”

小道长从布袋中掏出手机，一边拨出电话，一边道：“师父说您之前托人查的消息有回复了，那边说，要亲自跟您说。”

他说着，手中通话刚刚打出，对面便很快接通。

季听奕接过手机，放在耳边，只听宋濯在那头说道：“喂，是季听奕吗？”

“是我。”季听奕道：“你这么快就查完了？”

“没有查完，但有些发现。”宋濯道：“关于方先生最后提到的，那位名叫元溪的心脏病患者，我们发现，他与几位受害人之间，有些奇怪的联系。”

电波中，宋濯将查到的线索娓娓道来：“在调查第一晚去世的一号受害人时，我们在他的工作履历中查到，几年前，他曾经在一所大学外的便利店出任店长。”

“那所大学，就是元溪与方归赈所念的大学，元溪也曾在那家便利店里勤工俭学。我叫人，连夜找当年与元溪一同打工的同学问了一下，这店长虽然年轻，但为人奸猾，经常找各种理由，克扣这些学生的工时和工钱。”

季听奕皱眉，道：“继续。”

宋濯：“二号受害人，是元溪从宿舍搬出后，租房时遇到的房东。根据走访，这人与元溪并没冲突，但他的租客、和附近邻居都反应，那人曾经有骚扰女房客的情况，只是没有闹大，没人报警。”

季听奕捏着手机，一边听宋濯说话，一边回想昨天见到的青年。

他怎么想，都觉得元溪看起来，不像是会去害人的人。

他虽然不喜欢那小孩对方归赈格外仰慕，但他也不会因为这个，改变自己的看法。

可另一方面，他也知道。

宋濯的调查结果，也不可能是为了故意牵扯元溪，所编造出的谎言。

电话那头，宋濯沉声道：“根据医院记录，几天前，元溪突然病危，在抢救过程中，他心脏停搏长达六分钟之久，所幸最终抢救成功，也并未造成其他器官的明显损伤……那天晚上，就是京安剜心命案发生的第一天。”

季听奕眼中暗色一闪而过，掌心微握。

随即，他边听电话，边迈动脚步，朝心外科住院部走去。

-

停尸房内。

夫诸目光森然，掏出胶衣内兜中的匕首，拿在手中。

他道：“比起交易，我想您应该知道，我更想要您的那颗凡人心脏。”

方归赈巍然不动，好似完全没有在意夫诸手中刀光。

他身后黑龙徐徐浮现，龙目隐隐红光，留在阴影间，将对面窥伺。

方归赈口吻轻松，莫名提醒道：“阿忆就在楼上，我也不会乖乖任你剜心。你真的确定，要在这里，莽撞动手吗？”

黑雾正中，轮椅中人语气十分柔和，他道。

“元溪在重症监护室，完全仰仗机器存活，稍有不慎，便会魂归西去。我觉得，此时实在不适宜，闹出些地震山摇的动静。”

夫诸在听到方归赈提到那人名字时，不禁一时怔住。

他脸上写满不可思议，问道：“您、是怎么？”

方归赈：“元溪与我念的是同一所大学，勉强也算相识。我今早见过他，看出他身上寿数已空。我原本托了警方的人去查，可想来这么短的时间里，他们也不一定能查到什么。不过，我方才打电话给我和元溪的导师，倒是听说了一件很有趣的事。”

“元溪的毕业论文，是有关各地祥瑞传说的发展历史。其中首篇，就是你这位兆水之兽。”

方归赈熙和笑道：“夫诸，这世上没有这么巧合的事，对不对？”

两人一高一低，互相对视。

方归赈坐在轮椅上，说话声音也十分虚弱，可他目中镇定，一点也不容动摇。

夫诸知晓事到如今，隐瞒也是无用。

故而他再度看向轮椅上的那道身影时，神情蓦然一松。

夫诸道：“对，没有这么巧合的事。”

方归赈：“你炼淬心丹，就是为了救元溪？”

夫诸双唇紧绷，一字一顿道。

“他不该死。”

方归赈：“可被你杀掉的那些人，也不一定就该死。”

“我说过了。”夫诸道：“人族对我而言，与敖岸山中遍地琈玉一般无二，我杀那些人，也不过是毁掉几颗布满裂纹的石玉罢了。”

方归赈语气轻描淡写：“是吗？”

他道：“你不辞辛苦，特意用噬魂草，封住那些受害人的魂魄，并用银针之术，让受害人在死前进入假死状态，护住他们的魂魄和神识，没让他们感受到任何惊恐……你对石玉，真是好啊。”

夫诸一番矛盾，被方归赈一言戳破。

呼吸加重中，夫诸道：“事到如今，那些细节已经不必再提了。我只差最后两颗心脏，您不要妄想，仅凭言语唤醒我内心柔软，就可以让我放弃。”

黑龙之中，方归赈摇了摇头：“我不是来劝你放弃的。我说了，我是来与你做交易的。”

他道：“你若需要，最后一颗‘无心之人’的心脏，我可以找来给你。”